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想承认的是,这位杨公子的心思可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自家娘子慢热,于情爱一事上也有些迟钝,自然没反应过来杨止翊对她的不同之处。
就为着这份若有似无的旖旎,杨止翊现在也不会上赶着去太守那里诉苦;再次,倘若他真的心怀不轨,两人也不会在客栈安然无恙地呆这么久。
绕是裴景琛满心的不悦,但还是不得不承认,那个左右逢源的杨太守确实养出个温润端正的好儿子,同这偌大的太守府格格不入,也算得上是歹竹出好笋了。
难怪是扬州的太守府,越往里走越能见得主人家布置的巧思妙想,假山上流下潺潺的溪水,草木繁盛,池塘里游着几尾鱼,甚至还有一座小木桥。
心随景动,秦姝意原本紧张不安的情绪也随着这样精心的布置而渐渐平缓下来,眉目舒展,别有风姿。
杨止翊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唇角的笑意愈发真切。
一旁的小厮心思九转,想起自家大人提前嘱咐好的话,连忙冲着似笑非笑的裴世子夸道:“禀世子,这都是我们家公子亲自布置的,用以待客,无不欣赏的。”
裴景琛随口道:“嗯,令公子确实有才。”
随后他慢了几步,干脆利落地拽住还在欣赏庭院的秦姝意,估摸着同众人之间的距离,低声道:“我们府里也好看,怎么没见你这样盯着看?”
秦姝意认真地答:“因为看多了啊。”
青年被她一噎,脑中闪过了一堆可能出现的答案,却没想到这人竟然能把“看多了”这三个字说的这样理直气壮。
但很快他心里有闪过一丝不妙的猜测,府中的布置她这才看了几天,就已经腻了。
那自己呢?若是二人成婚三四年之后,她突然来一句“看多了,不喜欢了”,他该怎么办?
裴景琛有些不安地开口,语调中还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强调,“秦姝意,若是有一天你看我看腻了,一定要及时跟我说,万不能闷在心里。”
少女很快反应过来,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有些疑惑,遂问道:“可如果真的腻了,我告诉你,你又能怎么办?天下怨偶这样多,哪能人人都能修成正果?”
青年的剑眉凝成一团,扭扭捏捏地开口,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我自然也能同那些有趣的男子学点逗乐的本事,让你日日都有新意可见,只要你别抛下我,别不要我。”
裴世子一向胸有成竹,无论什么事情都能算无遗策,哪怕险象丛生,照样可以稳坐帐中,千里筹谋,如今倒是难得见他这样局促纠结的模样。
秦姝意扑哧一笑,仔仔细细地将青年的每一寸面容看了一遍,若有所思地开口。
“唔,以世子现在的好模样,再看上五年不成问题。”
“五年之后呢?”裴景琛的思路被她带偏,忙问。
“五年之后,”少女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意味深长地补充,“世子不是已经想好了吗?会去学些有意思的本领,我拭目以待。”
裴景琛一愣,耳垂爬上诡异的薄红,恍然轻笑出声,双眸灿灿如星辰。
杨止翊转身正见那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心头酸涩不已。
他身旁跟着的小厮啧啧两声,随口道:“这位秦常侍比成侍卫的重要程度高多了,难怪一开始没让这位秦常侍来府中同大人告罪呢。”
小厮还以为二人是正儿八经的主仆关系,自然没想到另一层关系。
“自然来不了。”杨止翊强装镇定,缓缓开口,不再看那两人。
彼时世子夫妇还在花巳节永定河边游玩,新婚夫妇正是如胶似漆的恩爱时候,裴世子怎么舍得让心尖上的妻子扮成小厮,来太守府这个龙潭虎穴。
又穿过一条雕花长廊,众人这才到了会客的大厅。
宽敞明亮的花厅中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身形略有些发福,五十上下的年纪,鼻唇同杨止翊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双眼泛着精光。
见到裴景琛,杨太守忙不迭地走下来,就要行大礼时,却被人一手托住。
裴世子含笑看他,扶他站直,大踏步上了主座,自顾自喝了一口茶,比一边的杨太守还热情。
“坐,诸位不必站着。”他冲还愣在原地的一群人招呼,又定睛看向杨太守。
“杨大人不必多礼,算起来裴某还是个小辈,您实在不必如此,实在是折煞裴某了。”
秦姝意反应最快,果断站到了裴景琛身边,小心地抬眸打量着杨太守脸上的表情,果然见到了阴云密布、骤然冷下来的一张脸。
一面毫不客气地坐了主位,一面还要降低自己的身份,捧高杨太守,自然也就不会被人置喙。
杨止翊喉咙一紧,心里叹了一口气,草包没看见,这其中的关窍倒是一环接一环。正要开口解围时,杨太守却冲他使眼色。
“贵客已经到此,翊儿你若无事,就先下去吧。”
说完这话,杨太守又冲着裴景琛一拱手,略带歉疚地说:“犬子给世子添麻烦了,还望世子多包涵。”
裴景琛心中冷嗤,不屑一顾。
还没见到面时,先派杨止翊来迎接他,探探口风,倘若他同杨止翊投缘,也算是在恒国公世子面前露了个脸,日后或许还能在皇帝面前说句好话。
若是他并未露出示好的姿态,譬如此时,直接给了这位杨太守一个下马威,他便立即把自己的儿子摘出去,以求保全。
一箭三雕,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但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令郎才思敏捷,腹有诗书,实属我大周仕子之楷模,想来不日定会有所建树。”
“还不快谢谢世子赏识?”杨太守眼睛窄长,微微眯起来的时候几乎成了一条缝,如今这般催促,颇有喜感。
杨止翊脊背挺得笔直,拱手道谢,“在下自当上进求取,不负世子今日之勉励。”
他心里清楚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客套话,至于所谓收盐事项,瞧着父亲的模样,是不会让他参与了,故而他说完也不再逗留,推门离开。
屋里很快只剩了三个人,虽然裴景琛强烈要求他同坐主位,但杨太守心中惴惴,自然是不敢,更怕这人半道上冒出什么幺蛾子,遂挑了旁边坐下。
杨太守指向裴景琛身后低着头的秦姝意,斟酌着开口提议道:“世子,这?”
“她啊,不妨事。”裴景琛扭头看了一眼,笑着解释,“我同大人谈的都是正事,怕什么?”
“啊!”青年恍若想起什么,眉梢微挑,若有所思地看向一边坐着的杨太守,“莫不是大人有什么私话要同裴某说?”
“这,这也……”杨太守显然被吹捧惯了,乍一听到这样咄咄逼人的话,丝毫插不进嘴,只能拂了一把额上的汗。
“榆木脑袋,还不出去?没看见杨大人有话不便与外人道么?”青年伸手,语带嗔怪地戳了戳少女的额头。
一个天子近臣,一个扬州太守。裴景琛偏偏又意有所指地说了那些话,此刻若是真的让秦姝意出去,日后不知道会怎么传今天的事。
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杨太守深吸一口气,连忙摆手,语速飞快,“世子!下官绝无那个意思,您真是误会下官了,就让这位内侍在此处呆着即可。”
“哦?这样啊……”裴景琛拉长了声音,语调中带着一丝惋惜和揶揄,“那裴某就听大人的。”
秦姝意竭力憋着脸上的笑,紧绷着唇,不敢露出丝毫不对劲。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裴世子演戏,真是有趣又热闹,怪不得京中都道他巧言善辩,这样一张嘴,颠倒黑白不在话下。
秦姝意不禁想,若他能坦坦荡荡地入仕,想必能在鱼龙混杂的官场混得不错。
纯臣难得,忠臣难得,可是比这两种臣属更难得的,是手段果决却内心赤诚的臣子。
可惜,他即使这样好,也只能藏在那些恶意猜测的外壳下筹谋,只有在远离京城争斗的地方,才能堪堪露出锋芒。
大厅内一片寂静,两人对峙着。
裴景琛淡定从容,分明他才是来收盐的那个,却一点也不着急,只轻啜半杯茶水,啧啧赞叹。
“初春的庐山云雾,采晨露烧开,百两茶叶才能出这么一寸茶沫,杨大人真是大手笔。”
杨太守听了这话,却笑不出来,这话里话外,分明是在贬他奢侈浪费,他在扬州能坐到太守这个位置,靠的也不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
“下官记得了,日后必当躬身节俭。”
裴景琛挑眉,难怪是老狐狸。
他将剩的半杯茶放在桌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整个桌面震了一震。
青年慵懒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长腿交叠。杨太守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正撞上青年探究的视线,忙垂下眸。
裴景琛的笑看起来温柔极了,宛如三月春风,可是杨太守却丝毫没感觉出一点这人好对付的意思,反而被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杨太守是聪明人,裴某觉得同聪明人说话,实在不必兜那些弯子,两个人都累,何必呢?”
杨太守讷讷答道:“正是,正是。”
“既如此,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青年笑吟吟地盯着一边头发灰白的男人,仿佛盯紧了猎物,下一秒就要将其死死绞杀的猎人。
“裴某到此,是奉陛下之令来收盐商经营权的。如今西北军情紧急,二十万将士英勇作战,却没有足够的军饷和粮草供应。杨大人为官多年,应当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杨太守吞咽着口水,斟酌着回答,“自然是,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哼。”裴景琛冷笑一声,连装都懒得装,将那杯茶摔在杨太守面前,眸光阴沉。
玉瓷茶杯顷刻碎裂,杨太守打了一个激灵。
“边关失收,大周倾覆,民不聊生,易子而食。”他就站在不住发抖的杨太守面前,每说一个词,语气就更重一分。
裴景琛长的极高,身形又挺拔,如今径直站在身材已经略微发福的杨太守面前,身上那股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煞气外露,将眼前的人衬得如同毫无还手之力的鸡子。
“这样的代价,杨大人觉得自己承担的起吗?大人不会是天天喝茶,喝糊涂了吧?”
青年嗤笑一声,如一尊神袛。
“大人年纪大了,这脑子也愈发转不动了,可是不为自己想,也总得为杨公子想想不是?总不能让这样一位君子日后再也不能入仕。”裴景琛的话带着蛊惑人的魔力,语重心长地嘱咐。
说罢他冲秦姝意招了招手,将人拉了过来,正要推门时,转身补充道:“太守大人好好想想,裴某就在天一客栈,等着大人的答案,大人可莫要让裴某失望。”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如今正值晌午,日头高升,直直地洒在二人的身上。
屋中又留下了杨太守一个人,他痛苦地挠了挠自己额上的头发,目光又落在碎了一地的玉瓷碎片上。
这样好的茶,他喝了半辈子。
“来人!”杨太守似乎终于下定了主意,还是喊了守门的小厮进来,嘱咐道:“快去把师爷和周老板喊过来!”
第68章
方出太守府, 裴景琛整个人才彷佛松懈下来,在门口伸了个懒腰,可是一边的秦姝意却显然心事重重, 并不从容。
“在想什么?”青年的嗓音带着关切。
秦姝意转头,一面跟着他走, 一面轻声开口, 眼中的不安做不得假。
“我没想到,雍州的形势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裴景琛伸手, 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柔声安慰,“无碍, 方才我的话也说的偏重了。父亲同那帮北狄人作战多年,早有经验,保守也能撑上一个月。”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只怕此番是为难国公大人了。”少女蹙眉思索。
自古打仗都是最耗钱的事, 人力物力不知要投进去多少, 不管如何,于国于家都是一桩麻烦事。
身后还有太守府不远不近低头跟着的小厮, 成均早去马车旁等着, 并不与他们同行。
裴景琛压低声音, “我外祖家在雍州也算得上颇有名望。如今外祖虽已故去, 好在家中余威尚在, 舅父舅母亦是通达之人, 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将士们去送死。”
秦姝意的眉头拢成一团,并未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