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一度胶着。”
萧妤温听得揪心起来。
她是上过战场的。
前无方向,后无补给援兵,只自己带一部人马,作为领兵之人,沈青岸的需要承担着多么大的压力。
方向若对,却不明了敌军兵马之众,说不定迎头碰上最强一支队伍,敌我兵力差异大,便是一场难以说明结果的大战。
方向若不对,海上船队孤单,又无粮草补给,不知援军何时能到,对于这一支队伍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如同火烤的难熬。
可是——沈青岸?
“沈青岸?先帝时因通敌叛国的罪名,被灭满门的沈家?”萧妤温觉得这个名字异常的熟悉。
小时候,父亲给她讲兵书、讲战场的时候,常常提到的沈家家主。
是个领兵打仗的好手,尤其善打海仗,沈家底蕴深厚,更是拥有造船的独特技法,所造出的战船坚硬耐用,吃水极深,能抗海上的大风大浪;造商船更是又耐用又瑰丽,出海贸易都不在话下。
官家造船厂的要务,从开国之时便握在沈家手中。
可在十六年前,却因为与尤鲜一战,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人证物证具在,山东威海卫一支队伍,截获了尤鲜勒渊部的密函,证实了沈青岸所带的战船人马,并非作战之用,而是反水大周,往尤鲜送去的兵力。
根据密函所书写的内容,这一支队伍对于山海关的布防极其了解,对京城周围、真定、保定等地的兵马粮草动向也了如指掌,只待这一支队伍送入尤鲜,勒渊部便可轻易南下,一居攻破京城。
因为这一纸密信上印有沈青岸的私章,而沈青岸所带领船队已在海上飘摇多日,却未能登陆,也未曾传出任何信号。
而斥候拼死深入探查,发现勒渊部的人马布防,频频更换,时而骚扰山海关防卫,时而在海边准备战船,却毫无应对海战之姿态,其摩拳擦掌准备攻打山海关之势,显而易见。
加之威海卫截获密函的时候,还抓到了密函接头的两人——一个,是沈青岸的亲卫,一个是勒渊部首领的私生子。
人证物证具在,先帝震怒。
下旨沈家所有三岁以上男丁斩首示众,女眷幼儿流放川渝虫蟑之地。
除了在沈青岸出事之前便已与之和离的李夫人之外,沈家几乎满门俱灭。
而这位李夫人,在和离归家后不久,便也香消玉殒了。
沈青岸的尸体,最终在山海关以北、勒渊部领地内,被一队侦察兵发现。
沈青岸的船队,却一直未能找到踪影。
有人说,船队穿过北边的冰川海峡,投靠了勒渊部。
也有人说,船队在大海上,被狂风暴雨所吞噬,叛国之人天灭之。
……
萧妤温对这件事情的记忆,也大约只有这些了。
父亲萧怀,与沈青岸曾经是年少时的好友,一同在榆林、辽阳等地打过仗。
萧妤温出生之时,沈家已灭门两年,后来自己渐渐长大了,父亲与她讲大周朝的几大名战的时候,偶尔便会提到沈青岸这场莫名其妙的叛国海战。
谈到沈青岸,谈到沈家的时候,父亲的神情她记得。
既沉默,又心痛。
“其实不是的。”李郁峥的声音响起来。
打断了萧妤温的思索。
“沈家,是被冤枉的。”他的声音很坚定,吐字却缓慢沙哑,带着一丝苦痛,或者说清浅的哽咽。“沈家,是被人冤枉的。”
李郁峥一字一定。
“沈家被人陷害,源头有二。其一,是沈家的造船图,被他人觊觎良久,却始终因为沈家将图纸赠与皇家、岁岁缴纳高昂的税金与造船厂的利润,所以皇族对沈家造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有人意图祸乱朝纲甚至改朝换代,所以盯上了沈家;其二,是因为沈青岸在海战一役中,虽然因为风暴折损了将近一半的兵力,却意外在上岸后,发现了那笔被尤鲜族藏匿在深山中的前朝巨财。”
李郁峥说的很慢,一字一顿道。
萧妤温带着疑惑提问,声音也不由得低沉起来,“这一切,并没有别人知道——你,又是如何知道?”
李郁峥苦笑一声,却说起了别的——
“沈青岸的夫人李氏,在抄家灭门的旨意到来之前,便已与他和离归家,这位李夫人,不是别人,正是成国公的嫡亲妹妹。”
萧妤温眉毛又忍不住地抬了起来。
这倒是巧的很。
“李夫人,并非提前和离,也并非因病而亡——沈青岸出事之际,李夫人正因为害喜在娘家别苑休养,那时便有传言道沈青岸夫妇貌合神离。因有亲信拼死提前送了消息给李夫人,李夫人身边的奶妈伪造了和离书,沈家灭门之时,李夫人已经在回成国公府的路上。不足一年,李夫人悄悄在成国公府生下一子,而后,血崩而亡。”
第118章 前尘旧怨(二)
李郁峥的眼睛有些红。
萧妤温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承轩二十年,沈家灭门,李夫人伪造和离隐瞒身孕返回娘家。
突逢大变,又身怀有孕,且还因为害喜在休养身体,一路颠簸,神思疲倦,能保住孩子已是不易。
不足一年,瘦弱之躯诞下沈青岸的遗腹子。
想必李夫人身心俱疲,忧思过虑,又满心冤屈无处申述,而成国公府因为与沈家是姻亲,沈家叛国灭家,成国公府自保由为吃力,又怎么可能倾尽人力物力,去帮沈家平反?
沈家灭门,距今大约已有十八年之久。
沈家这个孩子,从未听人提起过。
从未有人知道,和离归家的李娘子,还生下来一个孩子。
而李郁峥,正巧十七的年纪。
也太巧了些。
萧妤温眼神中带着清晰的询问之意。
李郁峥的眼睛轻轻眨了眨。
原本让萧妤温感到凌厉的眼睛,如今看到他纤细薄弱的睫毛微微颤动,无力之感却油然而生。
此刻的李郁峥,看起来脆弱极了。
“没错。”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如蝉翼般薄,带着脆弱之感。
仿佛现在面前的少年人,不是那个鲜衣怒马的纨绔富家子。
而是一件轻脆的蛋壳瓷。
一点点外力,就能将他击破。
“我就是沈青岸的遗腹子。”
李郁峥如是说。
萧妤温心中虽然有猜测,却仍然吃了一惊。
“可,这与陆家、林家,又有和相干?难道沈家被人陷害,有陆家之人的影子?”她讷讷低低道。
“不错——承宣二十年间,意图祸乱朝纲、改朝换代的,正是当年的陆家家主的继承人陆千琦。”李郁峥定定道。
太沉了。
李郁峥周身的氛围,让萧妤温觉得有些沉重。
她转脸望向了湖面。
日头西落,一圆浅月浮上水面,稀薄的夕阳中,显得月色浅浅淡淡,恍如轻薄的玉兰花瓣。
萧妤温叹了一口气。
孤身待在京城的李郁峥,如今一定很想家吧?
如果他所言都是真的,那他所思所想的,想必更多的,是素未谋面的父母亲。
血海深仇,若是不被人知道,倒还能自欺欺人地安度一生,可如今他既知道了灭门仇人是谁,自然不能弃之不闻不问。
前世里,自己在深宫中时,中秋月圆、辞旧迎新之时,也是那般的思念家人。而彼时自己仍有家人,可李郁峥,就算他也重活一世,与父母亲,终究还是无缘相见。
等等……
萧妤温忽然回身,定定看着李郁峥,绝然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沈家之事,是陆家所为?”
李郁峥抬眼,正视她的目光。
清透,直接,又凛冽。
仿佛要将人穿出个洞来。
“成国公府,自然有这样的力量。”李郁峥避重就轻。
萧妤温冷笑,“如果成国公府早就查出此事,如果你们手中有证据,又如何会等到今日?更何况,成国公一直被忌惮,未必不会担心沈家之事重蹈覆辙。成国公府保你一条沈家血脉,已是不易,又怎么会同意让你孤身进京?以身犯险?”
李郁峥抿了抿嘴角。
眼神飘忽一瞬后,停顿在萧妤温的脸上。
一张明媚的面庞,带着直直的目光。
让人无法拒绝。
仿佛下定了决心后的轻松,李郁峥轻轻笑道:“萧大姑娘,若是早早有这样的思索,又何必会过的那么苦呢?”
萧妤温听着他话语中,若有所指的意思,心中大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郁峥摊开了手,让自己靠在宽大的红木椅子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道:“萧大姑娘问我怎么会知道是陆家,为何会孤身进京,想必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一进京,便盯着陆家林家不放吧?
“萧大姑娘是不是也很好奇,为什么熊新昌养外室,却正好和屠村之事冲突?
“原本应外出去京郊陪父兄换防的秦翩若,为何好端端地犯了太岁……”
萧妤温如遭雷击。
他知道。
他都知道!
许多事情,并没有像前世她的记忆中那般发生,她有所怀疑,是不是又什么人和她一样重新返回这一世,阻止了事情的发生——
“你,难道……”萧妤温不敢言语。
可心中又有一个疑问冒了出来,且越想越不能想明白,她低声地脱口而出道:“可我并不记得你,并不认得你。”
李郁峥苦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李郁峥道。“大约你入了宫,便对宫外的所有人和事,都不关注了吧。”
他心里有一个模糊的猜测,可始终不愿相信。
萧妤温愣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怀疑,有犹豫,有不信任,还有不可思议。
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如翻书一般变换,这所思所想都放在了脸上,在他面前似乎毫无顾忌,也应当是一种信任吧。
她心里大约是相信自己的,只是前尘种种,让她多了一分理智,与怀疑。
“萧大姑娘,大可以信任我。”李郁峥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冷静自持,“皇帝昏庸,没有开拓之志,也没有治世之才;陆家——”
李郁峥顿了顿,“坦白来说,陆家前有陆千琦,意图祸乱朝纲,挟幼帝窃国;如今的陆家,更是贼心不死,暗中扶持安王,尤鲜族勒渊部私藏的金银珠宝,他们取走的不在少数。”
萧妤温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
“你今天告诉我的,太多了。”萧妤温直言道,“你要让我想想——不过,你告诉我这么多前尘往事,又是为了什么?拉拢萧家?”
她的直言不讳让李郁峥有些失笑。
是啊,他为什么要将这些往事都告诉她。
甚至将自己的身世也告诉了她?
李郁峥的身世,连成国公府里,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
即便是世子,年幼时记忆不清晰,也是到了长大后,成国公主动告知,他才知道的。
幼妹就更不晓得了,只知道自己有两个漂亮哥哥。
外甥肖舅,李郁峥的长相,和成国公,有五分相似。
“大约是忍不住,便说了。”李郁峥道。
说出久藏已久的秘密,果然轻松了许多。
在前世,只有在他临死前,才又过这样的轻松。
“我对萧大姑娘,没有恶意。”李郁峥眼神清亮,决定让自己的心情更加轻松一些,“如果萧大姑娘一定要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了你这么多密辛——”
萧妤温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这样能听的更清晰一些。
“大约是因为,从前世到今生,我都对姑娘,心慕不已吧。”
第119章 心事渐生
中秋的月亮,圆圆亮亮的,月光皎洁如水,倾泻一地思量。
这还是萧妤温重生以来,和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团团圆圆的过过中秋节。
一大家子人坐在花园里的水榭中,赏月、饮酒、食月饼。
与往常的跳脱不同,萧妤温今天却显得有一丝丝疲倦。
仿佛很累的样子。
却又极力做出快乐的表情。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昨天与几人画舫游湖回来后,睡的晚了些罢了。
心思不安宁。
李郁峥说话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
一字一句,却如鼓槌一般,重重击在萧妤温的心头。
他承认了,他和她一样,有同样一场前世的记忆。
萧妤温伸手轻轻扶上了自己额头。
有点温温的,仿佛脸颊在发烧。
自打自己重新醒来,她总来没有想过,会有谁家少年儿郎对自己表露心迹的。
毕竟,自己打遍京城无敌手的雅号,还是很有分量的。
虽然她也知道自己长的美貌,然而——如果是无福消受的美貌,那就应另当别论了。
可谁能想到,李郁峥不仅知道她,还和她拥有几乎同样的际遇,竟然还如此坚定对自己的心意。
萧妤温摇了摇头。
可她真的,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有这个人。
更何况,他还说了那么多前尘往事,甚至他的身世……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是应该对沈家旧案、李郁峥的身世多一些关注,还是应该装模作样地表现出李郁峥对自己表露心迹后的少女应有的娇羞。
然而,她也不是纯粹的少女。
毕竟上辈子也算是嫁过人了——
萧妤温扶着额头的手,不由自主地滑落到了眼睛上。
这叫什么事儿呢。
前路漫漫还未可知,前世的疑点重重还未挖出来缘由,自己反而沾上了儿女情长这种话本子里才有的故事。
萧妤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毕竟此时此刻,在中秋家宴上,大家都乐乐呵呵的,她若是深叹一口气,反倒不美。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着,心思却如杂草丛生。
……
昨晚回家的时候,母亲还等着她。
说不担心是假的,等她回来,母亲便问她,李郁峥说了什么要事?游湖玩的可开心?
萧妤温低垂着嘴角对母亲嘟囔了一声:“还真叫您猜中了。”
便跑出正屋,回月华院去了。
留下文慧郡主在晚风中自我凌乱。
她猜中了?
少年心事?
果然是真情流露?
李家小子还不错嘛,这么快就表露心迹了,是个不错的孩子。
文慧郡主乐呵呵地好眠一夜,第二天一早看见若无其事看书的萧济,反而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自己儿子就这么不争气,不知道自己寻着小姑娘,也表露心迹呢——“只知道看书不知道找媳妇,也不出去招摇,好姑娘都叫别人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