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哪里敢受这人的礼,个个脸上张皇失措,就连手里的银子也愈发沉重。
好在裴景琛也没有让他们太为难,坐回来时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我奉当今天子令,赴扬州收回盐引经营权,将所筹充作军饷粮草,送往西北。”
郭六和其他人对视一眼,眸中仿佛燃起一簇火,带着不加掩饰的感激。
“当今天下谁不知道,国公就是我们的大恩人,若是没有将士们风餐露宿地守在边关,哪有我们如今的安稳日子?”
裴景琛却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树大招风,家父功高,却也惹人红眼。我们更该感激的是当今圣上明察秋毫,愿意相信恒国公。”
郭六等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秦姝意将他们的互动默默收在眼底,心中无比清楚,裴景琛是真的感谢这群人,战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远在边疆拼杀的都是他的亲人。
他嘴上安慰着她,可是心里却明明也在担心,也在害怕。
只是她现在脑中的弦却被骤然扯紧,发出嗡嗡的回响,只觉得有些事情开始浮现出水面,只是依旧藏在灰蒙蒙的雾里,让人瞧不清具体的面容。
就像,她的思绪更紧,就像四猴口中只能记住身形的姑娘。
一想到那两个姑娘,秦姝意蹙了蹙眉,开始重新回想方才郭六他们说过的话,试图将这些处处透着怪异的事情拼凑在一起。
周永带着两个姑娘逃难来到扬州,两个姑娘从不见人,却在周永小发一笔、初涉盐务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扬州,自此杳无音信。
这一连串的事情,衔接在一起甚至还有些突兀。
秦姝意的眼前发胀,只觉得隐隐发虚。既然是逃难时都要带上的人,那想必十分重要,必然有着极深厚的情谊,这才能将整个身家性命交托。
或许是亲眷,但若是亲眷,这两个姑娘消失时,周永必然是心急如焚,绝不会从容不迫地留在扬州做生意。
有谁,尽管在逃难时依旧有着绝对的话语权,甚至可以自己做决定留下还是离开呢?若是周永的发家在她们的意料之中,她们自然走的潇洒。
只因,有着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想得认真,连郭六等人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察觉,脑海中紧绷的弦“啪”地一下松开,电光火石般一瞬,她知道了答案。
“是主仆。”
“是主仆。”
两道声音同时在这方角落里响起,带着无需多言的默契。
秦姝意释然般的一笑,眸中却带着疲惫之色。
裴景琛伸手,轻柔地抚上她束起的长发,眸光缱绻,彷佛含着无边柔情,“这些事,我一个人去查就好。”
“裴二,我也可以帮你的,相信我。”少女主动伸出手,盖在青年微凉的手背上。
冷竹香与兰香矫揉在一起,两个人的温度也在交换,亲昵与默契,在这人声鼎沸的酒楼里,平白生出一股旖旎的意味。
“好。”裴景琛的手微颤,停在面前姑娘白皙的脸颊上,“我相信你,我永远相信你。”
——
城东周记盐行。
“东家,杨府那边催了好几次了,让您赶快过去,说有要事商议。”出声询问的是个精明瘦小的男人,正是盐行的帐房先生。
下一刻,他脚边就摔了一个茶壶,帐房先生见状,先是一抖,而后心头是无端的心疼,这可是京中送过来的名贵东西,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这不是糟蹋东西么?
然而这些话,他也只能在心里腹谤,不敢开口表明。
背着身的男人扭过头,窄长的脸,右额角一道短深的疤痕,眸光锐利,鹰钩鼻,一张嘴唇毫无血色,瞧着并不面善。
他指着帐房先生骂道:“这个混帐东西,如今老了,办事也那么窝囊!我都同他说了多少遍,该如何应付那个小兔崽子,这个不争气的杨骅,我要他有什么用!”
帐房先生是传话的,却无端挨了一顿骂,也不敢辩驳,只好生生受着。
扬州的老人都清楚,这扬州的太守只是个名头,不过是个挂名的傀儡,听上去威风的很,实则背后全靠着这些富可敌国的盐商。
周永骂了一顿,口干舌燥,想喝茶才发现桌上一片空,心头火冒得更盛,又摔了旁边博古架上一只缠枝莲花鼻香炉。
他身上力气此刻是一丝也无,无力地坐在圈椅中,斥道:“不去!如今想起来让我给他收拾烂摊子了,杨骅不是总将他那神童儿子挂在嘴边上么?怎么如今舍不得用他儿子了?”
帐房先生低着头,眉头一皱,听了这话也难免心中不喜。
谁不知道,太守府的那位公子为人最和善,又端正又上进,在扬州的名望是再好不过的。如今两家大人争吵,杨公子却受此池鱼之殃,连他也看不过去。
但他毕竟只是个算账的,日后还要在这盐行里混口饭吃,现下这位老板正在气头上,若他还偏偏上前找不痛快,只怕以后在扬州再无立足之地。
这样想着,他只好退了两步,作势要走。
周永却似乎又想起什么,出声拦住他,“这几天可有京城送来的信?”
帐房先生皱着一张枯木似的老脸,细细回想了一会,正要答没有时,却恍然想起方才正好有一封,刚被骂了那么一顿,倒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如今想起来了,却也是不情不愿地把信掏了出来,垂头,腰弯的更低,双手将那封信呈上。
想着这次应该没有别的吩咐了,他也不想跟这位阴晴不定的东家呆在一块,生怕他下一秒就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似的,快步要离开。
“站住!”身后忽然出现一声喊。 周永却并没有不满,显然是信上说了什么好事,他那张毫无血色好久才绽出一个笑容,远远看去却只如冤死的鬼一般,骇人得很。
“去同太守府的人说一声,我稍后便到。”周永这主意改的突然,语调却笃定。
帐房先生点头应是,此刻双脚却久久动弹不得,只担心这人下一句还有别的吩咐。
果不其然,周永越笑,额角那道恐怖的疤痕也在跟着松弛的脸皮微微发颤,他瞥了一眼还停在原地的人,心情颇好地叮嘱。
“去红袖楼定个雅静的包间,同老鸨说一声,找几个年轻漂亮点的雏,提前调教好。若是扫了贵人兴致,我让她这红袖楼永远也开不下去。”
第70章
傍晚, 夕阳将坠不坠,残阳如血铺在天边,火烧云宛如新嫁娘绯红的脸。
城东天一客栈的二楼开了一扇窗, 露出半张芙蓉面,正当妙龄的少女素着一张脸, 葱白的手指尖捏了一块白玉般的糕点, 意犹未尽地放在口中。
“这都一天了,怎么这太守府还没送消息来?”秦姝意目光停留在青石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身上, 语调中还带着疑惑。
裴景琛还坐在桌边,手中拿着本州志,看的认真。方听得这姑娘疑问, 便抬头望她一眼,正好看见少女檀口一张一合,腮帮子微微鼓动。
像只小仓鼠, 可爱的紧。原本他倒没觉得这菱粉香糕是珍馐, 如今看着她小口咀嚼, 那糕虽没进自己肚中,却也彷佛已经尝到了绵绵的甜意。
目光复又收回, 他神色从容, 解释道:“这扬州并不是杨太守一个人管, 现下他也愈发不得力, 咱们攻上门去, 他自然得找交好的商量。”
掀过一张书页, 他的话音微顿,“不急, 左右我们有理,还怕他不成?” 秦姝意听完, 还没回答,注意力被远处驶来的马车吸引,翠盖宝缨、八轮马车,这可不是普通人家能坐得起的,非富即贵。
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猜测,等那马车越来越近时,她也看清了车上家仆的衣着打扮。
作料上乘的灰衣,他们不久前才见过,这样豪奢的打扮,遍寻扬州,谁府中会如此张扬?
“人来了。”少女合上窗扇,站在镜前,手腕飞快,将自己的头发束了起来。
裴景琛闻言一笑,不知从哪抽出一支笔,圈出了州志上的两个名字,眸光晦暗不明。
发黄的书页上写了两个户主,底下家仆处标着周永。
“赵澜”“赵霜”
青年在“赵澜”二字下划了一道横线,墨汁几乎要洇透纸张。
“夫人可知宫中宁婕妤的名讳?”
秦姝意扎发带的动作一顿,答案几乎脱口而出,只是还是克制着,将发带捆好,转身正对上裴景琛清澈含笑的目光。
于情于理,她都该说不知道;因为宁婕妤只是个江南岌岌无名的贫苦歌女,秦家半路进京,怎么会知晓宫妃名讳?
但对面人的目光坦坦荡荡,何况,她不想瞒他。
遂秦姝意点头道:“赵澜娘。”
裴景琛眼底果然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却也没有多问其他的,只站起身将书放在房间里的木架上,深深地看了少女一眼。
“从古至今,姓氏都是一个人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平民尚且不肯舍姓而生,罔论那些曾经花团锦簇的高门望族。”
他的语调轻而低,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可是秦姝意却在他的脸上窥见一丝郁气。
“想活,却又不甘舍弃往日的荣耀,如今自然活的人不人鬼不鬼。”青年轻哧一声,脸上从容的表情开始皲裂,露出尖锐的冷意。
裴景琛静了一会,而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夫人,宁婕妤姓赵。”
他将自己猜到的、看到的,全部掰碎了,放在这姑娘面前,不怕这人想不到。
秦姝意顺着他的话,下意识开口,“赵?”
她垂眸不语,整颗心却被恍然揪起,大周立国以来,有几个赵称得上花团锦簇、风光无限?只要对大周建国史略熟识的想必都知道答案。
少女缩在袖中的手指悄悄蜷起,贝齿咬上舌侧的软肉,灵台瞬间清明,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猛然被人掀开,暴露在烈日之下。
她嗓音中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宁婕妤,是天水郡赵氏遗孤。”
那看似怪异的一切在此刻似乎都有了答案,被人打散的珠子如今被一颗颗串起,拼凑出了残破不堪的真相。
裴景琛目光落在她身上,接着她的话说道:“不仅如此,周永恐怕也是当年那件事中逃出来的家仆,所以才会对自家的大小姐忠心耿耿。”
“只是,”还有一处疑惑环绕在青年的心头,“若宁婕妤是赵家活下来的大小姐,那另一个与她一同来到扬州,又一同离开的人是谁?”
那是被尘土掩埋的过去,那是他们这些人不了解的真相。
饶是现在派人出去查几十年之前的事情,也收效甚微,况且宁婕妤虽然还活着,但那另一个姑娘却不一定,也是个隐形的毒疮。
一个逆贼之女入了宫,那另一个呢?
秦姝意心头漫起丝丝缕缕的哀戚,愈来愈浓,不过眨眼间已经将她整个人的心脏全包裹起来,如海水般来势汹汹的怒和悲将她卷起。
裴景琛听她久久不说话,又看见她脸上复杂的神情,连忙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夫人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秦姝意空茫的眼神逐渐聚焦,瞳仁黑亮,她看向身旁的青年,一字一顿,“裴二,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裴景琛疑惑地问。
少女目光灼灼,隐隐闪着泪光,她径直扑到青年怀里,环着男子的腰愈发用力,彷佛在跟谁较劲。
“我知道当年的真相了。”
她只说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便不肯多言,此时此刻像极了舍不得丈夫远行的妻子,满肚子的冤屈不知道往哪里发。
裴景琛眨了眨眼,怎么也不懂她这番变化是为何,忍着心中的疑惑,他还是循着内心真实的想法,将人抱住,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脊背。
秦姝意眼角湿润,却不肯抬头,彷佛在他怀中才最真实,一刻也不想动。
她全明白了,前世萧承豫为何非要对秦府斩尽杀绝,哪怕尚书府有从龙之功,可是倘若父兄得知了萧承豫的身世呢?
其母是先帝斩草除根的逆贼之女,儿子哪怕坐上了皇位,照样名不正言不顺,毕竟他身上流着的有一半是赵氏的血,天下人皆可诛之。
她也曾妄想过,万一父兄不知道呢?可是那些梦已经给了她答案,真正的、斩钉截铁的答案。
父兄在天牢中对前去搭救的裴景琛说过的话,分明是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只因,那所谓被掩藏着的真相。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最不起眼,如今更是这样,一切都像在暗中牵好了线,她从前的所有梦境现在才堪堪联系起来,成了完整的一张图。
无论是宁婕妤顶着血海深仇扶持自己的儿子登基,还是萧承豫如何搅弄风云,同他们秦家又有什么关系?可那上百条人命,却平白葬送了性命。
秦姝意恍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尚书府忠的从来不是萧家,而是这天下万姓。”
父兄知道他是逆贼之后,却存了心软的想法,总想着萧承豫或许会是个果决而贤明的君主,哪怕他的生母是当年天水郡的嫡系,却还是留了一份余地。
却没想到,全家竟会因此丧命。父兄终身为海晏河清的天下而请命,哪怕死之前,也没有说过新帝的半句不是。可他们养大的狼,却反过头来露出獠牙。
秦姝意失了神,讷讷开口,嗓音低而哑,“裴二,倘若三皇子并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可我还是想杀他,那你会觉得我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么?”
裴景琛为她顺气的动作一顿,抬起她的下巴,郑重道:“于情于理,换成旁人,或许会劝你一笑泯恩仇,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