从前无所畏惧,现在有了牵挂,总归是不一样了。
他正想着,暗暗决定不管这姑娘一会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绝不会被她的话动摇,半步不退。
可是他垂下的手指蓦然一热,而后腰间伸过一双手。
秦姝意抱住他,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她不说话,他也没说话。
只是胸前的衣襟却渐渐升起微热的湿意。
良久,连外面“滴答”的雨声都听不到时,少女缓缓开口。
“裴二,不要对我那么好,我怕。”
怕日久天长,他会发现她也不过如此。
“这些事,都是我造下的因果,理应由我亲手了结。”
是她遇人不淑,是她识人不清,是她引狼入室。从她开始,也应由她结束。
“让我手刃仇敌,方能真正地解除我心头大恨,才不会日夜辗转难眠。”她的话音微顿,抬眸直视着挺拔颀长的青年,一双桃花眼中却盛满了悲戚的神色,脸上却带着苦涩的笑。
裴景琛移开目光,不再看她的神情,手指尖攥得发白,隐隐爆出青筋,哪怕心中再怎么不舍,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可是秦姝意却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后退一步,仔细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轻声开口补充。
“裴二,我求你。”
青年默不作声,纤瘦的少女作势要跪。
就在她躬身的那一秒,裴景琛的动作比她更快,伸手截断她的动作,眸中闪过一丝心痛的神色。
“好,我答应你。” 秦姝意有些怔愣,扯出一抹欣慰的笑。
房间里的气氛复又恢复了松弛。
裴景琛脑中蓦然闪过一件事,转头看她,笑道:“娘子说得也巧,正赶上咱们如今就在扬州,我方想起成均几个月前说起的一件趣事,或许有空了能让娘子听听。”
秦姝意疑惑地看向他,反问:“嗯?如今在扬州,你又担着收盐的名头,只怕是危机四伏,能有什么趣事?”
“自然是,”裴景琛走近她,垂眸笑道:“能帮到你的事情。”
秦姝意却不自觉打了个激灵,脑中又想起那个梦,隐约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
她来之前总觉得要亲自去查访梦里裴景琛提到过的老翁,可是现在将这些事情一一说开,她反而意识到了其中不对的地方。
若是裴二远比她知道的更多、更早呢?
若是此时的裴二就已经对扬州的一切有所发觉呢?
索性已经想到了这儿,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秦姝意干脆不再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思绪,反而尝试着将这些细碎的事情连在一起,试图拼出一个看起来合理的真相。
她死后,裴景琛决定将早就调查出来,可以置当时的新皇于死地的消息放出来,借悠悠众口、天下万姓之怒来讨伐无道君王。
可是萧承豫死后,谁会登上帝位?
以裴景琛的性子,绝不会做出覆灭整个萧氏江山的事情。
更何况,今日他打着讨伐新君的旗号,明日就有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另一个萧氏皇子来杀他,届时整个裴家就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此生永无翻身之地,连带着逝去的裴皇后死后也不能安宁。
整件事的前半个走向,已经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可是后半个走向,却依旧是一片空茫茫的未知数。依旧存在许多谜团,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秦姝意蹙眉,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尽量不去想那些藏在湖底的诸多谜团,走好眼前路才是真。她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萧承豫付出应付的代价。
裴景琛见她紧绷着的精神渐渐放松下来,眉目间的郁气消散,他心中的担忧与疑虑也随着她的变化而变化。
青年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刚好是正午时分,也刚好赶上吃饭的好时候。
这家客栈里的饭菜俱是家常小菜,山珍海味自然不必奢望。秦姝意在此处养了好几天病,未沾荤腥,如今正好带她出门换换口味。
“走罢,带你去个好地方,我们去吃点扬州本地的特产。”青年一双丹凤眼神采奕奕,意味深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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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过雨的天还是雾蒙蒙一片,空气中还带着潮湿的温润意味,胜在日头正渐渐地升起来,缓缓驱散这黏在人身上的潮意。
马车停下的时候,秦姝意掀开小窗的布帘,有些惊讶,她倒也确实没想到会来这地方。
略过裴景琛要搀她的手,穿着一身灰布长袍,一头乌黑长发用黄杨木簪束起的少女径直跳下了车,打量着面前的府门。
府门用了紫檀木,高挂两盏油纸灯笼,分别写上了“福”“运”二字,青瓦白墙,是淮扬一带民宅的特色。因着府门边的两个石狮子,平添几分壮阔和让人无端肃静的气势。
秦姝意打量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府门正上方的赤金行楷牌匾,“太守府”。
他们今日来的,是扬州太守府。
也是此次收盐要啃下的第一块硬骨头。
他们来的巧,刚下来一眨眼的功夫,那扇紫檀木大门就从内里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小厮,但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比秦姝意的还要华贵些。
见有人开门,秦姝意的心提了起来,仔细地打量着这府中的人,她可不认为这太守府真如灯笼上写的那样,是块“福运之地。”
裴景琛也瞥了那小厮一眼,可是心中的想法却与秦姝意全然不同。他看了看小厮,又看了看秦姝意身上粗糙的长袍,心里闪过一丝不悦。
早知道就算这姑娘要作小厮打扮,也得给她买一身漂漂亮亮、昂贵华丽的灰布衣服,如今这样子,看起来真是可怜极了。
小厮见这一主一仆站在门口,出来往街口一探身,定睛一看,果然又望见了一个眼熟的青年。
身形高瘦,冷脸,一身玄衣。
他认得此人,上次也是他给这人开的门,听说是京城来的那位世子的随侍,叫成均。
这位成侍卫前几天来的时候,那排场可不像个普通侍卫,腰间的剑银光铮亮,削铁如泥,同自家大人说起话来也是铿锵有力,不落下风。
如今这样的冷面郎君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个青年背后,身上的那股子煞气被压了个干干净净。
那人看起来比成侍卫还要年轻些,一身鸦青色杭绸直裰,穿的清贵,气势也足,偏偏腰间系着一个非常之普通的,茶花玉佩。
小厮将目光从他的衣着挪到青年的面容上,心中又是一惊,整个扬州,自家公子相貌堂堂,清俊温润,已经像是书中走出来的金童子。
可是眼前的,分明更胜一筹。凤眼高鼻,五官宛如用刀一笔一寸地刻出来,丹凤眼在日光的折射下显出昳丽的琥珀色。
这样艳的五官,却偏偏丝毫不掩饰身上那样倨傲的气势,二者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扬州可养不出来这样的美郎君。
小厮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连忙对着身后府中不远处负责打扫的小侍女喊道:“快去禀报大人,有贵客到访,京中的恒国公世子到了!”
还不算太笨,裴景琛冷嗤一声。
秦姝意侧了侧身,正好躲在他的身后,只露出半边身子,真正的仆从,可没有能越过主子的道理,那可就太容易穿帮了。
青年察觉到身边人这些细微的小动作,皱了皱眉,忍住同她埋怨的冲动。
成均眼观鼻鼻观心,略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最近世子和世子妃这感情真是越来越好了,可他却愈来愈忙,这几天更甚。
世子带着世子妃去花巳节游玩,偏让他继续去调查那桩陈年旧事,几乎跑断了腿。
偏偏世子催得紧,对这件事很是上心,他几个月前提起时,世子分明并未放在心上,现在却忽然改了主意。
瞧着那架势,分明要将这群人连根拔起。
守门的小厮见惯了贵人,心思活,动作快,几句话的功夫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小跑到几人身边,含笑开口。
“小人拜见世子!”
裴景琛看都没看他一眼,抬脚就往府中走,随口道:“免礼。”
小厮被他这反复的一出愣了神,心中一骇,额上不住流汗,下马威竟是冲着他
,可是自己并没惹到这人。
裴景琛见了他那身衣服就不悦,自然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一句,如今直闯太守府,镇定自若之态,仿佛是回自己的家。
刚踏过门槛,侧边引水穿过的长廊就传来有些耳熟的男子声音,含笑道:“究竟是哪位贵客?父亲特意让我来迎接?”
第67章
裴景琛见到这人, 停下脚步,他身后的秦姝意还没反应过来,险些撞上他硬挺的脊背, 也探了探头,往那方向看过去。
引水长廊, 廊上垂下郁郁葱葱的紫藤花枝, 府内布置清新雅致,颇有意趣, 廊下站着个二十三、四的青年。
面庞白净温善,眸光温柔,哪怕是对着身旁的侍女, 也是一派和气,不显锐利,宛如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人。
几人正对面撞上。
裴景琛挑了挑眉, 并不显局促, 看起来一派主人架势, 径自上前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杨公子。”
杨止翊脸上的笑有些僵, 一时有些发怔。
站在二人中间引路的小厮见状, 连忙上前, 主动介绍道:“公子, 这位就是从临安来的恒国公世子。”
自上次见面, 杨止翊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 这样的人,必然出自世家大族, 方能养出这样盛气凌人的倨傲姿态。
只是猜了许久,竟没想到, 他居然就是那位携带御令的使臣。
如果他是裴世子,那么花巳节那天,他的那位娘子?杨止翊的目光落在青年身后露出半个身子的小厮身上。
宽大粗糙的灰布长袍遮掩了女子玲珑的身躯,可是身形却做不得假,哪怕束发裹胸,化了粗短的眉毛,身上的气质依旧藏不住。
何况,杨止翊素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自从京城传来要收盐的风声,他也听父亲在府里提起过许多次,但说来说去也不过都是这裴世子虽有着如何显赫的家世,照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以及前不久连夜传来的消息,裴世子成婚了,却撇下了新妇,依旧要来扬州。
倘若这位他口中的夫人并不是世子妃呢?杨止翊心中蓦然升起一丝侥幸,一面走,一面站在裴世子身边,恍若不经意地开口。
“世子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听说世子前些日子刚同礼部尚书秦大人膝下的独女成了亲,新婚不过几日就要远行至此,想来世子妃也是日日担忧吧?”
早就跟这位杨公子见过面,他分明也清楚自己和秦姝意之间的关系,如今见到前几天晚上还称之为“娘子”的人,突然装作小厮,自然心中生疑。
裴景琛正要解答,却无意间瞥到杨止翊平静的眼底闪过一丝迫切,还有隐隐的期待。
同样身为男人,他莫名嗅到了威胁的气息,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测。
青年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凝视着身旁的男子,笑得挑衅。
“确如杨公子所说,世子妃将裴某放在心上,日日牵挂惦念,就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也难免忧虑不安。”
没等杨止翊接话,他又摆摆手,状若无奈,“不过这有什么办法?谁让本世子铁了心,当初长跪承乾宫,也要求陛下垂怜,降旨赐婚呢?”
这两个男子心里的弯弯绕不相上下,杨止翊自然也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果然露出了一丝失望的表情。
可是尽管如此,他看了默不作声的秦姝意一眼,还是委婉地问:“在下与成侍卫有一面之缘,不知身后这位是?”
“秦二。”裴景琛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正好挡住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地补充,“姓秦,在家中排行第二。是裴某的,贴身小厮。”
“贴身”二字被他咬得尤其重,彷佛在同什么人置气,细听还能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秦姝意听在耳里,早已经习惯了这人阴晴不定的乖张模样,并不放在心上。倒是一边的杨止翊时不时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小人秦二,拜见杨公子。”少女刻意压低了声音,乍一听同男子粗粝的音色确实有相像之处。
她和裴景琛同杨止翊已经见过,倘若这人将她的身份捅出去,于他们在扬州的处境可算不上什么锦上添花的好事,指不定又会捅出什么篓子。
如今主动示好,也是希望这位杨公子能卖个面子。
杨止翊眸光晦暗不明,沉静如一潭湖水。
姓秦,家中排二。
其他人或许听不出来其中关窍,他却一清二楚,这分明就是那位秦大小姐,也是身旁青年明媒正娶的世子妃。
穿着湖蓝色锦袍的男子别开目光,点头不语。
秦姝意的手里却捏了一把汗,心中难免惴惴不安,抬头正见裴景琛俯身凑近她,在众人没注意时低声说了句,“放心。”
自从来了这儿,他就没抱着这一路会平安无事的想法,但是现在既然风波未起,也不用担心那些尚未发生的祸事,以免自乱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