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次跟着裴熙出门,却是处处受人关怀之至。沈玮深悟一人富贵,狗腿升天之理,不由在温软被褥中香沉睡去,先是救人,再是被报恩,再是受人尊敬,再是封侯拜相、封妻荫子,嘴角都噙着笑。
但这封侯拜相、封妻荫子前,还得先去书院读书。
次日睡醒,洗漱过后,跟着马车悠悠到了书院。
初入裕昌书院,只见其大门巍峨。上头悬挂的四字牌匾是由本朝开国之君请当时博学多才的裴家家主代为提笔――假托是自己写的,金灿灿的挂在大门上,以示皇恩浩荡,勉励学子优学优仕,在此书院中皇恩荫蔽下,勤学苦读,好报效朝廷。
都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罢休。男儿多愿报国立志,飞黄腾达。
于是乎沈玮怀揣一颗报效朝廷的雄心,跨入了书院,身后跟着一个名叫四凤的书童。
四凤是青心指派给沈玮的。书院明文规定,不准女子进学堂。青心思来想去,沈玮名义上毕竟说是裴家旁系的少爷,断没有自己拿着书袋并其他物什的道理,请示了裴熙,派了个年纪相合的伶俐小厮充作书童。
四凤原是负责喂马的,整日在槽枥之间混事,马儿喂养得倒是肥肥的,自己浑身上下一股子草混着马粪的味道。如今能洗干净,换了身衣裳,也很是觉得换了份体面的差事。
四凤张着嘴,很是惊叹,道:“端英哥儿,这书院真气派。”
沈玮赞同地点点头:“甚是,甚是。”
沈玮的外公沈老先生对这个唯一的外孙名字是很上心的,指望他精才玮艺,未来中个秀才,再进一步成为举子更好,轮值几年,当官光宗耀祖是极佳的。实在不行,秀才免免税收,回平江当个教书先生,继承沈老先生的衣钵,也是不错的。
裴熙却似乎对沈玮这个单字名儿不大满意,加之若是将来同窗问起沈玮姓氏,也不好说是随娘家姓沈的道理。
“傲散喜端居,梁台英俊游。”裴熙随手捡起一本书,从中读出两句诗词,“就说端英是你的表字好了。”
裴熙看着沈玮笑道:“也符合你的性子,做个品行端正,光明磊落之人才好啊。”
表字一般是长辈给晚辈取才对,裴熙比自己还小上六七岁,却给自己起表字。沈玮有点不满,但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硬生生按连宗算起,裴熙也较是自己的叔父,勉勉强强受了。
进了裕昌书院才发觉,门口放着一块大板子,写着在此进学子弟的名字和年龄。沈玮从头扫到尾,发觉在此读书的,多是与六皇子符遥年纪相仿的少年,约十三四岁左右,裴熙的年纪很是格格不入,十岁。沈玮的年纪更格格不入,是此地最大龄的一名学子,十七岁。
四凤跟着沈玮进了书院,今日是头一天,并不上学,只收拾书舍。
书院里一人一间书舍,沈玮分到的书舍并不大,他与四凤两人共同洒扫,很快就收拾完毕。隔壁书舍却是锣鼓喧天,吵闹异常。
四凤悄悄出去打听了,才知道,这书舍的位置,为着好的研学环境,竟也是按各家子弟分别分在一块儿的。沈玮的名头是裴家旁系来的少爷,给的是间小书舍,他隔壁那间大的,则是给了裴家嫡系的少爷。
裴家嫡系的少爷?沈玮很是疑惑,问道:“裴熙不就是裴家嫡系的少爷么?裴熙就住我旁边吗?”
四凤面色陡然一变,脸色变化莫测,最后带上三分得意,七分神秘的语气道:“熙公子确实是裴家嫡系的少爷,这点没错。但我们现在的家主,裴海,海老爷,原来是先头老太爷后来那位正头太太生的。”
说到这里,他眼睛珠子咕碌碌一转,把声音压得更小,悄咪咪地说:“现在住我们隔壁的,是裴沧老爷的儿子。裴沧老爷呢,是先头老太爷第一位奶奶生的。”
“原来不是一个妈生的兄弟。”沈玮恍然大悟。
看了沈玮的反应,四凤愈发起劲,道:“是啊,都说舌头和牙齿还打架呢,何况这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兄弟。反正后来裴沧老爷死在先头老太爷的前面,只留下个乳名都没起的儿子,就我们隔壁现在住的这位,叫作裴衡的少爷了。”
这位衡公子的脾气大略是相当不好,隔壁书舍依旧在叮叮当当一晚上,灯火彻夜通明。
隔壁不熄灯,光线太亮,以至于沈玮第二天去头次进学,见负责掌管书舍的典学时,顶着两只大黑眼圈。
刚刚上任掌管书舍的李典学看沈玮这般,很是生气:“裴端英!怎的你头次面师,就如此这般模样!”
站在李典学旁边的刘副典学亦是义正言辞:“裴端英!听闻你自小身体羸弱,在青碧山上休养。裴家待你不薄,等你年纪渐长,送你这个旁系子弟来进学,是盼你上进。况且现在书院中子弟里,属你年纪最长,不求你为诸位子弟楷模,怎么刚来京城,就钻到花道柳巷里,去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儿?”
沈玮大为震惊,道:“刘副典学,我就刚和熙哥儿去了一趟六殿下的园子,就急匆匆来了书院。书院有宵禁,我怎会晚上偷摸出去钻巷子?您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后面那些少年登时笑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尤其数六殿下符遥笑得最大声,余光瞥了一眼裴熙,裴熙正端坐着,一本正经。
刘副典学深觉面上无光,不甘心就此做了“小人”,语气越发严厉起来:“好!裴端英!那你告诉我,你昨晚是干什么去了,眼下乌黑一片!”
“是裴衡,裴衡他不知道半夜在弄什么,晚上不熄灯还在叮叮当当地响!”沈玮一时没忍住,把隔壁的大名儿说了出来。
他话音刚落,忽地一道红鞭甩到了沈玮身上,春天衣裳单薄,被鞭子甩到的地方很快红胀起来。沈玮不由大呼:“谁?敢打我?!”
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就是打你了,又如何?”
原本嘻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沈玮捂着被打的地方,顺着鞭子的方向望。是个身材高挑的少年,一身红衣,胸口金线绣着仙鹤图腾,手持一道赤红色长鞭。
少年居高临下看着被他打到地上的沈玮:“你是裴海那老家伙从哪里找出来的破烂玩意儿?我还打不了你?”
气氛僵持下来,符遥停了笑,裴熙依旧端坐着,合了目,似乎在闭眼养神,对他人侮辱自己亲生父亲此事似乎毫不在意。其他人更不敢出声,场面顿时鸦雀无声。
只得李典学起身,对着少年说:“裴衡,这是你本家的子弟,叫做裴端英。是裴熙此次一并带来的,他年纪较你还长些,不该如此无理。”
裴衡鼻子里哼了一声,居然听了李典学的话几分,但依旧把鞭子拿在手上,昂着头,落了坐。座位大多是按家族子弟划分,他座位紧挨着裴熙。
裴熙睁了眼,面无表情。裴衡眼里更是充斥着不满和不屑,撇过头去。一场闹剧此番才落幕。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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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尽是李典学和刘副典学的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些书院的规矩。
李典学又另说了,惯常在书院里读书的子弟是不准许住在书院外的,车马也不准进书院,免得打扰人温习用功。可裴熙上次从崖上摔得重,虽可以走动了,但仍需每日让大夫瞧瞧,免得落下病根儿。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孔老先生有位哥哥还因为腿脚有毛病,没法子祭祀,才又有了孔老先生。
况且裴熙还是现在裴家当家家主裴海的嫡长子,腿脚更是金贵。因此李典学法外开恩,准许裴熙先住到书院外京城里,裴家专门为他置办的宅子里去,请大夫日日疗养,进书院也可坐马车,不用步行。
规矩立完,典学们拂袖而去,便又上来一伙人,开始分书,一部一部大块头塞到书袋里,沈玮看着四凤脸上的表情由轻松自在变得满脸涨红。裴熙因着腿伤不可久立,早早去了屋内休息。符遥领着一伙人,在院里的凉亭下嘻闹起来,裴衡则拎着鞭子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分书者与沈玮等零星几个人。
四凤累得拎着书袋的手发抖,沈玮想了想,帮衬着拎了书袋。原以为会被周围人嘲笑,哪晓得眼睛咕噜转一圈,他周围这几个穿着书院蓝白制服打扮的人,竟也在帮着身边书童拎书。
一嘴大白牙更晃到沈玮眼前,笑得灿烂:“端英兄,你真体贴人心。”
沈玮内心如临大敌,心里嘀咕此大白牙是哪方妖魔鬼怪,面上仍敷衍应和,温和道:“哪有哪有,兄台你也颇体慰人心啊。”
大部头还在往书袋里钻,手跟着书袋越发往下沉了些。大白牙又笑着说:“没有没有,我哪有这般圣人品质,实在是只有这一个书童,累坏了就没有了。”
“实不相瞒,在下也是这么想的。”沈玮看了一眼四凤,两个人共同拎书后,四凤肉眼可见的轻松许多。
晌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带着春日的暖意,书终是分完了,沈玮和四凤拎着书袋预备回屋。冷不丁大白牙又晃到了眼前。
大白牙的书袋放在地上,身后跟着书童,脸上满是真挚:“端英兄,在下想跟你交个朋友。”
沈玮颇为疑惑:“兄台,我俩似乎只见过一面,你怎的瞧上我,要与我作朋友?”
听了此话,大白牙的脸上浮现出了有些受伤的色彩,他在自己袖笼里掏辘掏辘出一把沈玮有些眼熟的折扇,道:“端英兄,我们前几日,在六殿下的宴会上见过的。”
想起来,是在他刚落座,还没准备偷溜出去的时候,有个打折扇的问自己是哪家的公子。
见沈玮表情,大白牙知他是想起自己来了,笑得越发灿烂:“那日我问端英兄家世,端英兄不肯说。今日书院亲见,方知端英兄乃是裴家子弟,实在是有大家风范。”
沈玮无端觉得这笑容烂漫但又刺眼,心里有些不耐烦,昨晚未睡好,早上又无缘无故挨了一鞭子,想着回去补觉,说话语气就不好起来:“那么,兄台,您现在也知道我的身份了。裴衡少爷打了我,您也看到了。我只是个旁系子弟,打秋风来的书院,您若是与我交朋友,怕讨不到什么好。”
随着沈玮语气的严厉,一个字儿比一个字儿说得阴阳怪气,大白牙咧起来的嘴角越收越小,越收越小,最终抿上了唇,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大白牙收了笑,但还挡在路上,沈玮只好说:“兄台,烦请挪个步。”
大白牙又“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把沈玮吓一跳,不知他又要作什么幺蛾子。哪晓得大白牙只是把折扇遮到自己脸前,露出乌溜溜一双眼睛:“端英兄,实不相瞒,在下其实也是打秋风的。”
大白牙的语气变得抑扬顿挫起来:“那日,我看见端英兄与我差不多一样,坐在近门口的位置,便知端英兄身份定然不会太高,又觉得端英兄脸生,就起了好奇心。”
“端英兄,实不相瞒,在下打的是六殿下的秋风。六殿下的生母是安妃娘娘,安妃娘娘有个交好的手帕交,也是宫里的贵人,封号是祥。在下的父亲呢,就是这位祥贵人的亲弟兄。陛下仁厚,祥贵人无子,回娘家省亲便常爱逗在下玩,后来六殿下来书院读书,祥贵人在安娘娘那儿替在下说了情,在下便也跟着来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在下”和“实不相瞒”,听来听去也就是七绕八绕的亲戚关系。沈玮拎着书袋的手酸麻得很,大白牙看出沈玮的不耐,赶紧接着往下说:
“端英兄,你不知晓。这书院里,开国武将的子弟自然愿意跟六殿下玩耍,他们出身尊贵,六殿下与裴熙公子又是至交,愿意在一块儿。我是安娘娘强塞给六殿下的,六殿下其实心底不大乐意带着我。”
折扇转了转,又是沈玮熟悉的开头词:“实不相瞒,端英兄。今日你看到的,只有一个书童的,多是我们这般打秋风的出身。我们也惯玩耍,便常常在一处,故而我才腆着脸,来跟端英兄你来套近乎。”
跟这些京城里长大读了些书的人讲话真的费劲,早说只说一句“俺们都是穷出身所以抱团取暖”就解决的事儿非要说话拐弯抹角。平江村庄里交朋友可没这么磨叽。
沈玮边跟着四凤从道路一侧拎着书袋挤过去,边手一挥:“好的!可以!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大白牙于是重新笑得灿烂起来,小扇儿摇得欢快起来:“好啊!端英兄,那明日学后,我请你在天香楼喝茶吃点心!”
沈玮“嗯”了一声,着急忙慌地跟四凤抬着书袋回来自个儿房间。
身后大白牙仿佛生怕沈玮听不清他声音一般,扯开了嗓子喊――“端英兄,在下姓宁,单名儿一个无!我叫宁无!”
沈玮和四凤进自个儿房间前,还特意瞥了眼隔壁,万幸,裴衡没拎着鞭子在屋里。只一个书童在那里看着屋子,帮忙清扫。
可怜那书童正在清扫,瞅见两个脑袋鬼头鬼脑地探着,不由吓一大跳。
四凤连忙摸出一个小荷包,塞到书童手里,嘴里好声好气道:“好哥哥,咱们都是裴家出来的。不求你别的,只求哥哥你偶尔告诉我们一声,衡公子惯常作息,好让我家哥儿休息休息。”
那书童掂了掂小荷包的份量,又放下扫帚,打开荷包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道:“衡公子惯好玩耍,作息行踪不定。不过四凤你都这么说了,那公子快要回来前,我会告你一声儿的。”
四凤拉着沈玮千恩万谢了一番,回了自己屋子。沈玮先开始有些疑惑荷包里是什么,转念一想无非就是钱这些青白之物,感动地拍了拍四凤的肩膀:“好兄弟,等回头儿裴家发了我月银,再还给你。”
四凤愁眉苦脸:“端英哥儿,钱呢,你肯定是要还的,不还我也会找你要,我家里还有老母和妹妹要养呢。但求咱们莫再真惹上衡少爷了,我也就是想混份儿轻巧差事。”
沈玮点头对四凤表示理解。
午后又是分书,又是与宁无那厮撕扯,废了大半天功夫。此刻揭开早上被打的地方一看,已是由红发紫,且微肿出血了。衣物拉扯着肉,揭开时都觉得一阵嘶痛。
书院里有井,四凤刚放下书袋,顾不得休息,急匆匆去井里打了一盆冷水来,拿了块葛布,用冷水浸泡湿透,敷在沈玮胳膊上红肿的地方。
这番举动行云流水,很是熟练。感激感动之余,敷着凉爽的葛布,顿时觉得胳膊好了不少。
沈玮带些好奇地问:“四凤,你怎的如此熟悉?”
敷完了胳膊,四凤又在忙活着把书袋里的书拿出来摆在书案上,又在收拾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沈玮问话,他就边收拾东西边应答:“端英哥儿,我原是府里养马的。马是通灵性不错,可马儿太多,有时喂食就没个顺序,手忙脚乱的,马儿一饿,常给我一蹶子。”
他指指自己的腰部、肩部,说:“这些地方,那些畜牲可没少给我使劲儿按摩呢。”
这话说得俏皮,沈玮忍不住笑了,又摇头感叹:“四凤啊,我原以为我够惨,没钱没本事,还老想着出人头地,只在书里见过繁华,夜里做了不少富贵乡的梦,醒来却只是空。却也知晓天底下有人比我更惨,亲见了你,才觉得生动。”
沈玮起身,一只胳膊上搭拉着葛布,另外一只胳膊帮四凤收拾着屋里的书,道:“不过我俩也没甚么不同,不过你是被马打,我是被人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