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琛收回身子, 两臂支在窗框处, 一双长腿交叠着靠在窗边, 笑问:“嗯?娘子想说什么?”
少女眨了眨眼,毫不留情地提醒, “裴世子,你似乎忘了来扬州到底是为了什么了?可别忘了, 京城那边还在等你的喜讯。”
青年看着她,音调里还隐隐能听出几分不乐意,“你分明也玩的开心,如今倒全成了我自己的错了,而且我这叫遵从医嘱。”
“是你非要耍无赖带我去的,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认!”秦姝意歪了歪头,干脆将话头扔了回来,把这人身上倨傲的姿态学了十成十。
裴景琛语塞,挑眉道:“真想不明白当初我带你这么个祖宗来,到底图什么呢?谁能想到秦大小姐温婉贤良的皮子下还藏着这样伶俐的口舌。”
这姑娘用微微警告的眼神看向他,他的话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这才说道:“娘子来扬州,应当不是完全为了为夫的安全着想吧。”
一番话说得再怎么委婉,深处的意思却依旧不变。
秦姝意早知道这其中的事自然瞒不过他,若说之前对他还心存芥蒂,但经历了这么多,那点疑虑早就随着时光逝去,不见踪影。
她知晓他藏在平静水波之下的能力,也见过这人坚决的心志和雷霆手段。
这辈子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以及来扬州之前的最后一场梦,命运都在冥冥之中牵好了线,所有的事都在告诉她:去扬州。
来扬州,将这一切做个了结。
而眼前的人,从前是她的盟友,现在是她的夫君,如无意外,这将是与她携手走完漫长一生的人。
无论未来面对的是什么,无论接下来的路有多难走,他们始终是夫妻。
所以有些事,她不能瞒,也瞒不住。
裴景琛见她垂眸沉思,虽然他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但心里却始终忐忑不安。
怎么偏偏长了张这么快的嘴?还没有想好,那话就已经出了口,明明他答应过会给她自由,她不想说的,他也绝对不会追问。
可是现在,却因为自己的疏忽捅出了这样的篓子,这姑娘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呢,若是再勾起她的伤心事...... “我,其实你不用......”裴景琛连忙打圆场。
秦姝意却骤然抬眸,直直地望着他,说的比他更干脆,“是为了查清一件事。”
少女目光灼灼,许久没有显露出这样的坚定。
“是?”裴景琛的话又不自觉地到了嘴边,然而这次长了教训,连忙将没出口的半句话咽了下去。
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她没有说清楚,那自然有她的理由,同他又有什么相干?他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刨根问底。
裴景琛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不再多问,可是落在秦姝意眼里又是另一番意态。
他在愧疚,焉知她就心中坦荡呢?
当初在广济寺打机锋,他替她处置了那两个贼人;后来在宫宴上,这人虽然表面上以利相诱,两人顺利结盟。
但后来她才反应过来,其实他根本就没活的什么好处吧,甚至还招惹上了比从前更多的麻烦事。
在春猎时,将她绑走,意在勾出背后的裴世子,甚至步步皆是杀招。
他当时完全可以不来,自己的父兄都是通情达理、深明大义之人,自然明辨是非,也不会一股脑地将这些错事推在他身上。
可他还是来了,以命入局。
在风口浪尖上去宫里求高宗赐婚,对恒国公世子而言更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丝毫不惧会同穆王就此反目。
若说从前二人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现在他赶去宫里截胡婚约的事情,便径直撕开了横亘在二人面前的假象。
更何况事情始末若是真的传出去,最后承担恶名和谩骂的还是这位裴世子,一些别有用心的官员还会参他一本。
“罔顾礼法,目中无人。”
桩桩件件浮现在眼前,她竟不知短短一载,她与裴景琛之间竟然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事。
她同萧承豫相携半生,呕心沥血,也没有换来一丝真心。重生后,亦是抱着一颗已经死去多时的心,不过是吊着恨的一口气艰难度日。
秦姝意从前觉得,这世间再不会有所谓的真心实意,就算有,也绝不会同她沾上半点关系。 可是或许老天见她横死,从指缝里漏出些许垂怜的细沙,让她提前一步遇到了裴景琛,未来要生同寝、死同穴的夫君。
无数次水火之中,是他伸出手。
就算秦姝意对情意的感知再迟钝,也早在长久的相处中,动了心。
何况,她信裴二。
“世子,我有仇家,若不能手刃宿敌,此生夜不能寐、如坠阎罗。”秦姝意深吸一口气,试探道。
裴景琛听见她又喊了一声“世子”,一时间有些出神,还以为她要说些什么话,原来不过是有仇家,悬着的心放下。
他恍若不在意地劝慰道:“人生在世,总有几个看不顺眼的混蛋。既惹得世子妃不悦,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只管大胆去做你想做的。”
秦姝意没注意到这人话中扔过来的“世子妃”,摇了摇头,“若这仇家不是普通百姓呢?”
“哦?竟能让你忌讳?”裴景琛轻笑一声,猜测道:“是家财万贯,还是权势滔天?总不能盖过国公府,你如今是世子妃,是我的妻子,又怕什么?”
少女的目光渐渐聚焦,眼前彷佛已经出现了那人的身影,宛如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口处,痛得人喘不过气。
“是萧承豫。”
什么家财万贯?什么权势滔天?能比得过万人之上的皇子么?又有几个人敢与之相提并论呢?
房间里静了很久,静的能听见外面屋檐上雨珠坠落在地的声音,“滴答”“滴答”,清脆悦耳,真是这世间最好的伴奏曲。
片刻,秦姝意吐出推挤在胸口的浊气,吸了吸有些发闷的鼻子,笑声寂寥,细听之下,还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这样的话传出去是要诛九族的,是不是在痴人说梦?”
裴景琛没有马上回答她,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凤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心涩。
谋杀皇室宗亲,按大周律法,当诛九族。
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她这话并不是开玩笑,可她怎么会无端说起这些?自己从前只觉得秦姝意看萧承豫的眼神与旁人不同,还闹了许久的不高兴。
如今听来,竟是恨么?
以萧承豫的性子,尚书府于他而言,是块巴不得叼在嘴里的香饽饽,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像将其收至麾下、为他奔走效力,求娶秦大小姐也正有此意。
可是看秦姝意的反应,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样的神情,倒像极了那些被满门抄斩、流放八千里之外的,有罪之人。
可是,怎么可能呢? 秦尚书官运亨通,秦大公子亦是人中龙凤,唯一的女儿嫁入团花锦簇的恒国公府,做了世子正妃,整个家族俱是扶摇直上的大好形势。
而他疑惑的神情自然也落在了秦姝意的眼中。
是啊,没人会相信,一个始终待字闺中,同皇子交涉甚少的大家闺秀会对行事低调谦逊的王爷生出杀心,做梦都想除之而后快。
“真是,做梦都想杀了他。”少女喃喃自语。
裴景琛被她这句轻声呢喃拉回神,耳边如同想起一句惊雷,看着虽然笑着,却还是难掩那孤绝心绪的少女,心中猛地一颤。
熟悉的绞痛又升上来,彷佛被人狠狠攥住心脏,揉搓摔打。
潜意识里,他最先反应过来的情绪不是惊讶,也不想要斥责她大不敬,而是无端的恐惧与害怕。
似乎无论怎样,他都应该答应她。
那种恐惧,是失去所爱、终生不能再见的恐惧。
裴景琛强忍着心头的绞痛,暗暗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努力让自己的音调听起来正常一些。
“我帮你。”
心头的痛,愈发强烈。
他又说:“你的仇敌,我替你杀。”
他说了两遍,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全都落在秦姝意耳朵里,她猛然睁大双眼看着不知何时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
少女开口就是斥责,“你疯了?”
青年貌似不经意地揉了揉心口,“世子妃亦不遑多让。”
秦姝意却怎么也平静下来,她私心里是想让他知难而退,将全部的自己撕开,让他自己来看其中包裹着的罪恶。
她很难不喜欢裴世子,但更想让他离自己远点。
苟延残喘,活在仇恨中的人很危险。
况且,他或许不喜欢自己。
若是有朝一日,他们真的和离了,裴景琛真的另娶别家闺秀,他是个真真正正行事端方的君子,自然对以后的妻子也会这样百般贴心、万般呵护。
总之思前想后,她都没有朝眼前的人可能会喜欢自己的方向去想。
谁料他竟给出了这样直白的答案,分明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怎么如今却成了这样的局面,真应了当初那句“夫妻一体。”
可她的仇恨,不想让他掺和。
前世他为她设了灵位,闯天牢搭救尚书府上下,远在雍州,却能真心实意地道一句,“秦大小姐是蒙冤而死,”她就已经很知足了。
这样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不应该为她入彀。
秦姝意的手指尖攥得发白,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忍不住骂道:“裴景琛!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竭力控制着不住颤抖的身体,“你当自己是我的谁,这样来操心我的事?我同你说一句来扬州的前因后果,不过是客套,你为什么非要和我纠缠个不停?”
说着说着,只恨不得将心中藏了两世的心事全发泄出来,而眼前的人身影渐渐模糊,一时之间秦姝意竟有些恍惚。
眼前的人像裴景琛,可她也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京城的穆王萧承豫。想到那些仇,那些恨,埋藏在心底的杀戒欲望如野草般疯长,生出嗜血的冲动。
离她远点,平平安安。
裴景琛任由她出口责骂,并不急着辩驳,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女双眸盈盈,隐约间还能看见几滴泪光。
他的喉咙一紧,忍着心头撕裂般的痛楚轻声开口,“因为我喜欢你啊,秦姝意,你看不出来吗?”
青年一步一顿地走近浑身颤抖的少女,将她轻轻拥进怀中,安抚着她冰冷的脊背,动作轻柔,仿佛在对着一件易碎的无价之宝。
鼻端是淡淡的冷竹香,耳边响起那道熟悉的清冽嗓音,宛如一条清泉拂过她躁动不安的心。
他贴近她,以包容的姿态。
“你是我的妻,为你,怎样都值得。别怕,别担心,不会有人伤害到你,包括我自己。”
他略略俯身,抵住少女光洁的额头。
秦姝意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思绪渐渐回笼,认清了眼前的人。
“裴二,你糊涂。”
听到这一声称呼,裴景琛心中的绞痛偃旗息鼓,渐渐平复,张牙舞爪的痛楚缓缓消散,眼中升起璨璨的星子。
他轻笑道:“我已经糊涂了很多年,也糊涂了很多次,只是秦大小姐未曾见过。”
第66章
青年以往的怀抱总是带着微热的余温,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身上的温度却低的厉害。
秦姝意伏在他怀中,与他呼吸交缠, 却听不到这人的心跳声,或许是在窗边吹了许久的风, 所以身上才这么凉。
她方才情绪失控, 只要一想起前世那些血海深仇,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心绪。
从前的事就像隐藏在湖面之下的巨兽, 如今方露出半个身子,最近关于从前的事进展尤其快,她也愈发焦虑, 故而今日如此失态。
裴景琛安抚好她,并没有像平常人一样,对这仇恨的前因后果百般查探。
他的手掌上移, 只是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长发, 温声开口。
“在我面前, 永远不要忧虑。”
“我既然说了会护住你,就一定会做到。至于穆王, 你尽可放心, 那些腌臜事, 你不要思虑、也不要插手, 自有我去做。”
“你只需要安坐府中, 做个自由自在的世子妃。”青年将她微颤的身体又向自己身边挪了两寸, 语调里都是对她的嘱咐。
少女如鸦般的长睫颤了颤,并未阻止他的靠近。
“裴二, 我要亲手杀了他。”
一字一句,落地笃定, 毫不犹豫。
这是她立下的毒誓,也是辗转多年始终忘不掉的噩梦。
“可是......”裴景琛开口,正要劝导。
这些事,他本心里完全不想让她参与,尽管他很清楚,那是她的仇人。
道理他都懂,可是他不想让她去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