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空云、清陆这般,才是真正得道高人的模样吧?
玉林很快从屋里捧了一个莲纹铜香炉,禀道:“燃的是上佳的合欢香。”
林大夫人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昏倒了过去。
清陆道长平平地看了林舒一眼,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再说什么,便带着众弟子离开了小院。
见众人四散离去,林三夫人施施然上前吩咐林家的丫鬟婆子,收拾厢房、被褥,好让两位公子早早入睡;又吩咐身强体壮的婆子将不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的林大夫人拖进住处。
院子里乱哄哄如同菜市场,萧妤温看完热闹,便也起身悄悄地沿着小路回去。
萧妤温踏着夜露,一边思索,一边快步回了住处,正看见徐静卉披散着如瀑的黑发坐在梳妆台前。
脸色有些苍白,眉梢眼角都有些泄气般,挂着一丝难过。
她第一次见到徐静卉这个模样。
徐静卉总是穿着端庄整齐,头发梳的干净得体,衣服烫地熨帖板正,行动之间,发间的步摇随脚步转移,腰间的禁步环翠声又轻又雅。带着温婉大方的微笑,让人看一眼就觉得亲近。
而此时的徐静卉,头发长长地搭在肩背上,长发如夜里蜿蜒垂落的瀑布一般长落在腰间,不着钗环。穿着一件肉桂色素底对襟长衫,肩膀上披着件烟霞粉色柿柿如意祥云暗纹的披肩,颜色素净。
脸上已经卸了胭脂香粉,肤如凝脂,眼眸微闪,似是含着泪光。嘴角微向下,珍珠般的牙齿轻咬着淡粉色的下唇,整个人是她从未见过、有些楚楚可怜的模样。
萧妤温心里一痛。
她从来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对徐静卉产生这么大的打击。
如今还只是相看。萧妤温甚至不敢再多想一步,前世的徐静卉嫁入林家之后,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林大夫人自私刻薄,为了自己的儿子甚至不惜让同宗的年轻子弟顶罪。前世的徐静卉,又在林家莫名地遭受过多少难堪?
萧妤温想开口说话,没想到嗓子发紧,伸手触到脸上,发现自己竟已无声地落了泪。
前世的徐静卉因为远嫁,不知道要遭受多少折磨;前世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任性执意要入宫,而在宫斗中惨败出局。
甚至丢掉了自己的孩子。
萧妤温越想越觉得心痛难过。她因为重生的喜悦,只一直告诉自己要好好地、努力地生活下去,至于前世那些爱恨情仇,那些恩恩怨怨,都让它们随风而逝好了。
可如今不知为何,那些被她隐藏在角落灰里白色的记忆,仿佛突然染上了颜色般蹦到她的脑海中。
从前的生活为何对她们都如此苛责?
徐静卉终于发现了她的动静,看到她竟独自站着落泪,连忙拿了帕子去给她擦:“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竟还哭了起来。”又道了句:“翩若困的不行,已经先去睡了。”
萧妤温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摇摇头道:“我无妨,不过是刚刚回来路上沙子迷了眼睛。”
却在心里再三告诫自己,前世已是湮灭的记忆,不过如梦一场,当下才是在真真切切的分秒光阴。
不仅是她开始了全然不一样的生活,秦翩若也不再年幼早逝,徐静卉也不会再因远嫁而更受林家的磋磨。
萧妤温拉着徐静卉在桌几边坐下,将刚刚徐静卉走后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大致与徐静卉讲了一遍,道:“就算林家是江南望族,可林家大夫人这样为了保全自己,而将亲族推出来顶罪,也实在是太过于自私凉薄。”
又心有犹豫,要不要将合欢香的事情也告诉徐静卉。
倒是徐静卉看出她脸色难看犹豫,不免问道:“这么凉薄自私的人家,母亲是万万不会让我嫁去的了。还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便是。”
萧妤温道:“林大公子大约...男女不忌,竟然还在屋子里点了合欢香。”
徐静卉眉峰几乎倒竖,纤长如葱的手指紧紧收拢。
萧妤温亲自为她沏了一杯热蜜水,递过去让她喝两口,示意她不要生气道:“既是不能结亲了,就不要为这样的事情平白无故让自己生气才是。”
徐静卉喝完一杯蜜水,心情平复了许多,握着拳头的手指慢慢松散开,嘴角微微上扬,转头目光有些灼灼地看着萧妤温道:“林家这样折辱于我,折辱于徐家,我可不能这么放过他!”
萧妤温看着徐静卉重新振奋起来,仿佛一朵垂首的海棠迎着太阳重新盛开,眼角亮晶晶的,在烛光的照映下,恍如朝阳中新鲜的露珠一般,美艳动人。
萧妤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采动人的徐静卉。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肯定道:“流云观定然容不下林家再在此地撒野,京城也是咱们的地界儿。京城好人家的姑娘,他们林家一个也别想骗到!”
第35章 机会
离流云观不远的苍松别苑里,李郁峥听完石影复述了流云观里发生的事情,脸色一时很是精彩。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玩味地叮嘱石影:“去跟秦勉说一声,明天一早,去流云观看看热闹。”
石影应了声去寻秦勉。
月已中天,夜色愈发浓重,青云山脉里点点烛光时隐时现,像极了此夜不能安眠的众人时明时灭的心情。
林大夫人在厢房中缓缓醒了过来,眼前围着几个自己得用的丫鬟,而自己的宝贝儿子林舒则半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半眯着眼,看起来困顿又不敢入睡。
林大夫人心里顿时酸软起来,仿佛忘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的这个宝贝儿子,从小就顶着宗子的名头长大,一刻不能松懈,林家家大业大,宗族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是一方之巨,自然有许多严厉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
可好在林舒极为争气,不管是琴棋书画,还是骑射武艺,都要越过同辈同龄人去,在读书上尤有天分,是实打实的林家最顶尖的子弟。
林舒那一点点喜欢娈童的小习惯,在如此光环照耀之下,只不过是细枝末节般的小毛病,当不得什么大事。
所以林大夫人在还没有听见林舒自责地道歉时,早已经在内心原谅了她这个宝贝儿子。
而林舒也确实是个从小聪明机灵的孩子,他看见母亲眼光中的闪烁,便知道在母亲的心里,自己的优点远远地被放大,而那些缺点,只要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口,就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于是垂着眼睛低着脸,做出一副自责抱歉的模样开口道:“也不知道是谁收拾行李的时候,将那香料放在了平素用的匣子里,今天一个不小心,便点错了香...我原只是想找那小道士问问,山里有趣的地方,也好带着母亲、弟弟妹妹们去多游玩一番。
“可那香被点错了,小道士长得又好,我竟叫香迷了心窍,把道观当成了家里,把他当成了养在我院子里的子青,一时间便没有忍住......”
林大夫人匆匆听完便开口道:“去查,是谁收拾的行李,打上三十个棍子送回金陵去做杂役!”看着林舒极为自责,握着拳头撑着低垂的脑袋,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又有些自责地道:“都怪母亲,没让子青跟着来京城伺候你,否则又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却忘记了是丈夫、林大老爷发了狠话话,不让林舒带年轻漂亮的小厮进京,原先院子里的那群贴身伺候的小厮们,全部被送到林氏家学里抄书研磨。
一名美貌丫鬟上前来递了盏蜜水,林舒亲自服侍林大夫人用了些蜜水,见母亲如今的脸色好了些,便又低声道:“徐家的赵夫人和文慧郡主,恐怕都将此事当了真,也不知道这婚事还能不能成了。”
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地低微,听起来喏喏的,让林大夫人心里极为不好受。她的儿子是金陵林家最出色的孩子,林家又是近二十年来江南最繁盛的大家族,想要什么亲事不成?竟然为了还没说定的徐家这般,这般低声下气!
她脱口而道:“误会罢了!明天娘就再去寻他们说说清楚!原就不是你的错,何必如此自责!那徐大姑娘虽然好,可京城也不是只她一个好姑娘,名门闺秀,只怕都难以配的上我儿子!”
越说越觉得心疼林舒,却也有些口渴,抬眼看了看方才递蜜水的丫鬟,是自己身边近来提上来得用的二等丫鬟,眉眼灵动,身姿窈窕。林大夫人心疼儿子因为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便点了她对林舒道:“你在京城还要读一阵子的书,亲事要说,可也不能没有服侍的人,萱草是我身边得用的丫鬟,模样也好,便去你屋里伺候罢。”
林舒眼睛轻快地看了萱草一眼,觉得她身材相貌都不错,便没吭声,默认了。
萱草则勾了勾嘴角,心想自己听了表姐的话,在大公子受了委屈时候上前来给夫人递蜜水,果然就抓住了这一步登天的机会。表姐便是早些时候凑着这样的机会,成了大公子的屋里人,不过这次没有跟到京城来罢了。
可她却得了这机会。
待以后大公子娶了亲,想来她就能抬成姨娘了。
屋内几人,心思各异。
林大夫人屋子里的动静很快传到了林三夫人陆氏耳中,她一边指挥着屋子里的丫鬟们收拾箱笼,一边听着信心腹嬷嬷传来的话,一时竟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好笑,索性坐在了临窗的大炕上,依着小桌几冷笑道:“沈家也真是没落了,竟然出了这样一个蠢材。”
那嬷嬷脸色紧张道:“夫人慎言!这里毕竟不比家里。”
林三夫人嗤笑道:“京城是我的娘家,我在这里还怕她不成?这笔账我还没跟她算,她倒好,竟然在道观里还不忘了给林舒那小子安排通房,也不怕闪了他的腰!”
嬷嬷低眉垂首不敢接话。
林三夫人问:“四公子去睡了吗?我看他晚上脸色不大好,这里的事情咱们这一房就不要凑掺和了,明天天一亮便下山去。她愿意在这里丢人现眼,便让她待着吧。我也好早些回陆府拜见长辈们,姨母是不是要做寿了?我们正好早些回去给姨母准备寿礼。”
第二天一大早,林三夫人便拿了这借口早早带着箱笼离开了流云观,只给林大夫人留了句话,面都未见,天不亮便走的没影了。
气的林大夫人脸色发青,恨恨道:“她算什么东西!陆家不过出过一位贵妃,便把自己捧到了天上去!”
心中却也知道,如今的陆贵太妃虽然不显,终究在先帝的后宫中,也是一朝宠妃,陆家当年的煊赫,自然旁人是比不上的。
林大夫人沈氏娘家,也是在江南传承上百年的大族,只是近几年逐渐没落,远不如林三夫人娘家陆氏如日中天,若不是因为林舒这个长子争气,她在林家,也不会到如今还端坐宗妇的位置。
而林三夫人陆氏,与她向来不对付。
林大夫人脸色不善地让人准备了些礼物,点了一位管事让他去跟流云观的执事、道长们解释解释昨天的事情,只说都是因为没有好好管教下人拿错了香料才造成的。
自己则打扮素净地带着丫鬟婆子,带着几本孤本古书,要去寻赵夫人。
一定要将这个误会解开,亲事说成才行。
第36章 热闹
清陆道长一身粗布短打,头上带着一顶草编帽子,穿过杂乱的野草丛,走近了山腰间一处被高大树冠遮挡住的破败的茅草房外,恭恭敬敬地在茅草房外站定。
“进来吧。”里面传出一道温和的老者声音。
清陆道长颔首,又极其郑重地拂了拂肩膀、衣袖上的灰尘,而后抬脚走进了茅草屋。
茅草屋里有一位老道盘坐在蒲团上,正是前天在后山凉亭里的空云道长。
清陆道长端正地执了弟子礼,而后坐在空云道长对面,将昨夜里发生的事情捡重要的说了一遍。
而后有些不解地问道:“难道师父当时将守在山门前的两条土狗带走,就是要阻挠林家与徐家结亲?”
道观毕竟是清净高洁之地。
观里弟子养了两条极有灵气的大黄狗,平时看门护院不说,更重要的是能从过往香客的行李物品里闻出不对劲的东西。
若是当时林家进观的时候,两条黄狗在,像合欢香这种东西,是断然不可能被他们带进观里的,也便不会发生昨夜里那么荒唐龌龊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清陆心里有点不悦,他的关门弟子,差点被人欺负了去。
这件事情发生到现在,清陆能想到的,也只是搅黄了林家与徐家的亲事,别的,还能有什么用处呢?
空云道长的脸缓缓转向窗户,眼神空茫地望向道观的方向,低声道:“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天机在冥冥中已经改变,我也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说罢从袖子中取出一本发黄的册子:“你那小徒弟受了无妄之灾,这个算是补偿罢,你且回去。今日之后,我便去四海云游,大约再不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长长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清陆道长原本疑惑又低迷的心情,在接到了这本册子后,顿时变的又喜又惊。师父的话,他听的一知半解,却心知师父早已能够窥探天机,已非方内之人。
师傅这样做,定有他的道理。
只是日后,恐怕再难见到师父他老人家了。
清陆道长的心上上下下的,竟也有些怅然若失。
他向空云道长行了大礼,退出了茅草屋。向外直走了十几步,心中颇有些不忍,再回头看的时候,却发现,已再看不到那破败不堪的茅草屋了。
林大夫人带着孤本做礼物,去寻赵夫人,赵夫人自然是拒绝见她,婆子对林大夫人推诿道起来。
话还没解释到一半,就被流云观里的执事靠近,神情客气温和,可话说的却一点儿不客气,道:“今天有贵客要来观里小住,还要劳烦林大夫人早些清点行李。”
这是要赶他们走的意思了。
在金陵,哪家佛寺道观敢这样对他们林家?林大夫人心里大为不悦,可终究还是念在这是京城不是金陵,主事的男人们都不在,没人能为她出头。
更何况昨夜里的事情,虽然有误会,可确实是惊扰了道观里的小道士。怪就怪那小道士生的太好看了。
修行的人,怎么能长的这么好看,祸乱众生呢!
林大夫人千般忍耐地咽下这口气,面上不显,心里带着一丝希望,扯着牵强的笑问道:“赵夫人与郡主也一同离去吗?那倒不如路上做个伴。”
后半句是说给门口挡着她进院的婆子说的。
不等那婆子开口,执事便接着道:“赵夫人与郡主与这贵客有旧,贵客格外吩咐了要好好叙叙旧才是,除赵夫人与郡主一行之外,再不允有其他的客人在了。”
林大夫人顿时面如猪肝色一般又红又涨。
道观执事的话说的极不客气,她再听不明白,也实在是白瞎了她多年在后院游走的经验了。但她又实在不想丢了徐家这门亲,于是颇有些不管不顾地推开门口拦着的婆子往赵夫人住的院子里走,那婆子万分没想到她竟然这样拉下脸面往里走,连忙往前赶,就这样追着赶着走了几步到了厢房外,林大夫人清了清嗓子张口道:“实在是家里下人收拾箱笼的时候不尽心,拿错了香料,这才让我儿昨夜里险些出了差错。我们林家是诚心想与徐家结亲,半点没有轻视的意思。如今听说道观有贵客到,我们也不便再叨扰,往后便都在京城里,还望能到徐府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