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在想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也许那只是个出于本能的反应,也许,她早就已经疯了。
师父没有怪罪她,只是让她闭关思过三百年,而她再也没能走出自己的心魔。
那个九州最有望突破真仙境的天才,一辈子都被困在仙魔大战结束的那一天。
她反反复复回忆那一刻古邺的眼神,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听见他说:“……对不起。”
对于古邺,那或许是他最接近人的一刻。
可于她而言,那却是此生离入魔最近的一次。
现在,终于都结束了。
青云静了少许,转头看向姜翎。
“请借宝剑一用。”
姜翎愣住,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犹豫片刻,还是交到了她手里。
青云微微一笑,从宽大的红袍下伸出一只苍白如玉的手,接剑的同时轻声说了句:“抱歉。”
姜翎抿了抿唇,没说话。
但见青云左手持剑横于面前,右手两指并拢,在空中画了一个极繁复的图案,青色灵力如水纹波动,泛起震颤的涟漪。
她手里的光团像是被吸进漩涡一般,进到了泰阿剑里。
仙剑金光暴涨,剑柄上的“泰阿”二字光芒凛凛,振翅欲出,剑身发出嘶吼般的嗡鸣,仿佛有猛兽即将冲破牢笼。
不多时,这剧烈的剑鸣终于消失,泰阿剑重归平静,漆黑的剑身反射不出一丝光亮。
与此同时,青云仙君的身体也在发生变化,短短几息之间,便从孩童变到少女的模样,再到青年、中年,最后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
她步伐蹒跚,用布满皱纹的手,把泰阿剑交还给姜翎。
“我用全部修为和寿元,凝聚了他的魂魄与法力,让他栖居在仙剑里,以剑灵的形式存活。”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不但是姜翎,谢温韦等人也都震撼地看着她。
这样的仙人之法,不愧是离真仙境只差毫厘的半仙之躯。
“逆天改命的代价,我替他受了,你要做的就是温养他的魂魄,等待他的苏醒。”
顿了顿,青云接着说:“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个法术,所以他也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
闻言,姜翎攥紧怀里的泰阿剑,虽然听完这句心再度颤抖,但至少已经有了希望。
青云于是不再去看他们,转身朝着古邺的尸体走去。
她屈膝跪坐在地,静静地看着他满是血污的面容。他从来不曾这么狼狈过。
青色的火焰猝然燃起,火势滔天,一黑一红两道身影被火光隐没,最终悉数化作灰烬。
在最后一刻,姜翎依稀听到她说:“无论如何,九州,是你们的了。”
火光熄灭的瞬间,原地只剩焦黑的泥土,四野之上被制服或犹在抗争的天魔族,见状都默默平息下来。
他们面朝古邺消失的方向,没有一丝犹豫,选择了自爆而亡。
轰鸣声不绝于耳,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形成最后一场盛大的献祭。
折磨了九州千年之久的外来客,就这么烟消云散,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
回到太初剑宗后,谢温韦一直陪在姜翎身边。
但很快,他就不得不去处理天圣教的一片狼藉,虽然姜翎安慰他没事,但他还是放心不下,只好委托孟蕉来照顾她。
孟蕉为姜翎沏了热茶,姜翎连忙接下,多少有些愧疚。毕竟孟蕉作为长辈,还刚刚痛失爱徒,怎能让她照顾自己?
孟蕉看出她的心思,摆摆手,说:“看你那脸色,跟生了重病一样,先照顾好自己再说。”
“哦……”姜翎乖乖应下,“多谢师叔。”
孟蕉坐到她对面,说:“有什么想问的吗?”
姜翎想了想,的确有很多事要问,于是道:“师叔,我们明明结过生死契――剑主死,则剑灵不存。可为什么,我还活着?”
孟蕉早就料到她会问这个,如实答道:“因为他改了生死契。”
果然如此,姜翎安静地想。
孟蕉说:“第一次改契你应该知道,是取消剑灵因剑主产生的连带伤害。至于第二次,就是把生死契变成单向,即你死后,他不会独活;他若身死,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
姜翎沉默片刻,问道:“会疼吗?”
孟蕉缓缓地说:“强行结契的痛苦,自然绝非常人所能承担。”
姜翎呼吸放轻,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孟蕉略微思索:“大概是在你们从南江城回来后。”
她瞥见姜翎腕上的红绳,又说:“你手上的牵丝绳,也是那个时候他找来的,不仅能感知彼此的状况,还能让他在必要时,替你挡下致命一击。”
姜翎的心又开始丝丝抽痛,像被缠上密密麻麻的铁线。
孟蕉说:“我也曾问过他,既然如此,当初何必与你结契。”
姜翎轻声问:“他说了什么?”
孟蕉深深地看着她:“他说,他后悔了。”
姜翎怔怔地陷入恍惚。
或许在南江城,他看着她满身伤痕流泪的那一刻,就已经后悔了吧。
莫齐轩啊。
爱一个人,何至于此。
姜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待在房间里,乖巧地等着医师每天来查看情况,然后喝药养伤。
其实伤势早就没什么要紧,莫齐轩死前,她在生死契的作用下修为高涨。如今的她,已经有了大乘下品的修为,是九州首屈一指的强者。
所谓的医师不过是看护她的人员,开的药也都是静心宁神的药。姜翎知道,但她不在乎。
事到如今,怎样都无所谓了。
没多久,莫子书处理完莫府的事,也赶来看望她。
她给姜翎带来了很多家东西。
姜翎翻了翻,发现是房产地契、银票灵石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莫子书说:“表哥死前,把所有产业都归到你的名下,他变卖了大部分供给军队,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他说,如果你想卖掉这些,让我帮你看着些。”
姜翎呼吸一滞,半晌,说:“留着吧。”
莫子书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嫂子,你没事吧?”
姜翎朝她安抚地笑了笑,莫子书握住她的手,却想不出安慰的话。
……
莫子书走后,姜翎在窗边站了会,用传讯符叫来了肖屿。
肖屿来得极快,一见到她就立刻单膝下跪,恭敬道:“属下肖屿,拜见教主,教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套也不知跟谁学的,用了这么多年,姜翎已经习惯,便道:“平身。”
“谢教主。”
肖屿起身站在一旁,头微垂,听到姜翎问:“他的打算,你是知道的,是吧?”
他不能隐瞒,说出实情:“是,主人说,属下是唯一知道此事之人。”
“……”
姜翎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委屈,这委屈快要把她湮灭,她攥紧颤抖的手,竭力隐忍着问:“他没说,我该怎么办吗?”
肖屿顿了下,把姿态放得更低:“主人说,就算他不在,您也能过得很好。”
姜翎的脸色在一瞬惨白。
肖屿继续说:“主人还说,只要您想,随时可以禅位,下一任教主由您来定。您可以云游四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教内各项事宜,主人都已经吩咐属下安置好,有他亲自过目,您无需担心。”
良久,姜翎慢慢地说:“你希望我退位吗?”
肖屿稍怔,很快地答:“属下唯愿教主千秋万载。”
姜翎扯开唇角,露出一抹涩然的笑。
她无力地挥了挥手:“退下吧。”
“是。”
肖屿走后,房间重归寂静。姜翎跌坐榻上,蜷缩着身子,就这样睁着眼睛熬过夜晚。
后来,有更多的人来看她,太初剑宗的长老和同门,师寻绿、殷三两、祝欢颜,云浅、宁昊炎,甚至还有苍曼寒和游影等人。
他们来的时间都很短暂,像是怕打扰到她,又像怕刺痛她,什么都不敢多说。
但姜翎一直觉得自己很平静,所以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一遍遍劝她照顾好自己。
那段时间的记忆,没多久就变得非常模糊,她浑浑噩噩,对许多事都没有印象。
她只记得自己再没有掉过眼泪,也不曾梦见过他。
唯有一天晚上,她毫无缘由地在夜半惊醒,盯着头顶的帷幔发了一晚的呆。
那一夜,她觉得好冷。
**
一个月后,姜翎搬进了轩翎宫。
这座宫殿建在雪山上,是当初莫齐轩亲自设计,为她建造的教主行宫。后来战火四起,宫殿虽建成,她却尚未来得及搬进去。
轩翎宫的景色很好,外面是连绵的雪山和弥漫的雾气,抬头便可触碰日月星辰。
牌匾是莫齐轩亲手题的,字迹苍劲潇洒,笔锋凌厉豪放,自成一段风骨。
宫里分成很多部分,有寒冰建成的宫殿,还有四季温暖如春的阁楼,藏经阁、兵器库、珍宝斋等一应俱全。
为她建造的主殿更是华美至极,白玉铺地,琉璃为灯,玛瑙点缀梳妆台,珊瑚藏于珠帘之后。
像天上宫阙,又像海底宫殿。
姜翎走到案几前,俯身拨了拨琴弦。刺耳的调子才起了两声,身后就传来一丝动静。
她猛然转身,眼里惊喜未褪,便见到凭空出现无羁道人。
“……先生。”她愣愣地说。
无羁不知如何面对她,好半晌才开口:“对不起,彦竹,我不该瞒着你。但我答应过你母亲,要好好照顾你。”
姜翎的心落回原位,她摇了摇头,低声说:“我明白的,先生。”
无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无声叹息。
姜翎却淡淡地笑了,手指着眼前华丽的宫殿,说:“先生,您看,原来我才是那个令人讨厌的龙傲天。”
这里的所有人都改变了命运,得偿所愿。只有一个人,献上所有,给了她自由和新生。
……
无羁并没有停留很长时间。
在他走后,姜翎站在殿里发了会呆,突发奇想一个人跑了出去。
她走出轩翎宫,沿着不成形的路开始往下走。
这山很高,路也很长,夜色昏昏沉沉,她本该御剑,但她不知为何感到厌倦。
于是这一次,她便孤身走在白雪皑皑的山路上。月光自苍穹洒落,触目惨白,没有一丝温度。
脚下的路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头,可姜翎浑不在乎,埋着头前行,碧绿的眸子像黯淡的湖水,夹杂着疲惫和漠然。
天愈发地冷,寒风卷过,阴云汇聚,漫山遍野,就这样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
地上的脚步渐渐被覆盖,风雪之中,姜翎白色的身影,仿佛游荡的幽灵。
四周静悄悄的。
忽然,远方依稀有灯光亮起,起初是萤火虫一般的微光,很快就连成一片,如同火把点燃暗夜。
姜翎停下脚步,在大雪中茫然回首。
只见四面八方涌现出密密麻麻的光彩,无数明灯渐次亮起,围着山路绕了一圈又一圈,将这夜幕映成了绚烂白日。
九千九百九十九盏明灯,照亮她回家的路。
这是他在世间,留给她的最后一样礼物。
第123章 莫如春归
◎【正文完】赶在春天来见你。◎
当日洛灵和牧川战败后, 夏承清便被救了出来。但他实在伤得太重,紫霜阁加天圣教全力医治,也只勉强保住他的性命。
姜翎把夏且歌的骨灰还给他, 看到这位一夜白头的父亲泪流满面,哽咽失声。所有的安慰都如此无力, 她给的金银灵石他不要, 送的古籍丹药他也不收。
后来, 他就带上夏且歌生前行医用的东西, 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说要云游天下,救济众生,完成夏且歌未了的夙愿。
紫霜阁的人试图劝阻他, 都没有成功,连幕橙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深深叹息。
……
轩翎宫的客人并不多。
这地方与世隔绝, 清净无声,可以什么也不用想, 什么也不用干,姜翎很喜欢。
有一次谢温韦来的时候,问她:“你想好了,真的不打算让出教主的位置?”
姜翎好笑地说:“怎么, 你这么急着要去当这个教主?”
谢温韦笑道:“那倒不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选。”
姜翎说:“你一个首席弟子加副教主, 这两个职位还不够忙吗?我看师父倒有让出掌门之位的念头,你要是跟他谈谈,他肯定愿意。”
谢温韦却说:“我已经辞去了首席弟子的职位。如果不出意外, 下任掌门就是乐师姐了吧。”
姜翎一愣:“为什么?”
谢温韦说:“我打算留在天圣教, 专心辅佐你。”
怕姜翎多想, 他紧接着补充:“主要是天圣教的事实在太多,我看乐师姐现在蛮活跃,不如她当首席,我安心当副教主,两全其美!”
姜翎默了片刻,说:“谢谢你,遥舟。”
谢温韦笑着说:“别担心,他肯定会回来的,你要对他有信心。”
这么多天,很少有人敢在姜翎面前提起莫齐轩,但谢温韦说得如此自然,语气也十分轻松,好像只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姜翎忍不住微微一笑,说:“我相信他。”
于是这天过后,她便去找了高澹,询问他东海秘境的所在。
三天后,她孤身闯进东海,强行开启沉寂已久的秘境,掠夺了最后一枚东海灵珠。
出来的时候,海浪滔天,她触怒天道,挨了八十一道雷劫。
她伤得很重,但谢温韦接到她的时候,却见到她眼睛重新焕发出光芒,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
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带她回去养伤。
在养伤期间,姜翎从房间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个芥子袋。
芥子袋里装满了糖,各种款式和口味都有,是莫齐轩从九州各地专门替她搜集来的。
于是她开始疯狂地吃糖。
吃到一百颗的时候,她想,也许吃完了他就回来了呢。
吃了一个月之后,她发现泰阿剑毫无动静,而糖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
她默默把手里的糖又放了回去,锁上芥子袋,减少吃糖的次数。
后来,她又从珊瑚花盆里翻出水晶手链,从木簪里发现一张纸条。
池塘的乌龟壳子上有她的名字,是用不会褪色的颜料写上去的。
大殿的宝座后放了本琴谱,她弹起来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