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谢玄殊啊, 被称为天下第一等风流客,她怎么可能会心生怨念化作厉鬼?
顾引川垂眸盯着桌面, 说:“就算是假的,我要去一探究竟。”
徐漾立刻道:“我跟你一起。”
谢温韦冷静下来,看了看他们:“姐姐留下的线索, 我当然不会放过。”
他转向姜翎和莫齐轩:“你们……”
姜翎说:“你先养伤, 要去的时候, 叫我们就行。”
莫齐轩颔首默认。
谢温韦扯开唇角:“好,那三日后,我们一起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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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谢温韦的伤依旧没有好全,但至少行动自如。
于是,五个人一同乘风御剑,赶往绥州菩提城。
传闻,这里曾有过活埋一城百姓的战争,所以沦为鬼城,每逢七月半,城门大开,百鬼夜行。
但当他们抵达之后才发现,实际上的菩提城与想象中并不一样。它并不阴森,也不如传说中那般鬼气氤氲,冰冷恐怖。
它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北方城池,有街道有民居,有茶馆、酒楼和成衣铺。唯一的区别只是,在这里行走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具鬼魂。
几人对视一眼,跳下飞剑朝城内走去。
察觉到顾引川步伐的迟缓,徐漾偏头问道:“怎么了?”
顾引川摇头:“没什么。”
徐漾已经习惯他这副没嘴葫芦的样子,也不多问,转身大步朝着城门走去。如果能见到谢玄殊,不管是魂魄也好,假象也罢,哪怕只有一句话,她也能为之赴汤蹈火。
顾引川默默跟在后面,俊美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
谢温韦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徐漾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可他呢?对谢玄殊来说,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挂着名头的未婚夫罢了。
恐怕对于从来不想成婚的谢玄殊来说,甚至能称得上是种累赘。他这些年的寻找与等待,真是如同笑话一般。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固执的想要找到她,查明真相,为她报仇。
谢温韦撑着病体,率先来到城门口。城门果然大开着,风声呼啸而过,城墙上下有不少鬼魂飘荡。
在大门旁边有一个女鬼,衣裳脏兮兮的,血肉模糊,头发散乱,想必生前贫困至极,死得很惨。
她痴痴地坐在那里,面朝城门外,一点动静都没有,偶尔有鬼和她打招呼,也不见她回应。
谢温韦走过去,俯下身试图与她交流:“你认识一个叫谢玄殊的人……鬼吗?”
女鬼愣了半晌,抬头看他,面目全非的脸被头发遮住,还不至于太过血腥。
她张了张嘴,发出嘶哑含混的声音:“娘亲!”
谢温韦皱眉:“什么?”
女鬼大喊起来:“娘亲!我要娘亲!”
谢温韦头疼地退后,对着姜翎他们摇了摇头,说:“算了,我们自己进去找吧。”
“啊!”
女鬼在他身后发出尖叫,叫声像指甲刮过砂板一样。
“有蜈蚣!”
谢温韦叹了口气,没有回头。
顾引川顿住脚步,看着她伸手指向的那条蜈蚣,问:“你很害怕蜈蚣吗?”
女鬼惨兮兮地叫了两声,用力点头。
“顾引川,快跟上!”徐漾在前面喊。
顾引川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也没说,收回视线跟上前面几人。
菩提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谢温韦挨个鬼抓住问,也没找到谢玄殊的下落。
这里面与普通城池无异,甚至颇有几分安居乐业的温馨气氛,随处可见喝茶品酒、下棋斗鸡的鬼魂。
他们有的被洗刷了戾气和记忆,面目和善;也有的尚存怨念,朝着姜翎他们露出利爪,然后被顾引川击退。
只是无论哪一种,都对“谢玄殊”这个名字没有印象。问他们有没有遇见过青衫仗剑的修士,也没人知道。
在又一次询问无果后,一位中年男子模样的鬼魂,领着他们来到一家店铺里。
店铺的主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男鬼便问道:“哎先生,他们说要找个年轻女鬼,个不高,很瘦,大概二十年前来的这里,生前还是个会法术的仙人。咱们这,有这个鬼没有?”
白发鬼魂眯起眼,仔细地回想起来:“好像是有点印象……”
谢温韦闻言大喜,屏息凝神耐心等待。
可这一等,竟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这位老先生动也不动,在座位上硬生生耗了许久,才慢腾腾开口:“我想起来了。”
谢温韦松了口气,就听他说:“是啊,我们这是有这么一只鬼。大概二十多年前来的这里,疯疯傻傻,什么都不记得。让她去投胎,又不愿意,说什么要等她弟弟。”
谢温韦急道:“她在哪?”
那鬼面露诧异:“你们没看到她吗?每到七月半,她就会一个人待在城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外面。也许,是在等她那个什么弟弟吧。”
他笑呵呵地说:“老啦,老啦,看来我也该去投胎喽。”
谢温韦完全听不见他后面的话,整个人脸色惨白,如遭雷击。
顾引川的脸色同样难看:“我记得玄殊提过,她小时候被谢家主逼着用精血喂养蜈蚣,所以……”
话音未落,谢温韦已经如利箭般冲了出去,直奔城门口!
姜翎担忧不已,赶紧和莫齐轩跟了上去。
城门处,那个疯疯癫癫的女鬼还待在原地,像尊雕塑一般。
谢温韦一步一步走向她,蹲下身,字字清晰:“你记不记得,有个叫谢遥舟的人?”
女鬼蓦地僵住,缓缓垂首看他,歪了下脑袋。
“他是我弟弟,你认得吗?”
谢温韦眼眶发红:“我就是他。姐姐,我来找你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谢玄殊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在家中排行第四,母亲只是个凡人女子,年为三十便香消玉殒,若不是有谢玄殊亲自照拂,绝不会有今天的境遇。
对他而言,谢玄殊的死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如果能够复仇,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可看到眼前这一幕,他忍不住想,要是能让他找到那个家伙,一定不能让他轻易死去。
他要把那个人生吞活剥,凌迟处死,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在他愤恨到战栗的目光中,谢玄殊竟然露出一个微笑:“弟弟,你有把娘亲带过来吗?”
谢温韦愣住。
他从未见过谢玄殊的母亲,据说,那同样是谢召延从凡间搜罗来的女子,在谢玄殊十八岁那年撒手人寰。
他鲜少听姐姐提到自己的娘亲,偶尔提及,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这时,顾引川赶了过来,他微微倾身,握住了谢温韦的剑柄。
一缕青光溢出,与眼前的鬼魂融为一体。
于是,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这具血肉模糊的鬼体,渐渐被修复成本来的模样。
她一袭宽大的青衣,长发及腰,身材清瘦,气度风流,神态自若。
“好久不见。”
这声音低沉清冽,像陈酿的醇酒。
“你们都来了,真好。”她微笑着说。
谢温韦怔怔地说不出话,顾引川沉默地湿了眼眶。
徐漾的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小殊,让你久等了。”
姜翎站在旁边,轻轻叹息。
只是,她本以为谢玄殊会对他们安慰一番,或是抒发胸臆,良多感慨。
但是都没有,她仅仅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哭泣,然后说:“我把你们叫到这儿来,是想让你们看一份回忆。”
哭声瞬间止住,所有人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面带微笑,平静抬手,一段影像便在眼前呈现出来。
姜翎看了少顷,心知这是谢玄殊生前的回忆,虽然历经多年,有了些许模糊,但总体还是可以辨认的。
在画面中,谢玄殊四处游历,一路北上,抵达了绥州浩然城。
这些年来她一向如此,四海为家,不曾为任何事物羁留。在那时,她还以为这也是一场普通的游历。
浩然城甚是普通,她不欲多留,暂居了半个月后便重整行李。直到出发前夕,她无意目睹了一场凶案。
幽僻的小巷内,一名修士被对方活活掐死,然后剖开玉府,取出灵根。
本以为不过是私人恩怨,虽然手段残忍,但谢玄殊并不准备多管闲事。可随即她发现,那杀人的家伙,灵力运转极为奇特,不像她已知的任何一种修士。
再结合对方融合灵根的手段,无疑与书中记载的魔族符合。
她不动声色地离开,打算传递消息给在督察台任职的顾引川,然而,她传信的手段全都被结界打回。
她意识到不妙,打算御剑离开,却发现这结界之强,竟然连她也无法突破。
她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早已入了一场必死的局。
可她并没有即刻死去。
在搜查全城魔族无果后,某日回到客栈,她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那是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黑袍墨发,皮肤苍白,眼睛如同暗夜一般。他靠在窗边,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浑身弥漫着极致的寒意。
修士的直觉,让谢玄殊的心里升腾起巨大的不详感,求生的本能,甚至让她平生第一次有了逃跑的冲动。
她按捺下心绪的涌动,缓缓开口:“请问阁下有何贵干?”
男人说:“幸会,我是古邺――你们九州修士,是这么打招呼的吧?”
第105章 菩提往事(五)
◎死不瞑目,永世不得安息。◎
古邺。
这两个字一出, 饶是谢玄殊修为再高,也不禁神色怔愣。
仙魔大战迄今已有八百年,天魔族是一个恐怖却又遥远的词汇。
而现在, 眼前这个家伙说,他就是魔主古邺。
谢玄殊的第一反应, 便是觉得这家伙要么失心疯, 要么是个骗子。
对方好像也料到了这一点, 笑着说:“看来我需要点证明身份的东西。”
说罢一打响指, 黑色的火焰从指尖跃起,明明灭灭,恍若鬼火。
谢玄殊凝神看去, 只见那黑火猛一闪烁,钻进了她的识海。
她识海里那片汪洋大海, 瞬间蒸发掉一半, 传来尖锐的刺痛。
谢玄殊:“停!我相信你了!快把玩意撤走!”
古邺笑了笑,收回手指, 火焰随之消散。
谢玄殊在痛楚中清醒过来。她曾与青云仙君打过交道,后者号称九州第一,也不能毁她识海如探囊取物。
那么眼前这个人,不管是谁, 都远远超出了她的层级。
所以她问:“阁下大驾光临,难道是来找我的吗?”
古邺说:“你意外出现在这里, 还差点破坏我的计划,我觉得很有意思。”
谢玄殊心想你的人话还是说得不到位,嘴上却道:“鄙人真是受宠若惊。不知有何事能为您效劳?”
古邺微笑:“你们九州的修士可真是难对付, 这已经是第二次打断我的计划了。不过, 也是这样才有意思啊。”
谢玄殊:“……你们还是没放弃吗?”
古邺理所当然道:“只要我们没死绝, 就不会放弃。自从我们所在的世界毁灭后,我可是花了好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位面。”
谢玄殊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禁问:“这八百年来,你们一直都在吗?”
“是啊,沉睡了八百年才等到机会。”古邺说,“看到这座城了吗?我要想完全恢复,便需活人精血作引。到时候,这里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谢玄殊:“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第二种恢复实力的方法,只是有点麻烦,不如直接杀人来得轻松。”古邺说。
顿了一下,他眼中笑意更加明显,却也更加冰冷:“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我会按照原计划开启献祭之阵,如果你能想办法凭一己之力抵消我的阵法,那我就放弃献祭的计划,改用第二种方法。这样,你们死的人也会变少很多。”
沉默良久,谢玄殊说:“为什么?”
她费解地质问:“你连手指头都不用动,就能轻易杀死我,为什么要跟我打这个赌?
古邺神情不变,云淡风轻道:“如果给你一个长生的机会,你会愿意接受吗?”
谢玄殊稍怔,思索之后,摇了摇头。
“我也一样。”古邺低笑,“我活的太久了,久到我甚至后悔带领族人来到九州。”
面对谢玄殊古怪的眼神,他继续道:“别这么看我,我们和人族是不一样的。你们人族想的太多,讲究什么因果、道义,但我们不一样,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生存。
他轻叹一声:“虽然这些年,我们已经努力和九州修士同化,但我果然还是理解不了你们的思维。”
“你们在意生死,可我们不在乎。生死都是命,如果有机会那就活下去,活不下去那就死好了,就这么简单。生存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本能,而不是因为我们对这世间还有什么留恋。”
谢玄殊渐渐明白他的意思。
简而言之,他过得太无聊了,想给自己找点乐子,所以提出跟她打赌。
可对她而言,赌也是死,不赌也是死。
但她并没有过多犹豫,笑着答应:“好,我跟你赌。”
她微微一笑,从容不迫:“你输定了。”
“哦?”古邺一成不变的脸上,终于露出点感兴趣的神色,“很好,那就来吧――赌约开始。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
谢玄殊离开了浩然城。
走的时候,思绪还极其恍惚,不敢相信自己遇到的事。
仿佛一场梦一样。
但当她低头瞧着自己手背的印咒,就明白一切都是真的。
那是古邺为她设下的禁制,在离开之后,她不得以任何形式透露任何有关魔族的信息。
外面的天依旧碧蓝如洗,烈日当空,清风拂面。
害怕吗?或许有一点吧。
激动吗?当然也有一些。
她一生居无定所,漂泊无依,不知前途在何方。没想到在如此平常的一天,她突然看到了命运的终点。
是死亡,也是新生。
她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化凡仙门。
找到顾引川,逼着他喝酒,然后看他喝醉的样子大笑。
翌日清晨,她孤身离开,去往化凡仙门。
徐漾不在。
他们说,她是外出游历了。
于是她解下佩剑和芥子袋,把所有东西统统留给徐漾,等她回来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