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机会,常带你来。”凤容夕有些疲惫,亦靠在树下安坐,暮云顺势也换了姿势,躺在他腿上。
暮云心中暗叹,如今连他说起谎来,也已是如此得心应手。
“我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所以心情甚好。等回仙京,带你去一处地方吧。我曾陪着逢之游历仙京,那处风景绝美,可却还没与你一道看过。”
“当然好。毕竟签了卖身契的,我又逃不掉啊。”他自打心底生出笑意,他的笑这样好看,唯有这几百年,怎够啊……
谁知他看着暮云,笑容未散,但那眉轻蹙一瞬,他似乎将什么咽于腹中。接着骤然起身,顺便将暮云拉起。
他似乎提起了不少精神,朗声道:“不知是什么景色,现在就去如何?”
“好。”暮云笑答。
但此刻凤容夕牵着她,一前一后,就像当初那单纯的师徒。暮云骤然想起那隔着惟帽,他递出的剑鞘;那锦城之中因旁人存在而两厢收回的手心……
如今,她终于光明正大的站在了他的身旁,不是乐族的晚辈,不是战神首徒。
仙域太虚塔顶。
坐卧其端,仰面可见云海涌动,俯首见仙京点滴。
这塔上遗留的神息,也叫他身子舒适了些许。暮云深意他当下即明,并不多言,唯将她揽于怀中。
“乐小判官画的便是此处吧。”
“对,正是此处。我也是因为看过她的画,才觉得此处当真是分外美丽。不然,这两千年却一直道这是寻常风景。”
“此景有你,自是不寻常的。”他放开了暮云,莞尔一笑,亦从昶夜之中取出纸笔。
水墨流转,一张画卷展开眼前,却是容纳天地,画中太虚塔上,两名仙人相拥而卧,此画精巧细腻,委实恍如神迹。
“容夕,不知这第二件未竟之事?”
“离屿境。冥渊罪物需除尽,黎族之军,也需要有个安身之处。这一切,还需三日。”
“无论几日,我都陪你。”暮云敏锐有所觉察。
“我需要你保证烨攸的性命。”或许这些他在心中早已安排妥当,区别只在于暮云何时问起罢了。
“我就知道,你从不需要我陪伴着你。你总是心狠,留下我独当一面。”暮云不做纠缠,她一点也不难过,只是觉得这时间流逝太快,无论如何珍惜,却还是不够。“不过,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已无遗憾。”
“此生是我亏欠你,如有来世容夕必偿。”
万千情谊,唯唯化作落于眉间的一吻。
其情重若世间顽石,坚不可摧。可有时,又轻如鸿毛,情爱之于他,永远在万事之后,要为世间万物退避三舍。
对于仙京,对于新乐王朝,他已是个鞠躬尽瘁的神将。
那么,如今,该到她做一个死而后已的司丞了。
目送他离去,直到他身影不见,暮云毫不犹豫回到监察司召回卿荇,整理旧部。
第23章 与君长眠
仙乐王朝危如累卵,暮云两日之间日夜奔波,堪堪收拢起旧部,前两日又将自己的神血喂给了外祖,让其神魂稳固。路过监察司院前,却见衍朝路过,手中提了两坛美酒。
衍朝见了暮云,却笑问:“小暮云,青余也在,来喝一杯?”
暮云听到青余归来,当即有了三分警觉,沉下面色问道:“表哥?突然回京可是有何要事奏报?”
“也没什么,就是奕丞回京述职,他便提前回来了。”衍朝提了酒,一脸嬉笑。
“回京述职?舅舅,何其糊涂啊!奕丞此刻回京述职,到底安的什么心思!你不明白吗!”
“等等,那可是我乐族的驸马,他能有什么心思,他再如何也你父亲!若按入赘来算,他亦是我们嫡系之人。”太子衍朝振振有词,尽是那陈词滥调,完全不觉大难将至。
“舅舅!”暮云本还想要挣扎二三,怒视衍朝,数次欲启唇,终究还是一声叹笑:“舅舅,带我母亲快走吧……去找青余表哥的母亲。念在与母亲姐妹情分,相信重锦上仙会保护你们的。”
“暮云!你在说什么啊,为什么当了这个司丞就开始越来越奇怪?我们不都是一家人吗?难道你还在生气下放一事?”
“舅舅……我真的很羡慕你的天真自由,但我没时间向你解释了,我说的每一句话,你无论相信与否,都会发生。奕丞他要杀上来了!新乐纪年就要结束了!他是我父亲没错,但也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逆贼!”暮云不忍见衍朝一副受伤困惑的模样,还是废了一番口舌,牢牢把着他的双肩简要的总结了一番。
随后于监察院中唤来卿荇。
“卿荇,命狐族去离屿境将战神找回来。然后,就别再回来了。”
“司丞大人!你这是何意?属下自知做过错事,可狐族不曾犯过什么错啊!”
“卿荇!你先去发令,然后你同我去极天殿。”
暮云是卿荇发誓效忠之人,自然是对她的话唯命是从。
暮云等卿荇办完了事,提了一坛美酒,带上了这火红的狐狸,一同踏上了前往极天殿的路。
“卿荇,我以前,真的很讨厌你。因为你真的很过分。你欺负了我两世,好多好多年。”
“对不起……司丞大人。”卿荇规规矩矩的到了歉。
谁知暮云却抛去了这些年的官架子,她将酒坛塞进了卿荇怀里,鼻音颇重:“我如今真的感激于你,多亏你在有些日子才没那么难熬。你还是继续叫我暮云吧。”
“暮云……对不起,日后我再也不会那般对你了。”
“哪里来的日后……卿荇啊,你不觉得仙京今日太过萧瑟了吗?”
本来未察觉什么的卿荇,在暮云提点过后,竟真的生出了一种凄凉的感觉。
四季如春的仙京,今日迎面吹来的风的确显得更凉了一些。
“只是想不到,三十载终究徒劳一场。”
奕丞此时归来,必定有他的打算。若不出暮云的意料,烨攸仙帝,恐撑不过一两日了。
也难怪,容夕只向她要了三日。
极天殿外,烛火尽明,殿门大开,除了烨攸高坐于堂,则空无一人。
“小丫头,你回来了。”仙杖如今支撑着烨攸的身子不倒。
三十年来,暮云亲眼所见烨攸的风骨极速的塌了下去,像是人间古稀老人一般。
“外祖,是暮云做的不好。奕丞……他要回来了。”暮云跪坐在他脚下。
“傻孩子,你那里不好了?若不是有你和他在,哪来的这三十年的太平盛世?你们在意前世今生,怎么不想想,外祖的寿数就是如此啊。自从顺承天意,当了仙帝,没人问我是否真的开心,是否有这个能力……奕丞他若喜欢,便拿去吧。”烨攸自从莫名中了奇毒,多年以来便饮毒茶压制,饮鸩止渴,终究会有穷途末路之时。
“外祖……会好起来的!你想想舅舅,和我母亲……他们不能没有你。”暮云泪水滚滚而落,可烨攸就像看不见一般,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始终看着殿外远处,每一次呼吸都在强撑。
“终我一生,唯有晚年,对不起你这丫头,从前一心想着平衡之道,竟让你受了诸般委屈。丫头,快去寻凤容夕吧。撑到你二人再见一面……这是外祖,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烨攸颤抖着手,去下帝王王冠,将其放在了暮云头上,尽管歪了方向,但意图不言而喻。
“外祖父……”暮云此刻泣不成声,有音无语。
“小狐狸?这极天殿怎的如此灰暗啊。去,我那书房里有烛火!我家丫头的手怎么这样凉?小狐狸怎么照顾你家大人的,还不去烧炭火?”
卿荇茫然看向大殿内外,烛火遍地,早已将整个极天殿照成了这仙京之中最明艳的一道光线。
他似乎骤然明白过了什么,心上就与被人捅了一刀无二。
都说狐狸的眼泪是虚假。可如今卿荇泪不断行,未有一丝假意虚情。
“陛下!卿荇遵命!卿荇定然将这极天殿照的比日出之地更亮!”卿荇猛地抹去眼泪,大声领了仙帝命令。
“哈哈哈,都是我仙京的好孩子啊。”烨攸甚感欣慰,如今他愁容之上,染上了那一丝笑意。“可惜,天黑的太早了……”
晨光落在大殿之上,古树一片落叶摇摇落地。
奕丞发兵反叛兵临城下,细数乐族仙帝烨攸三宗罪责。
其一:与神族勾连,仙乐公主诞下郡主暮云既无乐族亦无龙族血脉,生而带有神族神印实为铁证如山。
其二:通魔叛仙,先与魔域之主盟约在前,后放任冥渊罪人侵蚀仙界不顾。
其三:教子无方,宗室后继无人,仙族正统~无以为续。
三宗罪,恍若三座高山,牢牢将仙界正统镇压在下。
众人又想起了,这位监察司的司丞大人,终究是来路不正,身怀神族印记,统领仙族多年,到底是不是仙族正统还不好说。
仙域众人此刻就犹如嚼蜡一般反了胃肠。
而他们眼前的这位天昱上将可是实打实的仙族子弟,虽说是龙族的黑龙,但他足够优秀,早已弥补了天资缺陷。
极天殿中,暮云听后一笑置之,又添了烛火,对卿荇说到:“骚狐狸,你也走吧。”
“你会跟我走吗?”
“我要等他。见过他后,与新乐共存亡。”
新乐王朝到如今,哪里还有存……
黑云压境,竟是攒动的人头。
打着共建新仙的旗号奕丞收编的军队竟比前世还多。
暮云举剑相迎,感慨万千。
果然,自己太弱小了。
此生如此挣扎,竟还不如前世外祖父亲自动手。
好歹那时死在万军丛中,是壮烈赴死,未叫奕丞如此得势……
无论怎样,都好过如今屈辱病危。
“奕丞。”
“又见面了,女儿。”一把龙头黑刀矗立在他身前,散发幽森寒意,那是暮云过去最害怕的东西。
“放过璟皓。”暮云享受着刺眼仙光,虽然刺痛落泪,但日后再无可见了,不是吗……
“自然,皓儿也算是半个龙族子弟。日后便是这仙域太子。”
奕丞面色一沉,见眼前自己的女儿,从未出生起就与自己离心,如今又在此关头做了颗绊脚石。
“你怎么不问问,要不要放过你那情郎?”
眼前女子褪去束缚手脚的官袍,剩得一身素白,戴上了那烦人的抹额,又是仙乐公主的那副披麻戴孝的装扮,她生的女儿真的像她,也是真的惹人厌烦。
“他必会死于我面前,就不必求你了。”
终日惶惶,一朝卸去束缚,暮云颈下神印泛起流光,那金光透过了仙服。
浑身泛起鎏金,一阵罡风刮过,众人都不禁擦了擦眼,眼前这可是仙族十万年间都只出现在云天苑书册之上的,法相!
神威抖擞,法相顶天立地,金身女子手执之剑,挥向叛军。一招神光横扫,众仙惶惶,人心散乱。
“众将!请随本将军诛杀神族余孽!”
“诛杀神族余孽!”一时间人声沸腾。
无人可以拒绝这可能名垂仙史的诱惑。
散乱的仙人,一句话就被奕丞复归原位,结起防御之阵。
君临天下,这如山高的法相,让人鼓起勇气,却也只有这么一个念想。
战意与退却之心参杂,这不正是仙众的内心吗。
暮云法相发笑,笑意振动天地之间。更使得仙众背脊发冷。
她笑,这天地之间,苟活了十万年的这群种族,不过是个笑话。外祖父寻了四万年的均衡之道,更是笑话中的笑话!
此等摇摆中立之辈,不如尽数洗牌重归于虚无!
暮云不为奕丞而怒,只意在削去一众宵小。
法相纵神力,一刃斩去壁垒,横扫千军。
唯剩奕丞亦孤零零立于大军之前。
暮云收回法相。手心之血侵染过剑刃,金焰烧灼,神之血是冥渊之力最害怕的东西。暮云此举无异于豪赌。
镜蔼剑过之处寸寸落下神息。暮云剑法轻盈精准,奕丞黑磷之刀稍显笨拙,却也以守代攻应付自如。
暮云神力加持,可终归是仙尊之境,不过在这天地之间走过千年。
两万年的差距无法弥补。暮云的神血透过了怀中绳结,将那淡白的护身符尽染金血。
“暮云!”一声凄厉的怒吼撕破了当空,一抹墨色身影裹挟着墨马踏过千军,笔墨山河皆化作玄色利刃。
于山河之间,一座墨影法相拔地而起,它手中所执判官画笔,将人生死尽断。
“逢之!你走!莫要管顾于我!”暮云强撑起身,她唯想要乐逢之离去。
今日作为新乐之主,她绝无活命之路,又怎么可以将冥域的她拖累其中!
“你的命,我冥域不收!”乐逢之真身现于奕丞面前,她是半分都不恐惧。
乐逢之从小便为天之骄子,冥域之中少有敌手,但她仍然年少,天资再佳,终究是抵不过经年累月拼死搏斗而出的奕丞。
黑磷刀一震,将乐逢之退去数步。
暮云为乐逢之承受一击,亦是唯有跪地以剑支撑起身。她擦去嘴角金血,于极天殿外寸步不让。
奕丞黑磷刀再起,恰逢此刻,远处天边凤鸣天地之间。
声音由远及近,落在了暮云身前,这次他拼尽全力卸去了奕丞之力,可那阳光太过刺眼,这次暮云没能看清他的容颜。
“你受伤了!”一股血腥之气萦绕,他素白的衣袍尽然蓝晕,暮云见蓝色灵液,得知是他的血……
白凤稀有,其凤之血更加珍贵,为霁蓝之色……此刻骤然忆起,那月下注入到镜蔼之中的亦是这般灵液。
他不答所问,只道:“我回来了。”
“好……如今,你心愿已了。”暮云触摸上他脸颊,已然是温热尽退,如今不过是一口气吊着。
身后极天殿,老者枯木之声传来,他畅然笑着,由卿荇搀扶着。
高台之上,烨攸身姿挺拔,仙杖重锤地面。
“当——当——当”
声声震慑人心,乐族之力绵延万里,仙众各个恍然起身,仿佛短暂死亡于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一场好眠。
破碎山河尽复,烨攸耗去毕生之力,再不多言,只是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容夕,我们这些老家伙,该退场了!”
清风拂去,烨攸风化散尽,仙杖落于卿荇之手。
“恭送战神大人……”字字若针,也只能饮恨而吞。随着暮云声散,镜曦剑一声脆响落于面前,战神之姿渐化为虚,唯有一簇忽明忽暗的凤火,缠绕于暮云指尖久不肯散。
暮云身单影薄,一把抽出了容夕配剑,雌雄双剑在手,明暗之息相伴。
这一刻,却忽然明白了外祖父的选择。
她将手中镜蔼抛给乐逢之,只拎着镜曦剑转身走向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