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本就清楚,谋划再久,终究还是太过着急了,胜算并不大。
竹烟默默收起茶盏,离开时回望了一眼静静坐着出神的宋清安。
若不是二殿下那里有了变动……公主也不会这般心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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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卿的住处与大多掌权宦官不同,他在宫内住着,且位置偏僻。
居所名为,宁水苑。
书房内正一片死寂,裴卿低眸看着刘泉呈上的宫女衣饰。
“你的意思是……”裴卿的视线落到刘泉身上,慢条斯理道,“我让你做的事,一件都没办成?”
裴卿的声音称得上悦耳,但在刘泉听来简直就是阎罗低语。他冷汗涔涔,正欲认罪,却听裴卿突兀地低笑起来。
书房内烧着地龙,刘泉却觉寒气透体。正当他认为自己小命不保时,裴卿停了笑,懒洋洋道:“明日,把叫作小荣的女子找出来。”
“掌印大人,可是……”刘泉惊讶抬眸,“小荣”显然不是小荣啊!但对上裴卿幽暗的眼瞳,刘泉突然想明白什么,立刻低下头去:“是。”
“下去领罚。”
闻言,刘泉心下一松,深深一拜后退了出去。
书房内安静下来,良久,裴卿摊开手掌。躺在其中的,正是宋清安送来的耳坠。
先前在崇明宫,在她身侧,他嗅到了……半边月的气息。
半边月是味奇毒,若是中毒,此后将不能见光。
一位见不得光的帝王,还是帝王吗?
下毒之人所图甚大,且手段不凡。这样的毒,连东厂里都存得不多。
思及此,裴卿唇角微勾,指腹抚过耳坠。
不知道……她会不会好好把伞存起来呢?
第3章 公主
“对了公主,这伞……该怎么处理?”竹烟拿着那把裴卿让人送来的伞,面色犯难。
宋清安撩起眼皮扫了一眼,轻轻道:“烧了。”
“这……”竹烟难得有些犹豫,这伞很是精巧,烛火之下,伞面依稀有金色暗纹闪动,颇为好看。
当然竹烟不是因此犹豫,她原先以为宋清安带这么个东西回来是另有他用,谁知是要烧了。既如此,为何不直接将它半路丢了呢?
见竹烟迟迟未动,宋清安奇怪道:“怎么了?”
“没事没事,婢子这就去。”竹烟一个激灵,抱着伞去了偏殿。
宋清安收回目光,定定望向镜中。
她的兄长宋清怀,数年前被梁帝送到了秦州。说是历练,其实也与流放无异。而今……马上…马上就可以回来了。
虽然兄长说一切都还早,但她不介意帮兄长加快一些。比如……让梁帝出些问题。
梁帝子嗣单薄,到那时,名正言顺的继位人,就只有兄长了。
本来一切顺利,可偏偏……
想到裴卿,宋清安的眼眸骤然暗下,心思扭曲一瞬。
要不是他……
没把伞直接扔了让他看见,也算是给他几分薄面了吧?
偏殿隐隐约约飘来些气味,是竹烟在烧伞。宋清安的心中闪过一丝快意,不无恶劣地想道,如果那把伞是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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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刘泉很快按裴卿的命令找来了小荣。
不过这个小荣,显然与昨夜的,不是同一人。
裴卿冷眼瞧着跪在下首,怕得连身子都在发颤的宫女,甚觉无趣。
宫中的确有一个“小荣”,但她是充入浣衣局的罪婢。小荣做梦也没想到此生竟会被宫里的大人物召见,一时失了言语。
“把头抬起来。”
裴卿朝刘泉看了一眼,刘泉立时领会,向小荣说道。
见宫女抬起头,裴卿心中仅存的一些期待也彻底消失。
太平平无奇,太怯懦。
他想起昨夜雪光中,那般潋滟的“小荣”,美……而危险。其实于裴卿而言,已没有什么是危险的了。但那个“小荣”,却让他无端联想到前朝某些书中写的“美人蛇”。
裴卿挥了挥手,小荣随即被带了下去。
“她在安乐宫不见的,是吗?”
冷不丁的,裴卿向刘泉问道。后者一愣:“回…回掌印大人的话,是的。”
“她进了安乐宫就没再出来,属下们进去时,就找到那些衣服。”
裴卿颇有些恹恹:“你昨日说过这些,不必再提。”
“折子送去了吗?”
“陛下说,让掌印大人全权定夺。”
裴卿挑了挑眉,漆眸中浮起诡谲笑意。那是当然了,只怕梁帝现在一心扑在他昨日献上的寒食散上,怎可能分出精力去处理政事。
或许他确实对梁帝无甚忠诚可言,但也不想梁帝莫名其妙死在别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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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婢子听闻,今日司礼监派了人去浣衣局拿人。”
“谁?”
“好像是……小荣?”
宋清安正在喝茶,闻言动作一顿,差点将口中茶水喷出。
他们不会当真认为小荣与小芍会有什么干系吧?就她所知,那不过是小芍给浣衣局的女史塞了点银子,随意问到的一人罢了。
不过……
“还是小心些。虽然暂时查不到我们头上,但昨日我在安乐宫留下的东西,只怕已被带走了,估计附近几座宫殿也被搜过。”
竹烟点了点头,面上难得有些庆幸:“还好公主知道有密道脱身,长宁宫与安乐宫离得又远,应当无事。”
宋清安眼睫微垂,是了……应当无事,左右她什么都没能办成,所有可能暴露她的也没有了。可不知为何,宋清安总觉心中惴惴。
“咳咳。”
竹烟偏过头去咳了几声。
冬日还是太冷了,虽有宫人仍记着送来些炭火,但那些大多是余下的劣质炭。烧起来呛鼻不说,还暖不了多少,殿中依旧和冰窖一样。
竹烟知道宋清安畏寒,将她的厚衣裳也给了宋清安,自己硬是扛了几天,但还是受了寒。
眼瞅着竹烟咳嗽得厉害,宋清安眉心蹙起,有些担忧:“竹烟,要不你歇几日吧。”
“没事。”竹烟冲宋清安笑了笑,“就是被烟呛着了而已。”
“公主今日要去梅园吗?”
宋清安的视线将竹烟上下扫过,见她态度坚定,便也没坚持。
“今天……今天得去一趟。”今日是母亲的忌日。
宋清安由着竹烟给自己披上斗篷,随后轻轻按住竹烟的手。
“你不必随我去。记得,若是真的撑不住了,就休息。”
宋清安戴上兜帽,微微低下头,快步出了长宁宫。
梅园距离长宁宫不远,其间栽了数百株梅树。红梅瘦雪相映成趣,煞是好看。
不过宋清安不是来赏梅的。
淑妃生前最爱梅花,其中有一棵梅树,便是她亲手栽下。
旁人或许分不清,但对宋清安来说却非如此。
她已停在一株梅树前,素手抚上粗粝树干,树干上依稀可见几道划痕。
梅园中积雪未扫,宋清安却像完全感受不到冷一般跪坐了下去。
“母亲……”
宋清安的声音轻得如同呓语一般。她畏寒,所以用寒冷来惩罚自己。蚀骨寒意一寸一寸自膝上蔓延上来,宋清安浑若未觉,只是低垂着头,眸中隐隐有晶莹闪烁。
“小荣姑娘?”
身后的声音令宋清安身子一僵,眼睛不自觉睁大。
不会吧?他怎会在此处?
她收起情绪,回眸望去。
裴卿玄衣玉带,外披一件鹤氅,立于素色天地之间,与宋清安视线相接。
兜帽衬得她脸愈发娇小,鼻尖面腮都点染了淡红,似是被冻的。其目盈盈,眼尾揉红,一派伤心之色。
“见过掌印大人。”
宋清安起身见礼,却再度被裴卿拦下。
“小荣姑娘……哦不,或许咱家该称您为……”
裴卿托着宋清安的臂膀,缓缓凑近她耳畔。
“三公主。”
“公主这礼,咱家可受不起啊。”
裴卿直起身子,深深望进宋清安的眼睛。
宋清安穿得不少,却依旧能隐隐感受到裴卿托着她臂膀之处传来些许寒意。
第4章 仰慕
裴卿的声音很轻,很快就消散在冰冷空气中,却让宋清安一怔。
她瞳孔微缩,但很快被迷茫取代,眼中如有雾岚,掩盖了所有情绪。
“掌印大人误会了吧?”
裴卿没有放过她眸中分毫变化,对宋清安的否认,他只轻嗤一声。
“公主认也好,不认也罢,一切皆由陛下定夺。”
闻言,宋清安却柔柔一笑,粲若春花照水:“裴掌印不会这么做。”
这是变相承认身份了,宋清安想过裴卿会查明,却不想这样快。既然如此,再嘴硬就是蠢了。
不过…他若真想做什么,就不该拖到现在。
果然,裴卿松开了手,略一颔首:“公主是聪明人,咱家也不愿瞧着聪明人自掘坟墓。”
宋清安低下眼眸,一副乖顺模样,柔声道:“多谢裴掌印关心了…但…”
她再次抬眼,眸中温和水面下露出些许讥诮之色:“这也与裴掌印无关吧?”
或许阖宫上下只有宋清安敢如此对裴卿说话。面对她冒犯之言,裴卿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转而投向她身后的梅树。
“自然与咱家无关,”裴卿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会儿,“可有人不愿看公主如此,不是吗?”
宋清安眉黛微蹙,细细揣测他言中之意。她终于发觉有一事蹊跷。
“裴掌印怎会来此处?”
梅园偏僻,裴卿好端端的来这里做什么?总不能是一直让人跟着她吧?
“咱家去哪儿,还要与公主禀明不成?”
“不敢。”
宋清安抿唇一笑,梨涡浅浅,端的是无害模样。
“倒是公主……”裴卿狭长眼眸微微眯起,眼瞳漆黑不可测,“公主昨夜做了什么,可与咱家说明吗?”
他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可忽视的阴冷。熟悉的危险感再度袭来,宋清安身子一僵,然心底却涌起酥麻的颤栗。
于是宋清安抬手,这动作让裴卿下意识钳住了她的手腕。裴卿这一出手力道不小,宋清安直觉自己的腕骨都要折了,但她强忍着疼,顶着裴卿冰冷目光将兜帽放下。
“裴掌印,你弄疼我了。”
宋清安柳眉微蹙,语气柔和中带了些许委屈,盈盈美目正瞧着他。兜帽落下时带出些发丝,此时正垂在她耳际,确是楚楚可怜。
裴卿已意识到她只不过放下兜帽,隔着衣料,他依旧能感受到这小公主纤瘦的腕骨。面对宋清安可怜之色,裴卿不为所动,干脆又是一用力,将宋清安扯近了些。
“咱家……还能让公主更疼。”
裴卿唇角带了笑,眼中却依旧漆黑森冷,如同盯上了猎物的毒蛇。宋清安忍不住“嘶嘶”抽着凉气,实在是太疼了,她在心中将眼前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对上他的眼睛,宋清安觉得自己必须冒险一试。
裴卿这疯子,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真相。
宋清安伸出另一只手,大着胆子抚上了裴卿胸膛。
他身上鹤氅敞开,内里衣衫单薄,宋清安清晰感受到指尖之下的身子紧绷了片刻。她垂下眼睫,唇角勾了勾。
见裴卿没有阻止,宋清安便放任自己胡来。她如同在悬于深谷之上的细丝行走,未知险境让宋清安心跳得飞快,长睫遮掩下的眼眸中涌起异样的兴奋。
柔软白皙的手划过胸膛,一点点往上,抚过脖颈,轻飘飘勾住了裴卿一侧面颊。
“我说什么,裴掌印便信什么吗?”
她几乎要挨上去,说话间呵出的热气散成了白雾,低哑的嗓音与之一同绵绵逸出。
她在赌,赌裴卿对她另眼相看,不管是因为什么。
感受到钳制手腕的力道有所松懈,宋清安心下一松。
“公主金口玉言。”
裴卿轻呵一声,懒洋洋回应,没有拂开她的手。若换了旁人,只怕在刚碰上他的那一刻,手就被废了。
他知道宋清安在试探,不过于他看来,这点试探不痛不痒。他更好奇宋清安会说什么,是继续卖乖扮可怜,还是发狠威胁……
“我……仰慕裴掌印。”
嗯?
裴卿难得怔愣,这回答是他意料之外,让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了小公主。
覆在他面上的手微凉而柔软,但见宋清安两靥点染红晕含羞,也不知是否被冻的。她自下而上看来,眼睫似是不安轻颤,眸中却无怯意,反是直白的引诱。
见裴卿没说话,宋清安勾唇一笑,手指缓缓勾勒他下颌。裴卿长身如松,宋清安为了更靠近些,不得不踮起脚尖,仰头时唇瓣几乎能擦到他下巴,熟悉的沉香几乎将她包裹。
她柔声道:“莫非裴掌印不信我吗?”
腰上一紧,是裴卿伸手揽过。宋清安眼睛睁大了些,裴卿已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捏住了她下巴。
“咱家与公主素不相识,”裴卿语气散漫,眼神却冰冷如锥,“何况公主何必仰慕咱家一个阉人呢?莫非公主觉得,与咱家玩笑,很有趣?”
“裴掌印说笑了,昨日我不还与裴掌印交换了信物吗?”宋清安睁着眼睛说瞎话,那把伞早被她烧了,但也不妨碍此刻她用来说事。
她低眸作伤心状,语中都带了些哀哀之意:“我还以为与裴掌印心意相通,原只是我自作多情,会错了意吗?”
裴卿眼神复杂一瞬,眼瞅着宋清安眼眶开始泛红,似是入戏过深般要哭起来。他不耐拧眉,捏着她下巴的力道又重些。
宋清安最懂分寸,裴卿这个反应便是不喜了,连忙将眼泪收起,但依旧维持了哀戚语调。
“若说素不相识……这宫中,这天下,又有谁不知裴掌印呢?”
裴卿颇感稀奇地挑了挑眉,轻嗤道:“公主,他们都恨咱家。”
“那……我便来爱你。”
宋清安再次抬眸,眼中含情缱绻,好像当真爱慕裴卿已久般。但经昨夜那一遭,裴卿早知她有多会做戏,饶是如此,他也在宋清安的眼中恍了一瞬。
爱吗。
裴卿心下一哂,明知这是宋清安为脱身编造的,却依旧不自觉地松了锢着她的力道。
点点红梅包围之下,两人近乎相拥在一起。现在分明是凛冬,但宋清安眸中春意融融,情丝万千。
“公主若真要爱谁,也不该是咱家。”或许是年少入宫为宦,裴卿的声音带些细柔,听起来却不似大多太监的阴阳怪气与尖利。反而如玉石相撞琅琅,此时又褪去了些阴郁气,很是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