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哪里话?您与世子妃如今正是新婚燕尔,世子一往情深,信守承诺,这怎么能算是笑话呢?”
其他人见状,也是皮笑肉不笑。
裴景琛状似无奈,轻抿一口茶,诉苦道:“诸位有所不知,这次裴某临行前,夫人还同我闹了一回脾气,这几日更是连连从京中来了好几封信。”
“世子妃想来也是思夫心切。”杨太守狭长的眼又眯成了一条缝,心知这裴世子同府中的夫人感情甚好,自然要顺着他的话说好听的。
谁知裴景琛却摇了摇头,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斜看一眼杨太守,语调中还带着埋怨。
“是思夫不假。可这一思,就催着让处理这边的事。左右都是在问盐引的事,还将我骂了遍,只说是我在这边寻花问柳,没个正形。”
屋中瞬间静得落针可闻,众人脸上的表情更是尴尬,都是在官场上混出来的人精,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若是远在京城的世子妃真的寄了信,也只会骂他们这群人磨磨蹭蹭,而不会去骂与自己相濡以沫的夫君。
这位裴世子是在指桑骂槐,催着他们办正事。
偏偏在座的只能装不懂,连头都不敢抬。
周永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兀自开口。
“久闻二位鹣鲽情深,如今听了世子的话,方知这传言倒也有几分道理。然则这收盐的事不是一朝之间就能办成的事,想来世子妃也能理解其中的难处。”
“周老板这话说得真是有趣极了。”主座上的青年扫了一眼底下的人,彷佛听见了荒谬的事,轻笑出声,引得众人一个激灵。
他唇角挂着笑,一双丹凤眼却含着审视的意味,丝毫没有露出谦逊温和的姿态,反而如一把出鞘的剑,银光铮亮,刀尖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本世子携的是当今圣上的御令,怀揣的是西北二十万将士的性命。诸位拖一刻,便会有数条人命葬送在北狄人的铁蹄之下。”
裴景琛站起身,脊背挺直,目光看向左侧的三个人。
“倘若雍州城破,杨大人猜北狄军会先攻下哪座城来庆贺?徐州贫瘠之地;秦州易守难攻;想攻下京城,就要过淮、扬二州。”
包间里不热,可是杨太守的额上已经开始流汗,青年打量着他的反应,替他回答。
“淮州在东,若是想攻,首选便是素有聚宝盆之说的扬州。”
话还没说完,他又瞥了杨太守身边跟着的两个官属一眼。
“届时叛军首当其冲要杀的就是诸位大人吧。或许你们还幻想着能够逃走,抑或是拿钱买命,但诸位上过战场么?见过北狄人杀人的样子么?”
“你们是扬州城里最大的官,诸位只要活着,就是叛军的心腹大患;至于逃?”裴景琛冷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青年俯身,眸光锐利如刀,“深山老林里,抑或是蛮夷之地,倒是能躲开追兵,可风尘仆仆赶路的苦,你们又受的住么?”
杨太守兼身旁的两个下属听了他一番话,整个身子瑟瑟发抖,彷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不久以后的结局,皆是面如土色。
裴景琛冷嗤,转身向右边走去。
他并未直接与周永说话,而是先找了坐在席末的两个盐商。
“我方才的话,想必二位老板也都听清楚了,现在兴许还在庆幸自己不是官吧,总以为叛军就算杀鸡儆猴,也不会拿你们开刀。”
青年貌似十分为难地绞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可若是北狄人打着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旗号攻城,让百姓们自行说出平日里作奸犯科、非奸即恶的人怎么办呢?”
“唉。”他叹了口气,面上露出悲痛的表情,“不知日后,是谁会遭此毒手?裴某在军营时,曾听说过北狄人处置俘虏的手段。”
两个盐商均是瑟瑟缩缩地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他们对自己在扬州的名声都有数,这些年仗着手中的钱,行事颇不规矩,一时之间愣住,听他继续说着那些闻所未闻的骇人事情。
“想必二位也听说过,北狄民风彪悍,从来没有礼义之分。他们对待俘虏,总会将人绑在柱子上,先拿烧好的刀剐掉胳膊和腿上的肉,既不会让人失血而死,又能吊着一口气。”
裴景琛的声音很低,恍若不经意地伸出手指,敲了敲两个盐商面前的桌子,拿手指在桌上比划着。
“上下左右,各剐一刀。若有精通此道的刀工,可保人过了半月,还能喘气。”
两个盐商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而转动,微微发福的身子抖个不停,显然是没见过这样残忍的手段。
裴景琛收回手,站在两排人中间,话音复又变的轻松。
“当然,诸位大人也不必担心,这都建立在叛军入城的基础之上。若是诸位还想保住扬州这万千百姓,还想保住自己眼下富贵平顺的生活,自然也清楚该怎么做。”
坐在青年身后的周永闻言,看了一眼包间里面如金纸,彷佛被人抽去魂魄的几个人,自然明白这些人都是被裴世子方才的话说动了。
诚然周永财力雄厚,自己揽着扬州一半的盐引,但再有钱又有什么用?
诚如裴世子方才所说,若是那群蛮夷之人真的攻进城,哪里会管你送不送钱,片刻就能要了人的命。
天底下,谁人不贪生?
周永从前以金钱相诱惑,也得是这群人都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可若是真让人在钱和命之间选一个,答案自然呼之欲出。
杨太守等人心中都清楚,只有听裴世子的,献出盐引,才能保全自己的名声和性命。
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不像周永,孑然一身,自然舍不下这片基业。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的事情,周永自然也收在眼底,但他却不能顺着裴景琛的意。
倘如今天他退了这一步,恒国公世子回京便如平步青云,太子一党更是锦上添花。
那两位小姐韬光养晦、隐姓埋名做的筹谋就全废了。
“世子,草民认为......”周永强装从容的语调响起,可惜还没说完,话音就被人截断。
裴景琛转身看向他,眼底神色晦暗不明,身上的威压却四散开来,带着从上而下的倨傲姿态,冷声反问。
“怎么?周老板是不认同本世子说的话吗?难道周老板甘愿俯首为北狄人驱使?抑或是觉得自己有能力能够在叛军的铁蹄之下活命呢?”
周永勉强扯出的笑僵在脸上,正要开口辩驳,却又被青年飞速的话堵在喉咙里。
“饶是你有通天的本事,又与在座的大人们有何干系呢?难道周老板也能在保全自身时,顺便保下大家家中的妻子儿女、家仆侍女么?”
周永顿住,进退两难。 裴景琛的问题刁钻刻薄,若是他敢说能,势必会被追问理由,他一个商人,如何能在乱世之中做到以上的事情,其中必定有鬼。
可若是不能,那他自然也不能再置喙收盐一事。
方才被吓得魂不守舍的众人如今听了这话,也渐渐回过神,品出这话里话外额外的意思。
他们当初听了这周永的一面之词,受他蛊惑,才下定主意要同裴世子僵持到底;可是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真正能护住他们的可不是眼前作威作福的商贾,而是那坐在龙椅上的人。
杨太守率先从涔涔的冷汗中反应过来,当机立断跪地道:“世子大义,下官愿誓死追随,自当遵从上令,无有不从!”
不过眨眼间,除了周永之外的所有人都跪地叩首,齐刷刷地说了
同样的话。
裴景琛对这些人心里的弯弯绕绕清楚的很,当下却也懒得讥讽揭破,目光只放在一边依旧梗着脖颈的周永身上,沉声问:“周老板呢?”
哪怕周永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一张毫无血色的嘴唇崩成了一条直线,只能强装赞赏地附和,“草民遵令。”
裴景琛此时脸上的表情才鲜活起来,带了几分真切的笑意,扶起杨太守,轻声开口。
“诸位不必行此大礼,大人们今日肯帮裴某,就是帮了镇守边关的将士,就是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待裴某回京必将诸位所行告知陛下,论功行赏。”
他的话音刚落,门却被人猛地推开,成均对房内的情景见怪不怪,直奔着屋中的青年大步走过去,附耳说了两句话。
裴景琛听完,脸上神色却恍然一冷,眸中翻涌着浓郁的怒气,方才的谈笑风生顷刻之间消失殆尽。
他扯上周永的衣领,单手将人抵在墙上,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已经掐出了一道骇人的红痕。
周永见事情败露,却并不慌张,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呵呵”笑出声,一张脸狰狞至极,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句话。
“现在才反应过来?世子心计,不过尔尔。”
房内其他人见状,大气不敢出,双脚宛如冻住,丝毫动弹不得。
周永又挤出一句细碎的话,“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药?”
裴景琛捏住他脖子的力道重了一分,追问道:“说!”
命悬一线的男人露出疯癫的神色,摆出破罐子破摔的姿态,“青楼里还能有......什么药?”
青年的眼中怒色更浓郁,眸光阴沉,五指渐渐合拢,顷刻之间就能听到手中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成均觑着周永的脸色,眼底闪过一丝担忧,连忙上前提醒道:“世子,这人此时还不能死。”
闻言,裴景琛掐着他喉咙的动作微微放松,眸中恢复一丝清明,强压着满腹怒气,“解药呢?”
周永被人扔在地上,宛如一条丧家之犬,重重地喘着气,啐了一口。
“哈哈哈,世子这话说得愚蠢极了!裴景琛,你见过哪个下毒的人会提前在身上备好解药?”
他的话音微顿,彷佛想起了中毒的人,遂大发慈悲般的补充道:“这些你瞧不上的腌臜药,裴世子真想不出来如何解么?”
他的话音刚落,成均伸手钳住了他的下颌,冷声对青年道:“世子,他要自尽!”
虚空之中,众人听到一声极轻的笑。
“设下如此毒计,你还想这么轻松地死?”裴景琛拿起桌上擦酒渍的抹布,蹲下身与还在挣扎的周永平视,“做梦。”
说罢径直将抹布塞到他口中,离开前又冲着房内其他默不作声的人补充。
“约裴某来花楼,又在酒里下药,妄图握住本世子的丑闻,好让裴某就范受制于人,这就是杨太守等诸位大人和老板的诚意么?”
杨太守闻言,率先跪了下去,头磕得一声比一声响,“世子明鉴,周、周永的所作所为,下官们实在是不清楚啊!”
“是啊,世子,我们也是被瞒在鼓里的人!”继杨太守之后,在座的都开始表起忠心,磕头的清脆声响在包间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青年懒得回头看他们虚与委蛇的表情,十分不耐烦地说道:“好啊,诸位大人既然说自己是冤枉的,那后日就将所有的盐引册子整理好交上来吧。”
“诸位同朝为官,都是大周百姓,本世子原不想将这层遮羞布掀开,可诸位如今苦苦相逼,本世子只好来当这个恶人。”
“成均,把咱们这位出言不逊的周老板带走。”裴景琛回头,瞥了地上形容狼狈的周永一眼,嫌弃的眼神丝毫不遮掩。
——
马车虽是扬州的马车,但车夫却是个身上有功夫的家仆,也是恒国公府的人,此次乔装打扮,亦是掩人耳目,方便行事。
如今这车夫却绕着马车打圈,神色惊惶,见红袖楼里出来一道熟悉的身影,连忙迎上去,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夫人从楼里出来后,还未到半刻钟就神色不对,小人以为夫人是身子不适,便劝夫人去车里歇着,岂料夫人这一休息,却更痛苦。”
裴景琛轻斥:“怎么不去叫我?”
车夫哭丧着脸,也是神色为难,“小人要去时,被夫人拦住了。夫人说只是吃醉了酒,今夜才如此失态,没有大碍。小人也是觑着空,这才告知了成大哥!”
青年抿着唇,不发一言,也没有再怪罪身边的人。
秦姝意的性子,他最了解,无非是担心会误了他的事,故而千方百计拦着小厮不让去报信,自己硬生生受着。
他掀开车帘,正见秦姝意半个身子无力地歪在车厢内壁,额发湿透,黏在一块,看上去狼狈极了。如今车帘被掀开,她似乎也毫无知觉。
裴景琛跃上马车,对车夫道:“速回客栈。”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秦姝意这才缓缓睁开双眼,扯了扯面前人的衣角,话却说得十分勉强。
“你怎么回来了?”
“秦姝意,我再不回来,见到的就是你的尸首!”青年的语调中压不住愤怒,咬牙开口。
少女嘴唇发白,勉强扯出一抹笑,“怎么会呢?只是喝醉了而已,不会死的。”
裴景琛嘴唇翕动许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猛地将人抱进怀中,心中酸涩,升起一股悔恨的情绪,只恨不得代她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