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盏闷声砸在李知竢的肩上,裴致在袖下攥紧了掌心,心疼的厉害,只是仍谨记着这时这刻有一场大戏要演,适时拿出太子妃与裴家女的气势,垂着眉眼,恭谨,却不畏惧。
朝臣忙不迭道“陛下三思”,李知竢将这场戏拉至巅峰——他抬起清俊锋利的眉眼,直面李彰,“儿臣之意绝不会变,将治国依托于道士的之言,终将使民心不定,父皇难道忘了十四年前如何?”
李歭函目光骤然一缩,一口血腥之气蔓延至喉咙,原本三分信任也生生提到了六分。圈禁父亲,弑杀兄长之事乃是李彰最遗憾之事,多年来在朝堂之上几乎无人再提过一言,将这事剖开来说,李知竢无疑是将李彰心中隐秘的角落撕给人看,若说做戏,也做的有些过了。
“竖子!”李彰怒目而视,捂着胸口挥手,一行金吾卫稳步向前,过了一时半刻,听李彰缓声道,“这段时间太子便静心思过吧,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沈桓“腾”地一下起身,声音变了调,“陛下!”
李彰听着沈桓在下面处处为李知竢辩驳,压了压怒气,“来人,把沈侍郎给朕拖出去!”
李知竢冷着脸,却没有做出与李彰相似的恼怒情绪,而是阖了阖眼,像是极其失望的样子。
知情的陈相不由得暗叹,有张有弛,将朝臣将信将疑的心思拿捏地准确,这一对父子,没一个简单人物。
一团乱里,没有人注意到李歭函似笑非笑地嘲讽。
呵,即便如此,也是真假难辨。
千秋之节不欢而散,装了一晚哑巴的裴致与李知竢在金吾卫的看管下,一路沉默地回了承恩殿。
裴致惦记着李知竢肩上的伤,弗一进殿,便急着拉开他的衣襟瞧上一瞧,李知竢微微笑了,握着她的手腕紧了紧,“阿致,委屈你了。”
裴致轻笑,抿抿唇开口道:“愉安,我们是夫妻,自然是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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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大寒的节气诶,宝宝们要注意保暖,热热乎乎过年~~
第111章 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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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冬,百花凋零,东宫的梅悄悄吐出蕊来。
李知竢与裴致虽被禁足,但衣食待遇一如从前,毕竟最上头的那位只得这么一个子嗣,素日里一贯和睦慈孝的父子俩,即便真有些不睦,又哪有隔夜的仇怨呢?
“怎么觉得,今年的冬日比去年还要冷些?”
裴致掖了掖斗篷,背靠在李知竢胸前,望着窗外的第一场雪,和李知竢交叠着手指,羊脂白玉一般莹白的手指,与斗篷上碧绿色的枝叶交映,泛起了些笑,“我们这般自在,委实不像被禁足的模样,万一李歭函不信怎么办?”
李知竢轻笑了下,清肃的眉眼带了温情,“倘若今时今日我们真的被禁足了,或许也没什么不同,即便我要设法周旋,却也不能委屈了你。做戏也得自然些不是?”
“是这样。”裴致点点头,“过些日子就是你生辰了,看现在的光景,今年只有我陪着你啦。”
她是轻盈的女孩儿,背后的蝴蝶骨硌在他胸襟之前,有些微妙的触感,李知竢低应了一声,却听她的话题转移到了姚溪元与崔倬的身上,“小崔郎君年纪虽轻,但是性子却是个执着的,与阿元成亲一事上虽有些波折,如今也很好,同阿元琴瑟和鸣,就是可惜现在情况所碍,不能亲自登门贺喜。说起来,真是存了些遗憾。”
李知竢不置可否,看着裴致略有遗憾地神色,像变戏法一般,从塌边的机括拿出一个锦盒,里头方方正正躺着两枚赤褐色的药丸,“凡求仙问道者所求大多长生不老,阿致,这便是明微真人炼制的丹药,要不要试试?”
若不是知道他不是迷信道术之人,裴致真要被他认真清澈的样子唬住了,细白的指尖捻起一颗丹药,裴致对着窗外的日光晃了晃,却看不出这丹药上的玄机。
李知竢瞧裴致好奇的样子,露出了些笑意,顺着裴致的指尖用力将丹药捏成两半,空气中渐渐漂浮着参与地黄的味道,“修道之人大多懂医术,太医令与明微真人共同想出的法子,这药从外表上看与其他的丹药并无不同,内里只放了些益气补血的药材,与人无碍。”
“愉安,从前我读史书时,便觉得政治斗争是最犹疑不得的事情,暗流涌动之下不知谁藏了怎样的心思,对细枝末节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万劫不复,一败涂地。”
李知竢闻言,眉眼里似是有些倦意,沉吟片刻,才道:“若非如此,阿耶与我亦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异心者尽数弃之。李歭函揣摩人心的本领不容小觑,纵然流言蜚语存了心扩散开来,但借此联合异心世家,动摇人心,亦是马虎不得。”
“这些日子,外头如何了?”
还未等李知竢回答,青柏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殿下,娘娘,奴才有要事禀报。”
裴致闻言,坐直了身子理过鬓边的发,看向李知竢时他却还是侧卧在榻上的样子,正专心看着她鬓边,虽然知道他与自己感情极深,裴致却也架不住这么深沉的目光,不由得推了推他,“愉安,快起来啦。”
看着李知竢衣着装束也并无不妥,裴致才放心让青柏进殿。
两人这种不显眼的腻歪劲儿青柏早已经见怪不怪,目不斜视地行了一礼后低声道:“殿下,娘娘,林安郡王近来到紫宸殿的次数愈发频繁,陛下表现的与往日并无差别,只是偶尔会留下一起用膳。方才来报,邕玉关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殿下下令。”
李知竢微点头,抬手拿起榻上小案上的毛笔,垂眸沉稳地写下两行字,并不避讳裴致。裴致在一旁并不多瞧,只等李知竢写完,将绢帛小心收好塞进竹筒之中,双手交给李知竢,“愉安。”
李知竢的生辰是年前,虽说被禁着足,李彰却也没有过分苛刻,任着流水一样的贺礼送进东宫,裴致穿着织花的襦裙,陪李知竢坐在殿上,听青柏念着礼单上一长串的奇珍异宝,“`……三彩灵犀瓷枕……鸳鸯如意纹双镜……鎏金嵌宝承弓器……”
念来念去都是好东西,心意者固然有之,还有些懒得动脑子的,送了寻常的金玉之物来,裴致格外留意了林言同送来的一整套鲁山窑花瓷盘,很是清雅,虽不算十分贵重,但下了心思。
李知竢在旁看裴致唤了品桐呈上方匣,裴致小心取出置于其中的瓷盘,继而开始研究起了那方匣,不过片刻,倒真让裴致在匣中寻到一处机关,小心扣住后,方匣底端有所松动。
裴致偏头笑道:“愉安,瞧,我就知道协之不会单单送贺礼过来。”
底端放着志怪灵异慕少艾的话本子,全当给裴致解闷儿用的。
林言同素来坦荡,又与裴致是自幼交好的关系,李知竢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醋着这档子事,裴致虽起兴,忍不住逗上一逗李知竢,“愉安,今日既是你的生辰,你怎么不问问你的生辰礼?”
虽知道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但自己好歹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近侍,眼观鼻鼻观心的本事算得上一绝,小小地透露了一番前几日太子妃在东宫北边的一处宫苑宜春宫布置着什么,却不说的明白,李知竢当时听到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继而眉眼舒展地看着书。
因此听到裴致这般讲,李知竢微挑起眉,讲的却是真心话:“能同你一起庆生,已经是最好的事,如今最好。”
裴致脸上浮起一点点红晕,樱粉的唇微微翘起来,“我才不这般想。愉安,我想为我爱的人准备礼物,希望你能感知我的心意,珍惜我送的礼物。”
身旁的内侍和宫女极有眼色地渐渐退了出去,李知竢因为裴致的一句我爱的人瞳孔微微缩起来,她的一双眼生的极漂亮,仿佛时刻蕴着汩汩溪水,如今满眼只盛着李知竢一般,他喉头一滚,低头便吻了下去。
“我们去宜……”春字还没有讲出口,李知竢的脸骤然放大,裴致先是一顿,继而揽住他的颈间,回应他微凉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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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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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吻了半刻,裴致红着脸推了推李知竢的胸膛,“……愉安,我们去宜春宫啦……”
这一年长安格外的冷,太极宫安置的贵人们不多,东宫更是素来静寂。李知竢本就是有些清冷的性子,再加上连日来与裴致禁足至此,更是门庭寥落。离开温暖的承恩殿,便感受到一阵寒风侵袭,李知竢掖好裴致的斗篷,握住她微凉的手,肩并着肩走向宜春宫。
傍晚的风声很轻,绵密的小雪轻盈落在两人共撑的伞上,身后青柏与品桐远远跟在身后,青柏看着两道沉静的背影,蓦地想起同宫学博士学习的那些日子,也曾附庸风雅读过诗经,“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想来不过该是这样的光景。
到了殿前,青柏和品桐立在门前替二人收起纸伞和斗篷,裴致牵起李知竢,轻快地走进殿内。
李知竢还未细看殿中是何景象,便被裴致用素色丝帕蒙住眼睛。素色的丝帕还带着点女儿家独有的香气和暖意,李知竢愿意纵着裴致胡闹,便任她牵着自己走进殿中。
走了十几步有余,李知竢随裴致停下了脚步,烛火从缝隙与丝质手帕间泄露出些微的光亮,裴致环过他的肩颈,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愉安,愿你岁岁康健,平安喜乐。”
裴致的指划过他的发,扯开覆在他眼上的丝帕,李知竢垂眸,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正面容沉静而温柔地凝视着他,他微微笑开,颔首,才开始环顾四周。
她心思奇巧,殿内错落有致的挂着各式各样精巧的宫灯,却不寻常,内里似乎涂了金粉,在烛火的映射下折射出金黄色闪亮的光泽,案几上放着釉白瓷瓶,内里插·着盛开的红梅,精心修剪过的花瓣散发着悠然清淡的香气,瓷瓶的一旁放着锦匣,想来是送给他的生辰礼。
裴致勾了勾李知竢的手指,“愉安,你仔细看看那宫灯。”
她并未站在自己身边,只看着自己从身边的第一盏宫灯看过去。
第一盏宫灯上画着一男一女坐在湖边垂钓,两人衣着简单,面容沉静,专注地盯着湖面;
第二盏宫灯上画着两人在亭中对弈,眉头微蹙,专注思索,棋局似乎还是当年未解开的一盘;
第三盏宫灯上画着一幅夜景,衣着红裙戴着面具的少女站在桥上,视线投在河边树下的郎君;
第四盏宫灯画着他射中花鼓的模样,就连当日所佩的玉形态都差不离;
第五盏……第六盏……每一盏宫灯上都画着两人相识以来的一点一滴,李知竢一盏接着一盏地看过,心头涌上难以名状的情绪,直到看到最后一盏宫灯,两人大婚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李知竢回身,见裴致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独自一人站在温柔的光晕下,仿若坠至他怀中的仙子,“愉安,看一看案几上的锦匣。”
李知竢微俯身子,小心打开锦匣,便见红绸上躺着两只手掌大小瓷制的小人,一个着太子婚服,一个着太子妃翟衣,衣上的花纹细节与发上的簪饰都与大婚那日所差不多。
两人的样貌无不精致清丽,李知竢手中的瓷娃娃却眉眼温敦,多了些圆润与憨态可掬。
“我也没有想到,明明已经认识这般久了,但对当时有关于你的事情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瓷偶还是禁足前便让太极宫中的工匠开始着手去做的,我的画技不是很好,不管是宫灯上的画,还是瓷偶的样式,都是改了又改,又麻烦工匠们许久,才是如今的样子。原本想着为你做的更多些的,只是如今是这般情形,愉安,过后我再补给你好不好?”
裴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李知竢转过身来,裴致解释完,神情愈渐认真起来,“愉安,我们自诏州相识,与衡州相知,至长安厮守。途径山川河流,也历生死攸关。我盼望我们同甘共苦,恩爱不移。”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中的瓷偶,一个储君不该有耽于声色的模样,他却生出了只与裴致在这一方天地里沉溺到老的心思。
圣人言,治国策,在她面前都幻化成泡影。
李知竢将瓷偶搁进锦匣中,虽有重重叠叠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裴致却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只见他渐渐走近,继而忽然拦腰将自己抱起,她惊的“啊”了一声,扶住李知竢的手臂,声音有些颤:“愉安……怎么了吗?”
宜春宫是日日洒扫过的,李知竢将裴致轻放在榻上的锦褥之上,还不等裴致坐起身,便被李知竢覆住。
成婚这般久,裴致此时虽有些懵懂,却也感觉到李知竢情绪和身体的变化,红晕慢慢爬上桃腮,嗫嚅道:“要在这里吗……”
李知竢阖了阖眼,不愿裴致看到自己此时的情态,来往间目光落在她臂间的披帛,抬手便覆在裴致的双眼之上。
她有些慌张,还未等说些什么,便被李知竢封住了唇。
情·欲使得裴致仿佛前些日子文穗搁在白瓷盘里的珍珠一般,没有一处可以着落,李知竢难得在榻上这般放纵过,她渐渐有些承受不来,声音也带了些哭腔,才十八岁的女孩子,正是爱娇可怜的时候,更何况又是自己心爱的人,李知竢肩颈紧绷起来,在她脸颊旁轻吻了两下,低声哄她,“阿致,我轻些……”
最后闹到几时裴致也不知,朦朦胧胧间只看见自己亲手绘制的宫灯摇摇摆摆,李知竢的目光有些痴,像看着什么自己极珍爱的宝物,她抬手摸了摸李知竢鬓边的发,反被李知竢捉住手,放在唇边吻了又吻。
殿内一室暖香,到底是闹得有些狠了,裴致昏昏沉沉地睡着,李知竢揽着裴致,盯着塌边的一处帷幔出神。
他在期待天长地久,两厢厮守。
是在极度单调、麻木、沉静的岁月里,忽然出现的,可以拥抱着他,丰富着他,陪他一起可能这世间最普通又最绚烂的风景的人。
她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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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濒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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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上摆了梅。
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每逢冬日,屋中总是少不了梅花的影子。
时人爱吃茶,花样也多,姜粉,茱萸粉,米粉,糖浆,酪浆,乳浆,能加的料都要试试。李彰素爱清茶,点茶的宫人往茶壶中倒了些新梅花瓣,开始煎茶。
李彰简朴不爱奢华,可案上的瓷杯细腻润泽,釉色纯正晶莹,描了金,李峙函记得是前些年千秋节上进贡的珍品,早不知被放了多少年,又不知什么时候被李彰取了出来。
按理来讲,他一个前太子的遗孤,与李彰算是不共戴天的血亲,可李彰到底留了他一条命,且保他多年来衣食无忧,一个仁厚睿智的君王,一个心机深沉深藏不露的郡王,倒让两人之间畸形又扭曲的叔侄和弑父关系,变得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