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孤风月——红山勾云【完结】
时间:2023-06-21 23:06:49

  这声怒喝惊得来人措手不及,慌慌张张甩着一只干瘪的袖子,把门带上了。
  进来的是范现。
  沈玮惊了,范现脸色也不是很好,眼睛下带着青紫。这书呆子平时只在屋内翻书,今天看他不在,还以为是难得乐意出门,四处逛去了,怎么也这般不好脸色?
  沈玮问:“现弟,你也......遇到那两位混世魔王了?”
  范现原在看着那两桶浑浊的水,听了沈玮的话,有些不解,摇了摇头:“没,只遇见一个人,跟我差不多高。”
  说着,还比量了一下:“我不识得他,但他说他是我的故知。”
  他俩在山上能有什么故知......沈玮想转下脑筋,无端想起范现那条胳膊还在时,对自己说的话,还有裴家三个孩子身上,那块像、又有不同的仙鹤玉佩。
  “哈嚏――”没等沈玮想明白,他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才觉得好不容易热水暖和起来的身体,衣服没换好,又冷了下来。
  他着急忙活的换着衣服,范现觉得不对劲,问:“表哥,你怎么大白天的换衣裳?”
  刚问完,范现脸上更是一红:“表哥,你该不会是......”
  “正经书读多了,话本子也读多了吧你,”沈玮正给自己系着腰带,听了范现的话,忍着身上酸痛给了范现一肘子,“我是遇到了那天说我们是猴子做人那两个小家伙了。”
  范现还是不解:“这跟表哥你白天换衣有什么干系?”
  沈玮穿好了衣服,翻出一条干净的新被,盖着自己,正躺在床上暖身体,听了范现的问,伸出手,比划了个动作:“哗――给了我几瓢水,还附赠了些泥巴。”
  这样一说,那两桶浑浊的水此时看起来就让范现伤心起来,忍不住愤慨陈词:“表哥,我们还是告辞走了吧。”
  “不。”沈玮第一反应摇了头。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沈玮读书不精,只记得有位鲁先生写过,人是惯爱调和折中的,譬如屋子太暗,要开窗,大伙不许,但若要拆屋,他们便愿意开窗了。
  沈玮自认是个贪恋善变的人,最初是为了财物,后看到了玉佩,想起范现胳膊还在时,没迷糊前说的话,加之想做官,到了山上,只给黄金,觉得水深,也可接受。现在做了旁系的少爷,又想做官了。
  他是调和过来,又调和回去的那种人。
  沈玮调整好了,懒洋洋地窝在床上道:“放心,哥没事。我俩是良家子弟,户单上清清白白,裴家也就几个不懂事的欺负我们罢了。我们就在这儿赖着,等消息,等哥去读书结交几个权贵,以后做了官,带你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你胳膊那事儿,虽然你幼年摔了脑子,但你以前对哥说的话,哥都记得呢,哥要替你查清楚。你是哥的好弟弟。”
  范现有几分不好意思:“哥,没事。哥去哪儿,我去哪儿。如书中所云,亦文常会友,唯德......”
  范现没来得及“德”完,门又被“砰”地一声推开,进来的是个衣冠齐整的小厮,不是范沈二人身边的人。
  这小厮恭恭敬敬的捧着一本书,放到了桌上:“玮哥儿,现哥儿,这是熙公子让小的送来的《黄州寒食诗帖》,熙公子说,让玮哥儿今个儿晚上,先好好看看,练上几笔。”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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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公鸡不知叫过了几次早,直到累了,也回鸡窝歇息去了。沈玮才“砰”地一声从床上弹起来,从小几下面掏出昨晚剩下的煎饼,塞到嘴里。依靠着昨天来的仆从嘱咐得去明阁的路,慌慌张张地夹着那本《黄州寒食诗帖》,跟那天他上山坐得那辆马车前的马一样,飞奔起来。
  迟了。
  急匆匆窜到仆人说的明阁所在地,入眼的是间粉墙相护、绿树环垂的大院子,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绕过甬道,是五间抱厦,抱厦上悬着一块游龙走凤、写着“明阁”二字的匾额。院子里也有一带水池,比沈玮屋边的大上不少,满架的蔷薇、宝相并着其他花团锦簇,早春竟也开放得热烈。
  小小年纪能住在如此富丽堂皇的一间院子,主人裴熙小公子,约莫着甚得父母疼惜。想来他被刺杀掉山底下的事儿,裴家也一定在紧急查吧?
  真是同人不同命,人家天生富贵命,虽然自个儿爹娘对自己也挺好。
  瞥了眼漏刻,已然是辰时末,天早已大亮,明晃晃的日头挂在上头。沈玮捧着字帖,有些心虚的进了明阁。
  初进明阁,便上来个穿碧青色罗裙的十六七岁丫鬟,引着沈玮到了一间屋子。屋里摆了张书案,书案上笔墨纸砚一概齐全,放着一沓习字纸,并几本《黄庭经》、《九成宫》之类的帖子。
  沈玮顿感眉心一跳,深觉此事不妙。
  丫鬟温温柔柔地朝着沈玮笑道:“玮哥儿,熙公子出门前,特意嘱咐奴婢,让奴婢先陪您在这儿习一会儿字,等熙公子回来了,他帮哥儿仔细看看,教教哥儿。”
  沈玮顿觉脑袋被人打了一记闷棍。
  熟悉的痛苦感涌上心头。
  丫鬟上前,在书案的另一侧,继续微笑着替沈玮磨墨。沈玮只得硬着头皮,随手抽了本《九成宫》打开,从笔架上取下一只青毫的笔,努力回忆着幼年他开蒙的时候,外公教他用笔写字的姿势,握住毛笔,沾了些许墨,在习字纸上写下了个“九”字。
  沈玮分明感到丫鬟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磨墨。
  他委实记不清正确的握笔姿势了,只记得外公沈老先生教过他握笔方法有许多种,甚么三指、五指,还有古书里也提过甚至于两人两指执笔,然后絮絮叨叨说了些“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的话。这类之乎者也的话沈玮小时候惯是不爱听的,他嘴上敷衍着,嗯嗯两句,心里觉得写字能让人认得就行,并不讲求什么风骨和字体。
  到了青碧山下做账房先生,他也一般是算账那个,由范现甩着一条胳膊,担起记账写字的伙计。
  昨个儿仆从送来了字帖,他兴致缺缺翻了翻,因着身上被泼水,受了些寒气,兼风一吹,酸痛得很,没翻几下,字帖甩在被褥一侧,就昏昏睡去了,范现闲来无事,坐在桌前帮他临了几张。原以为今个儿拿了那几张纸来交差便行,却不想这裴熙小公子给他来了个现场派人督班写字。
  索性豁出脸皮得了。沈玮找了个自个儿觉得舒服的握笔姿势,大张大合的在纸上写起来,速度倒也相当快,到了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已是写了大半。
  丫鬟还在低眉磨墨,沈玮看着满书案和地上的习字纸,有些憋不住了,腆着脸凑到墨台边上,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儿?”
  这问题只是抛砖引玉,而非正题,没等丫鬟回答,沈玮迫不及待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姐姐,你家熙公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丫鬟笑了,这次约莫着笑得真情实意些,耳朵上的坠子跟着她笑得幅度一晃一晃的:“玮哥儿,是要飨哺食了?”
  她笑得开怀,两片薄唇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两个酒窝似乎也在笑。
  这是沈玮第一次看到这世家里的人笑得最顺他眼的一次,尤氏的笑总噙着一股子端庄和深意的味道,裴纯与裴和则是笑得嚣张,裴熙......裴熙还没对他笑过。
  丫鬟笑完,就放下了磨墨的工作,袅袅婷婷地起身,也示意沈玮:“玮哥儿,随我这边走吧。”
  沈玮起身,跟着丫鬟到了另外一个小室,静坐不到一会儿,又有另外两三个方垂髫年纪的小女孩进来,手上端着几个菜往桌上放。沈玮看了,是一碗酸笋鸡皮汤、一碗白米饭,还有一道像炒鸡丁的菜肴。
  丫鬟低身,要准备布箸,沈玮觉得受用不过,这种事儿还是自己做舒服,他忙接过筷子,自己夹菜,拿起饭吃起来。
  大户人家的米饭都细腻些,不像他在乡下偶尔吃的也是糙米。
  顷刻饭毕,又是垂头丧气去了书房练字,又临了十几张,送来了碗豆腐皮包子,沈玮叼在嘴里,嘴巴嚼着包子,手里继续临着字帖,想着尽快把这《九成宫》一千两百多字写完,好找个理由回去睡觉。正临到约莫一千字,书房的门开了。
  是明阁的主人回来了,夜色已晚,他像是匆匆赶回,身上还带着些寒气。烛光映着他身上那件大红缎子衣服,外面罩着一件石青色褂子,一副标准养尊处优富家公子打扮。
  丫鬟忙停下手中活计,在水盆里净了手,接过裴熙刚刚脱下的袍子,关切地问道:“熙公子,回来了?”
  裴熙说话依然听上去没什么感情欺负,淡淡地说:“青心,你先下去吧。”
  原来她叫“青心”,沈玮默默地记在心里,心绪有些飘忽远了。正在心绪荡漾之际,裴熙已走到他的身边。
  沈玮一惊,裴熙堪堪十岁,今个儿晚上回来,身上居然带了不轻的酒气。裴熙一下坐在他身边,头上的明珠发冠刚刚在脱外袍的时候已经一并卸下了,只用一根青色细绳束着长发。
  在山下救到裴熙的时候,沈玮就知道裴熙生得肤色很白,还带些婴儿肥,洗干净后就像个雪团子。但今天坐在他身边的裴熙,两侧脸上浮着红晕,眼角也带着一抹红。
  沈玮坐着不敢动,看着裴熙拿起一张习字纸,盯了半天,突然把纸往书案上一拍,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沈玮吓得眉心一跳。
  眼见着裴熙拿着小手又拍了下桌案,情绪颇为激动,道:“好丑的字!谁写的!”
  沈玮小声回答了一声:“我写的。”
  裴熙眯着眼,仿佛是才注意到身边有一个人:“你写的?”
  沈玮捣蒜般地点头。
  裴熙转回头,盯着沈玮的脸,盯了半天。又转回去,看着桌上的习字纸,如此反复两三次,眼睛里似乎有些茫然,嘴里小声念叨了一句:“好丑的字,眼睛看着好疼啊。”
  ......
  不对劲。
  沈玮大着胆子,仔仔细细看着裴熙。
  他盯了一会儿,裴熙脸上的红晕也好像更重了。
  一个想法划过沈玮的脑袋,这位小公子......该不是喝醉了吧?
  沈玮低头,发现裴熙是穿着鞋子进来的,脚上的鞋子还穿反了。左鞋穿在右脚,右鞋穿在左脚,鞋底还带着一些泥土和青草。
  裴家规矩大,这些世家公子,一般情况下,外出归来必然是要换鞋的。
  沈玮试探着问了一句:“熙公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熙正襟危坐:“看着这些烂字,我头疼。”
  说着,他似乎头真的疼痛起来,抱着头,呜呜咽咽了两句,就把脑袋往书案上一放,压在一叠习字纸上,眼睛一闭,像是准备睡觉。
  有部分习字纸哗啦啦地被裴熙的动作扫到地上。好歹是沈玮努力一天的结果,沈玮有些不满,又有些胆怯,就伸手,想小幅度地挪一下裴熙的脑袋:“熙公子,您压到纸上,容易沾到墨水。”
  被推搡得不舒服,裴熙哼唧地不肯挪脑袋,只从左脸贴在书案上换成右脸。沈玮一瞧,这下小公子眉梢不光泛红了,还带了笔墨痕。
  这才像个孩子样。前段时间拿腔作势,跟着裴家的阴阳怪气,只是不知道这裴家为什么让个十岁的孩子别居饮酒。怕喊丫鬟惊醒了裴熙,沈玮只得轻轻托住裴熙的身体,慢慢靠到自己的怀里,想要将裴熙抱到床榻上。
  沈玮终究只比裴熙大六七岁罢了,力气也尚未完成长成,兼又地上堆着习字纸之类乱七八糟的事物,走得便有些东倒西歪。裴熙像是觉得颠簸不舒服,扭来扭身子,更往沈玮身上贴了些,小声喊了句:“娘。”
  沈玮一怔,窗外风起,吹灭了蜡烛。顿时眼前一黑,脚一崴,像是摔到了一个类似床榻的地方。
  莫非这裴熙小公子早上另做了嘱咐?这屋灯灭了也没见青心进来看一下。裴熙像八爪鱼一样牢牢箍在沈玮身上,一只手紧抱着沈玮的腰,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扯来一床类似被褥的东西,盖在身上。
  沈玮一只手被裴熙压在身下,发麻得紧,想要抽出,裴熙却不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别动。”
  “安寝了。”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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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玮觉得,自己跟裴熙的关系,不求裴熙对真如亲兄弟和救命恩人对待自己,但也不该如父子般相处。
  而且父是裴熙,子是自己。
  在明阁书房,裴熙抱着自己美美睡了一晚,偶尔还梦呓了几句“娘亲”,往沈玮怀里蹭蹭几下脸蛋,若是五六岁孩童,这般举动自然可爱至极,可惜裴熙已十岁,还压麻了沈玮半边手臂和身子,便显得有些面目可憎了。
  沈玮一夜没睡好,半梦半醒,第二天鸡咯咯地叫了时,裴熙倒准时睁了眼,发觉自己与沈玮抱作一团,脸上堆了一团黑气,推开沈玮,把身上褶皱的衣服抚平抚平,就甩袖出门去了。
  没了凶神,又不敌困意,懒于张嘴询问,沈玮倒头睡了约莫两三个时辰,外头就艳阳高照。不知具体何时,还是青心进来,把沈玮唤起,又絮絮叨叨许多话,吃了饭,夹着字帖回了小屋。
  接下来七八天,沈玮日日临了几张大字纸,送到明阁去,明阁一般是隔日回信,字体不同,信中有时是夸沈玮字颇有长进,不需多少时日必能成风骨字体,有时却是大骂沈玮其字有如“石压蛤蟆”,扁平至极,看了此字的人只觉得平白无故污了眼睛。
  问了侍候的下人,裴纯与裴和两个混世魔王还是乐得道观里晃悠,沈玮很是怕再被这两人找上麻烦,何况这是在裴家的地盘,他也没法子没能力发作。只得日日用功,偶尔也想找自家表弟请教请教。范现却出门次数多了起来,常常不在屋内,本就不壮实的身体看着越发瘦削了,像根一阵风就可削断的竹子,总是耷拉着脑袋,作得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沈玮好不容易逮着他,请教他问题的同时常也问候问候怎么回事,范现嘴里只是咕咕囔囔几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半月后,尤氏派了马车来,要接沈玮同裴熙一起去京城兴安书院里读书去。
  对此,沈玮大为震惊,扭头问范现:“现表弟,怎么夫人只叫我去?”
  范现依旧耷拉着脑袋,抿抿没有什么血色的唇,道:“表哥,我前段时间,染了风寒,身子到现在还没好利索,已向夫人禀告过,我先在山上养病,随后再去读书。”
  沈玮觉得不对劲,可还未来得及再细细拷问范现多几句话,坐在车内的人已然不满,吩咐马车夫道:“早些时候出发,走。”
  沈玮只得急忙忙回了屋内,卷出个小小包袱来,塞了字帖,挤上了车。
  马车是红木的做工,内里木头上竟也是雕了复杂的花纹,还似乎熏着檀香,弥漫着一股香味,小案上放着时鲜的水果,这辆马车从里到外,都比接范沈二人上山那辆好上不少。
  果真是豪门大家,财力到底不同,先前那辆马车放在其他人家,也是件稀罕物件,在这里原还只是给良家子弟坐的。
  尚未来得及感叹马车之富丽,世家出行之风雅,沈玮想掀帘回头看看范现如何,入眼却不见那瘦竹竿一样的身影,只见后头是随行保护这辆主驾的护卫和其他拉着物什和随从的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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