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致的语气十分和婉,却听得品桐与文穗心一惊,连忙齐齐放下手中的绣品,跪在裴致面前,“娘娘可是觉得奴婢们粗鄙蠢笨,才不愿奴婢们服侍在娘娘身旁?”
裴致瞳孔微张,“我不是......”话还没说完,她叹了口气,将两人扶起来,“自我到东宫以来,你们没有一日是不尽心的,我又怎么会不愿意?只是我虽然愿意你们在我身边,却也不能一直将你们困在东宫。说到出阁的事情,我也惦记着你们。若是你们有了别的打算,我也好好将你们送出去。”
品桐再次跪在裴致身前,“奴婢自幼进宫,已有十几年,如今只一心跟着娘娘,还望娘娘不嫌弃奴婢笨拙。”
还未等裴致开口,文穗也跪了下来,“奴婢也和品桐的心思是一样的。”
“算啦。”裴致拉着两人坐回原来的位置,拿起绣了半个时辰才绣出来的两片叶子,“也不急,我的话,无论何时都是作数的。你们若是不信,我便给你们立个字据。”
她语气轻松,品桐和文穗也松快起来,“娘娘,这里的针脚错了。”看见裴致的针脚走向,品桐忍不住轻轻出声提醒。
裴致低头认真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拆了又缝,缝了又拆,怕是到中秋我也不能为他绣好一个荷包了。”
品桐余光中瞧见一片银白色的袍子,侧目正要起身行礼,李知竢却抬手叫住了她的动作。裴致和文穗兀自专心着,文穗还颇认真地想了想裴致的话,“娘娘聪敏,只是选的绣样复杂,又是初学,若是上了心,不出三个月便能绣好的。”
品桐心说,娘娘那是信口胡说的,偏文穗是个实在小娘子,还真认真接话。
“那便这般,不拘着绣成什么样子。”
听见李知竢的声音,裴致抬起头来,只见他眉眼含笑,如破春风。
品桐和文穗见状,无声退了出去。裴致放下荷包,小步投入李知竢怀中,疑惑道:“愉安,怎么今日这般早?不过一个时辰便回来了?”
李知竢顺势抱住裴致,掌心在她背上的蝴蝶骨上划过,“今日是上元节,坊间会燃放烟花,想来你会喜欢。”
“可是,你不是有政务要忙吗?”被李知竢牵着,两人坐在榻边,裴致挽住李知竢手臂,听他回答:“近来事忙,也有许多日没有好好陪你了。若是上元节让你独自一人度过,我怕是要自责良久。”
“我哪里这般小气。”裴致失笑,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和淡色的嘴唇上,裴致的心中愈加喜爱,轻轻在他素白面皮儿上吻了一下。
李知竢先是一怔,随即粲然,拿起裴致绣着两片叶子的荷包,“怎么想到学女红了?”
“只是随便绣一绣的,方才同文穗说的话是唬人的。我知道你不喜欢繁杂花哨的东西,平日里也是全了君子佩玉的意思。你近来睡的不安稳,只是想着在荷包里放一些助眠安神的草药放在你枕下。”
李知竢捏了捏她的脸颊,“是我不好,让你这样挂心。等事情过去了,咱们去华清宫住上一阵。”
为裴致掖好披风,两人从永福门离开。彩色灯笼映的盛世长安一片好光景。裴致到底是小女儿家的心思,许久没有离开宫禁,兴致难免高,看见前头小贩售卖的面具,裴致声音微扬,“看!愉安!像不像当年我们在衡州相遇时的那张面具?”
明眸善睐,顾盼生姿,神采飞扬,李知竢忽然生出许多自责来。
是他将她困在了宫禁之中,也因着自己,让她日夜担忧。近来每晚他不得安枕的时刻,她亦是敛起呼吸,轻轻拥抱着他。
“是啊。”李知竢点头,“要不要买回来,放在承恩殿?”
“好。”裴致挣开李知竢的手,一路小跑到摊位前,身后金吾卫跟了上去,金吾卫将军胡柯走到李知竢身后,低声道:“殿下,四周确有人始终跟踪着我们。”
“知道了。”李知竢看着裴致窈窕的背影,吩咐道:“谨慎些,不要让太子妃察觉出来。”
“是。”胡柯领命,“殿下今晚是否尽量不要与娘娘分开?若是真有意外,臣只怕娘娘担忧恐惧。”
李知竢点头,胡柯应声后,后退几步,隐匿于人群之中。
今日之事,一半是为他而来,一半或许是为了阿致而来。
他头脑一贯清明,李峙函对于裴致的野心与欲·望他早早察觉的出来。人有七情六欲,裴致是他为太子后第一次七情六欲嗔痴贪念的化身,怎么可能不教李峙函起了好奇。更何况裴致本就是出尘绝俗的娘子,李峙函动心,他并不意外。
他与李峙函,早就是不容水火。阿耶仁厚,心中尚想着为陇西李氏这一支留下血脉。只是朋扇朝堂,结党营私,意图篡位,桩桩件件都非李知竢所容忍,李峙函,他定不能所留。
“愉安,快过来呀。”裴致手里拿着面具,在脸颊上比了比,又移开面具看着他。
他不住笑开,朝着裴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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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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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致不爱为自己寻烦恼,更不爱给旁人找烦恼,既然李知竢在上元节这一日陪着她出宫散心,那她便安心游玩,并不提即将可能发生的宫变之事。
朝中见过李知竢与裴致的人多,起先裴致还想着会不会在灯市上遇上朝臣,或者倒霉些碰上御史台的谏议大夫们,明日就弹劾东宫一道纵情声色的折子来,骂的李知竢与裴致是不忠不孝,不守规矩。
后来想想,往日里设宴的大多是四品以上的官吏,其中年岁长者居多,不见得会出来凑这个热闹。
李知竢手里满满当当塞了不少小食,裴致胃口不大,但爱尝鲜,兴致勃勃时,李知竢开口:“阿致,或许再走上一会儿,会遇上林三郎。”
“协之?”裴致笑起来,“协之也来了吗?愉安,你是如何得知的呀?”
李知竢停下脚步,青柏忙上前接过李知竢手中的小食,继而退到两人身后。李知竢抬手将她的斗篷系紧了些,“我命人给他传了信,告诉他我们戌时会来灯市上走走,只是......或许你们说不上话。”
“这是为何?”她抬头看着李知竢,眉眼里有解不开的疑惑,“是有人跟着我们吗?那又为何要避着他?”
他牵住她的手,在喧闹的灯市中低声地说:“确有人在跟着我们。今日吏部下了调令,林三郎十日后会前往并州,任别驾一职。”
“并州别驾?”裴致思索片刻,李知竢也不急,耐心等着她思考,听她道:“并州并不富庶,规模不过中下,人口亦不算多......”
回忆着长安的堪舆图,裴致先是疑惑,继而倒吸一口冷气:“并州重茶,不算水陆运输重地。但并州以北盛产粮食,东面又有一处矿山,而并州本身距离守卫长安的两个重要关隘更是近。幼时与我阿耶一起看堪舆图时,他曾说过,并州地势高,又背水,倘若危机四伏时,并州有粮有械,易守难攻,怕是不好攻克。”
李知竢满目爱意地看着裴致,“从前在衡州时我便说过,阿致之姿,做得军师。阿致,上一任的并州别驾是六年前中的进士,今年不过三十岁,千秋节时还身强体健,却在半月前来报身患急病,而后几日便身亡。”
裴致不由得攥紧李知竢的手,“难道并州......是不是有人意图谋害并州别驾?”
“如今是内患的当口,此事或许不简单。说起来,阿耶夺位时,并州刺史正任羽林将,为阿耶夺位立过功。而后一直安居并州,并不惹人注目,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我本不应当怀疑他,但并州刺史族中无人,于仕途上年轻后生们做一州别驾都难得,那么改税,会否牵动到他的后人?”
“魏王一案,牵头人是大理寺少卿,协助之人是吏部侍郎,林三郎不过尽了职责所在,再加上林节度使又曾被阿耶驳斥过,林三郎并不引人注目。迁官亦是按部就班,始终是暗桩。如今任并州刺史,算得情理之中。”
裴致点头,“这样的话,协之此去,其实是监视并州的一举一动,他心思缜密,想来应该会有所收获。”
“跟踪我们的,是谁的人?”
“林安郡王。”李知竢提起李峙函,语气很是平淡。“他派人跟着我们,我亦派人跟踪他。虽然彼此心中都清楚,但该做的事,却还是要做。”
“成功易,守功难。若我是并州刺史,也会想法子为子孙周全。但如今我是你的妻子,是太子妃,我会动容,但我只会一直站在你的身侧。”
“阿致。”李知竢停下脚步,将裴致拉近一步,垂着密密匝匝的长睫,目光描摹着她精致面容上的每一寸肌肤,语气平和,神色冷静,“我是天下最占利的上位者,即便在日以继夜的权谋算计和孤独中度过了许多年,与我得到的,依然无法相比。我没有为我所不曾拥有的自由与意趣而悲痛过,亦觉得自己不必自怜。对你,我的心意匪石匪席,但又为把你牵扯进这样的生活里感到自责。或许你不知道,我时常厌憎自己的犹疑。”
他停顿片刻,笑意却淡,“还望你不要厌弃于我。”
他这样恳切,却让裴致听的犹摧心肝,明明语气一如平常,但裴致却觉得他很难过。
她不喜欢他这样的哀戚。
“愉安,你听我说。”四周人影堆叠,熙来攘往,裴致将他双手拢进自己手心中,认真看着他:“不是的,你不要这般想。”
“你是我自己选择的爱侣,是我很珍惜的人。人生不过须臾几十年,你成为如今的你,我成为如今的我,已经用了十数年的时间,我只觉得余下的一生还不够。无论我身在何处,都避不开是非波折。但想到与你一起渡过,便觉得心安无虞。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难过。”
在裴致的手背上摩挲了两下,李知竢敛起一闪而过晦暗的神色。
与裴致所说的每字每句,皆是出自真心。但他对裴致,心里却有些不堪示人的独占欲。
他沉溺于与裴致的情爱之中,浮沉的内心搁置在裴致如春日一样温柔明亮的爱里。
他抬手屈指轻了刮裴致的脸颊,“是我不好。”
“走吧。”她晃了晃他的手,“我们去找协之。”
林言同所在的位置并不显眼,天气虽有些寒冷,但一旁的胡饼铺子的火炉却散发出暖意。不知不觉到长安已一年有余,想来,他除了渐渐开展抱负,心中是敬佩李知竢的—清醒多思,运筹帷幄,表现出超出常人的理智,更是对权谋之术驾轻就熟。
他从前以裴公为尺,如今真成为储君的心腹,除了学识才干,他更学会了揣度人心,虚实结合。
对待裴致,他自问心无愧,清清白白,视作是比亲人还为亲人的存在,但一无血缘关系,二她已嫁给当朝太子,于情于理他都应当避嫌。
只是李知竢对他与裴致之间却很是豁然,亦给了自己机会来与裴致告别。
正想着,他远远瞧见一对画儿一样的璧人携手并肩而来。郎君眉目清肃,牵着娘子的手却紧。小娘子样貌昳丽,出尘于人群之中。
“老媪的胡饼色味俱全,若是扬声叫喝,定然备受青睐。”林言同从袖口中拿出一小块银锭子搁在一旁,拿起一个胡饼,对着老媪微微一笑。
老媪看着一旁的银锭子,起先一怔,看林言同清秀温和,大抵懂了这小郎君的意思,抿着嘴唇笑了:“胡饼,现烙的胡饼!”
老媪声音响亮,林言同侧过身子,果不其然,李知竢与裴致的目光落在这一侧,对上裴致关切的目光,林言同笑的愈发开心。
裴致也流露出笑意,“愉安,你看,协之也在呢。”
遥遥一见,便已是足够。林言同没有作揖行礼,只是对着两人,微微低头颔首。
“我们走吧。”裴致收回目光,摇了摇李知竢的衣袖,“至此便算是告别过了,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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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浮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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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春日,李彰与李知竢从未有过争论与龃龉,但政见上却愈渐不合,众臣夹杂在仁厚的君王和冷肃的太子之间,日子越发难过起来。
因着去年事多,改税、天象、父子君臣,朝中人心不安,连今年春日放榜的日期也延后了些。据说殿试定甲第之时,对榜眼的定甲第有些争论。榜眼的文章可堪状元,但对朝中最敏感的天象之事大肆评价,让李彰有些不悦,几欲想将他革除于甲第榜上。
最后还是李知竢与陈相两人劝阻着,又列举了其品性才学诸多好处,这才放过了这位榜眼。
这话能同裴致仔仔细细讲出来的,除了李知竢也不会有旁人。还是据李知竢说,这是做给外人看的,裴致却疑惑:“可这样岂不是埋没了这举子的才华?从状元郎到榜眼,怕是要失意了。”
李知竢难得露出一丝精明的样子,“状元的文章学识不在其之下,只是更稳重冷静,榜眼虽好,到底冲动急切了一些。若是这榜眼的容貌生的再好些,我本想顺水推舟让阿耶定在探花的。而今状元秉性学识,可堪士子们的表率。”
裴致心说你们这一对父子,明明都是清正贤明的人,做起戏来却青出于蓝。从嫌隙,冷淡,疏远,和好,再到如今隐隐约约箭弩拔张,一步一步真是做足了铺垫,若是自己不知晓,定然也要被唬过去......想到此处,裴致露出一个轻巧的笑来。
初春日头正好,院子里的梨花树吐出了白色的蕊,小巧喜人。如今披上披风,赶在日头最暖的时候,在院子里坐上半个时刻,倒也舒然。
扎秋千的木材是青柏选了最好的,李知竢按着裴致画出来的样子,每逢闲暇时便要亲自动手,过了大半月才做成,正好赶在春日里,每日裴致晒太阳时,多半荡秋千。
李知竢在裴致背后轻轻推着她,听裴致机灵古怪道:“明明人家郎君是为你说话的。”
“朝堂不似贡院。”李知竢也笑了,“若是争吵辩论就能成事,朝纲怕是要乱。才学品行都是好的,只日后还需再磨练一番。”
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李知竢却见裴致忽然一只手压在心口,喊住他:“先停一下……愉安,先停一下。”
确认秋千安安稳稳停下来,李知竢抚着裴致的背,眉头轻蹙,“阿致,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知竢逆着光,裴致抬头看不真切李知竢的神情,但他唇抿的紧,裴致笑笑:,“没事,兴许是刚才秋千有些高了,不用.....”话还未说完,裴致胸口又泛起一阵反胃来,忍不住有些恶心。
青柏见状,忙吩咐一旁的小内侍,“快去传太医。”
李知竢起先担心的紧,慢慢顺着裴致的背,以期能让她舒服些,只是顺着顺着,李知竢又一顿,目光里鲜少露出有些迷茫的神情,随即有些不可置信道:“阿致......可是有了?”
“嗯?有什么了?”裴致接过品桐呈上的清茶,并未细想李知竢的话,直到温热的茶水流入口腹,才有空想起李知竢的话,手一抖,杯盏险些摔落,“你是说,我们有孩子了!?”
李知竢轻声哄她:“先别着急,等太医过来看上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