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见没有注意到的是。她并没有否认戴因所说的“极为信仰神明”这句话,身旁的少年沉默着听完了他们的对话,道:“神明有什么值得爱的?”
映见眼睛微微睁大,却看着散兵,无论如何也无法违心否认她对神明的信仰。
那是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给予她温暖之人,她穷极一生也不可能在这点做出虚伪的让步。
所以她只能沉默。
“如果我成为神了呢?”
“你……等、等一下,什么?”
“你不是听到了吗?之前在营帐的时候。”他道,“如果我夺取了雷神之心……”
“散兵!!”
散兵一怔。
他是第一次听到映见叫了自己的代号,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慌张的目光。
“我说的玩的而已,你还真当真了?”散兵抬手掩面,忍不住笑道,“那可是要交给冰之女皇的,我要是擅自拿走,岂不是会被女皇直接制裁了?”
“所以绝对不要这么做!”
映见完全没有吃他这一套,抓着他肩膀的手忍不住地颤抖:“我不想你出事,唯独你,我绝对不想。”
“……”
“你不要不说话啊……”
她不会看错的,刚刚的散兵绝对是认真的说出那种话的。
“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一定活不下去的。”她颤声道,“所以,拜托了,就算为了我,你也绝对不要……”
“够了……!”
散兵突然提高了声音,掩面的手下,蓝紫色的瞳孔微微颤抖。
‘恐慌。’
没有心脏的胸腔传来一阵阵的绞痛,让他几乎无力站直身体。
‘好疼……’
就像要裂开一样。
耳边隐约传来焦急的声音,但他却什么也听不清。就像这一切都来源于身体的本能――他完全无法控制。
直到手上传来湿润,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瞬间,身体便就僵住了。
‘这具身体……在哭?’
为什么?
几乎下意识地做出反应,他推开了扶住自己的人后就转过身去。语调平淡道:“那个门是开的。”
说完便就快步走了过去,完全没有给两个人反应的时间,随后,很快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映见完全不知晓散兵刚刚发生了什么,但他痛苦的那副模样绝不会是假的。在反应过来时,散兵几乎已经走到了门前,映见很快就追了过去,抓住了在门口停下脚步的少年的胳膊,焦急道:“你刚刚怎……”
她的声音一顿,目光停留在了不远处。
就像是察觉到了映见的视线一样,那个人也转过身来。在空旷的壮似祭坛的区域中间,那双熟悉的金眸望向了自己。
第75章
这是一个足够宽广的房间,中间是类似于祭台的布置。祭台的中央静静的立着一个不知道功能为何的装置,而最为显眼的则是在装置之上的泉水。
和这座倒立的宫殿相同,那源源不绝地流淌着的泉水也倒立地挂在头顶的地板上。
四周的大门都无所顾忌的敞开着,装置旁,一位身着白裙的少女在装置旁站着,她的发色如同灼热的太阳的一般,与这里的阴冷与沉郁格格不入。
少女的手搭在装置上轻轻地抚摸着,眼中的光珍重且爱怜。直到身后的台阶传来清晰可闻的声响,她才眼睑微垂。
“好玩吗?”
少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的波动,在那平静的反问过后。少女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随之传来的是有些恭敬的回应。
“据我刚刚的观察,泉水的‘净化’作用相当有成效。我想,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还是有必要继续进行的。”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渊上。”少女的声音蓦然压低了几分。
“……抱歉,殿下。”尽管对方并没有看向他的方向,渊上依旧是恭敬地微微弯腰行了一礼,“我不慎被他们抓了,作为您忠诚且得力的下属,为了还能在您的手下继续发光发热,我不得不将他们带来了这个地方。而且我已经尽可能地带着他们绕远了不是吗?”
“你是否对自己的定位认知太过模糊了?”荧道。
“啊,这个嘛。”渊上笑了笑,抓了一把头发,“您本来也想和羽g小姐聊聊,对吧?”
荧道:“这用不着你来擅作主张。”
“但‘记录’的事情总有一天要做出确认,如果那是假,公主殿下――”渊上道,“您就可以更坦然地面对自己这位‘过往世界的朋友’,甚至能将她拉入‘人’的阵营,这也是你所期许的。”
“……”
“殿下,请原谅我的无礼。”渊上复又行了一礼,看着依旧不愿转过身来看自己的金发少女,微微叹了口气,“一百年前的那次决定,我本有机会拦下您。只要我将那件事告诉教团的其他人,想必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支持您的决定――但我相信了您,殿下,我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我知道。”她道,“如果不是确定如此,我也不会让你活那么长时间了。”
“呃……我或许应该感动一下?”
“虚伪。”
“哈哈,不过现在也不是感动的时候。”渊上笑了声,“为了帮你,我可是都已经布置好了。”
金发少女这才正眼看了渊上,他那张和人类相差无几的皮囊带着笑。
“您听到脚步声了吗?”渊上抬起食指抵住唇,神秘地问道。
“……”
没有在意少女依旧沉默,渊上手抚胸前深深行了一礼,眼前的传送门展开之时,他迈了进去,消失在了这片空间之中。
看着那空档无人的地面,荧微微叹了口气。
“真的有意义吗……”
*
在对上那双再熟悉不过的金眸时,映见怔住了。
记忆再度涌入了脑海之中。之前那些被她刻意遗忘和隐藏的记忆又再度从角落里面钻了出来。让她几乎一时间被刺抽干了气力,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
“……荧?”
明明是叫过了无数次的挚友的名字,此时再度说出的时候却感到了无法言说的晦涩。
‘她早该做好准备了的。’
戴因已经说了这里和深渊有着密切的关联,渊上也早在先前就已经展露了他与荧的关系。明明是她主动让渊上带自己过来的……
她早就想象过她们的重逢,只是这重逢有些猝不及防。原以为他不过是说说而已,荧怎么能这么巧就在这个地方?况且渊上中途就溜掉了,也没曾想过他真就会将他们老老实实地带到荧的附近。
‘该用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她?’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苍白极了,直到后背被轻轻按住,她才像得到了支撑一样,眼前摇晃的世界才又稳定了下来。
“没事的。”
她听到戴因的声音,心情也随之平定下来。就在她想表示感谢的时候,就感受到了那股完全无法忽视的视线。
映见这才想起来她并未和散兵说过有关她和荧的事情,刚想说“之后会和你解释”,却未曾想台下少女的声音先传入了耳中。
“好久不见,阿映。”
荧一定是记得自己的,映见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同属于降临者,同样没有被世界树所记录,就算所有人都忘记了她的存在,荧也一定会记得。
散兵:“你执意来到这里所说的‘重要的事’,难不成指代的就是见她?”
散兵的直觉太过敏锐,映见虽说最开始的时候来这里只是为了找到异动的源头,但她无法否认在见到了荧后,她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已经改变了。
“我有话必须要同她说。”映见道。
“深渊教团那位‘公主’,竟然会主动同你打招呼,你还真是厉害。”散兵毫不客气地道,“明明站在神的阵营,与愚人众沾上关系就罢了,竟然还同深渊公主有着交情――我之前可是小看你了?”
深渊教团企图颠覆的是神明的治世,也就是说,即便是将“夺取神之心”作为目的的愚人众,他们也是同深渊教团为敌的。
荧道:“她同我的确是挚友。”
映见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在转身看向少女后,那个声音依旧没有停下。
“先前就听阿映谈起过你,若不是后来亲眼所见,还真会信以为真当你是个良善之人。”荧的眸中如同一潭静水,连一丝波澜也没有,但说出口的话确是夹杂着显而易见的讥讽,“但如今看来,你可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懂事。”
“废话太多了,‘公主’。”散兵加重了语气,笑了声,“也不怪你会感到离奇。映见和你说的那人是另外一人,并非是我。愚人众执行官若是都能被称之为‘良善之辈’,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嗯?这你可就说错了。”荧挑眉,“难道说一百年前被困在深渊幻境里的那位并不是你?”
散兵一惊:“你怎么知道……等等,难道当时是你……?!”
映见几乎是同一时间想通了其中逻辑。
之前在深渊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过了渊上。如今在层岩巨渊,第一次遇到渊上时,他的言辞中也尽数展现了他同荧的不浅交集。既然荧自己说了她曾在一百年前的深渊见过散兵的话……那就无法避免的去思考概率最大的那个可能。
荧道:“现在才明白过来吗?”
这句话打碎了她最后一点的希冀,映见看向荧,瞳孔微颤:“荧……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为什么要这样,你才应该是最清楚的吧。毕竟当时散兵被困在幻境里面,外面的可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荧道,“还是说,那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不知道指环和那串文字的用处?”
映见下意识地将左手覆上了右手的指环,明明指环的温度没有丝毫改变,但此时她却觉得指环覆盖的地方出奇的烫。
散兵:“指环和文字……你们在说什么?!”
“嗯?看来你并没有将这些事情同他说过。”听到散兵的厉声质问,荧似是恍然大悟,“也是,当时的你完全不值得信任。不过好在阿映足够在乎你,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
散兵:“……什么?”
映见心下一紧,不好的预感刚一涌上,就听到荧不紧不慢道:
“难不成你真的以为仅凭你当初的力量就足够从‘虚妄’里面逃出来?”她道,“你不过只是用来交易的手段罢了,托你的福,阿映可是非常配合地满足了我的条件――就只是为了救你出来而已。”
映见完全不敢去看散兵。直到现在她依旧无法理解为什么荧要说出这种话。
“明明让我隐瞒住指环存在的也是你。荧,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精心设计这一切?’
荧道:“为了你啊,阿映。”
映见的眼睛微微睁大。她看着站在正中央的少女,金色的头发在光芒之下熠熠生辉,她就是那样浅笑着看着自己,始终回避着她的质问。
‘为什么?’
她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
她有一种预感,如果错过了这次,或许以后都再不会有机会。于是她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是想朝荧走去,想要面对面地问她一切的原因。于是她向前迈了一步,眼前的光景随之一变。
漆黑到浓稠的空间,无法窥见五指,抬头却能看到深紫色的斑斓星空。
不远处,金发少女正向自己走来。
“戴因应当已经同你说过,深渊教团所创传送门的布置,空间维度上是网格一般的节点,我们所处的正是两个节点之前的区域。”荧道,“这里是独属于我们二人的空间,不会再有他人干扰。”
荧在映见的身前站定,抬手将她耳边的银白碎发撩到耳后,动作轻柔。
“阿映,我从未恨过你,但很抱歉,我也从未原谅过你。”
感到映见的躯体僵了几分,荧眸光微黯,无奈地苦笑道:“你知道吗?在这一次的‘时间’里,我在世界树那里看到了曾经的我留下的‘记录’――你想你应该已经知晓时间残骸了。”
“时间残骸……”蓦然想起了温迪曾经同自己说的事情,映见抓住了荧的胳膊,迫切地问道,“五百年前我误入深渊的那次,遇到了来自未来的阿散――这都是你做的吗?”
荧的目光落在了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上:“是。”
“……巴巴托斯大人说过,愚人众和深渊教团合作前往了时间宫殿的废墟。所以……荧,你是和愚人众……不,博士,你和他……有交集吗?”
当初她离开深渊之后就已经感受到了深深的违和感――阿散说是一位好心人给他指路,才让他最终找到了自己。她也早就知晓那人便是博士。但博士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明明博士认为她有利用价值,却就这样任由散兵带着她离开。这一切都没有情理可言。但她的确顺利离开了深渊,当时的她认为再也不可能与“另一个世界”的博士相见,她也就没有多做思考。但在如今看来,她曾经所认为的“平行世界”并非是真正的“平行”,而是确乎会在现实中出现的未来。
映见只觉得心脏的跳动变得越来越沉,声音越来越重。她抓住了荧的手臂,目光几乎是带着卑微的祈求。
‘如果一切都是她的妄加猜测就好了。’
眼前的人是她在大正时最为重要的朋友,即便现在她没有勇气再度面对她,她也依旧是她心中最为重要的存在之一。
她用尽所有气力祈求的结果是金发少女无奈的笑。
荧抬起手来,抚上了少女的脸,金色的瞳静静地注视着映见。
“你变了很多。”荧道,“变得更为稳重了,也变得更为怯懦了。”
“……荧?”
“我以为你会更直接地质问我――为什么你要和那种人合作。或者怀疑我做了什么害你的事情,这些明明都是最为接近事实的可能,不是吗?”
“别开玩笑了!”映见抬手抓住了荧的手腕,“你不会这样做的。”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荧手抚上了额头,笑的发颤:“你在说什么啊映见,怎么还是那么蠢――你的家人可是覆灭了我最为珍视的国度啊!”
映见:“你刚刚亲口说了不恨我的。”
“我随口说的话你就信了?你知道其中的……”
“你说的我都会信。”
荧的笑声停下,她扬起的唇角渐渐抿地平直:“为什么?”
“为什么……?”映见眼中露出些许疑惑,“因为你是荧。你有资格和理由去不相信我,但我一定会相信你。”
“为什么?”荧又紧逼了同一句。
映见张了张嘴,顿了一下,手微微收紧。
“……因为你从未背叛过我。”
回顾大正时期的人生,与荧成为朋友是她最值得庆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