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事,每个人都有缺憾,李东阳在子嗣上很是艰难,好容易有个儿子活到成年,却沉迷酒色,还没生下孙辈、绵延子嗣就死了。
对李东阳而言,独子生前不争气,留恋烟花巷,死的凄惨又窝囊,他如何不痛?不悲?不怒?
暴风雨夜,李东阳无语问苍天:老天爷啊,你对我有多么慷慨,就有多么残忍!
每次大朝会上都有六头大象当仪仗,魏崔城无数次守着大象们,看着文武百官从身边经过,所以他认识李东阳,只不过以前李阁老只是鬓发斑白,今晚再见,已然须发皆白了。
是什么让堂堂内阁大学士一夜白头?
魏崔城满腹疑惑,先上前行礼:“卑职锦衣卫训象所魏崔城,拜见李大学士。”
“坐。”李东阳指着旁边的交椅,“牟指挥使日理万机,为皇上分忧,还要抽空关心我的家事,真是辛苦。”
魏崔城听得云里雾里,不晓得李阁老是什么意思:你把一个小寡妇和一个小姑娘抓到这烟花巷里,还倒打一靶说我多管闲事?
魏崔城自持有干爹牟斌撑腰,他没有听命坐下,直愣愣的站着说道:“卑职的两位邻居,陶朱姑娘与陆宜人不知如何得罪了李大学士?国有国法,岂能在这烟花之地私设公堂?”
刚才审问的是畏罪潜逃的官妓,那里来的五品诰命夫人?李阁老听了,简直比魏崔城还懵。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大人,两个嫌犯带到,她们自称清白,有一个还是陆青天的小女儿陆宜人,说家中有户贴为证,要面见大人。”
两路冤家终于在温柔乡里重聚了。
魏崔城眼里的陆善柔一行三人活脱脱就是西游记里历险的师徒:陶朱布巾裹头,脸肿得像猪头,猪八戒;刘秀蓬头丐面,蜷曲着十个红肿的手指头,像猪八戒手里的钉耙;唯有陆善柔依然衣着整齐,慈眉善目,波澜不惊,像唐僧。
陆善柔看到魏崔城在此,先是惊讶,而后惊喜:果然钓了一条大鱼啊!只是见了两面,他就为了我追踪到了这里,都敢和李阁老据理力争。
“……事情就是这样。”刘秀举着红肿的手指头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就让我天打五雷轰,千世万世皆为娼妓!”
刘秀发完毒誓,陆善柔说道:“李阁老,我是陆青天的小女儿,少时淘气,经常女扮男装,充当书童跟着父亲奔赴各个凶案现场,耳濡目染,学得一些断案的本事,可否容我详查令郎之死?”
时间几乎能消磨一切,十四年过去了,陆青天的威名有所沉寂,但是从去年开始,三卷《陆公案》陆续在市井里销售火爆,陆青天又重新成为京城老百姓茶余饭后的主角,且越传越神,李阁老当然知晓。
李阁老有如今的地位,早就喜怒不形于色了,对于陆善柔的请求,他的表情都无任何变化。
此时魏崔城又是忐忑,又是莫名兴奋:我要亲历比话本小说里还离奇的凶案了!
见李阁老迟迟没有回应,魏崔城在一旁帮腔,说道:“令郎死在这里,阁老一直没有报官,想必不想声张此事。杀人偿命,若真是刘秀所为,一命偿一命,锦衣卫绝不过问。可是,若放过真凶,李阁老甘心吗?”
独子当然不能死的不明不白。否则,李阁老早就弄死刘秀,根本就不会严刑拷问刘秀,还在她昏厥之后停手了。
在学问和官场上,李阁老是个天才,但在独子之死的案子上,他只是个悲痛的父亲。再加上一旁还有锦衣卫的人监视,锦衣卫是皇帝耳目,这里不是阁老的一言堂。
“给这个官妓疗伤上药,她现在还不能死。”李阁老杵着拐棍,“你们跟我来。”
穿过一道水晶珠帘,迎面是一张黄花梨架子床,床边摆满了装满冰块的水缸,寒气刺骨。
李公子面朝里,蜷缩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若不是鸳鸯戏水枕头上满是殷红的血,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的先儿……”又看见儿子的尸首,李东阳支撑不住,双手杵拐,跌坐在一张玫瑰椅上,李公子叫做李兆先。
陆善柔说道:“李阁老,我要揭开被子验尸了。”
李东阳摆了摆手,陆善柔从冰缸旁边绕到床沿边,轻轻掀开了薄被。
一具蜷缩的男尸出现在眼前,一切都如刘秀描述的那样,脖子以下布满了细蛇缠绕般的捆绑痕迹,只有一双脚是干净的。
除了捆绑淤痕,还有片片紫色的尸斑,如此诡异的死相,连亲历过战场的魏崔城瞬间都闭了闭眼睛,不敢直视。
陆善柔把纸笔递给魏崔城,“麻烦魏千户记录一下我方才所说的话,就当填写尸格了。”
魏崔城接过纸笔:这个我会!话本小说里看的太多了!
陆善柔手都不抖一下,稳稳按压着尸体各个部位上的尸斑,“尸斑已经连接成片了,且按压之后皮下的紫色没有消失,这表示尸体已经死了一天以上。”
查看完尸斑,陆善柔试着开合尸体各个关节,“尸僵还在顶峰,我用力掰才能动一动,尸僵和尸斑的表现都在一天左右,差不多死于昨晚四更鼓,这和刘秀的口供一致。”
独子死的不体面,李东阳双手杵拐,低着头看着地面,“他……尸首什么时候变软?现在这个僵硬的样子,都没给他停尸,穿上殓衣。”
陆善柔说道:“最快两天,那时候至少能掰得动,尸体完全柔软得需三到七天。”
陆善柔将一盏牛角灯放在枕边,照亮了李公子被砍到半截的脖子,说道:“要外头的龟公鸨母取一些羊肠鱼鳔来。”
听到这里,魏崔城手里的毛笔一顿,好像笔触在瞬间失去贞操似的——羊肠鱼鳔是避孕之物,烟花之地肯定有这些东西。
不一会,一匣子泡发好的鱼鳔送来了,陆善柔把鱼鳔套在手上,伸到鲜血淋漓的断脖间,“气管食管全部切断了,且切口不整齐,凶手下手肯定不止一刀,是凶器不够锋利?还是凶手力气小?下手时紧张?或者凶手对死者心怀怨恨,故意砍了好几刀虐杀?喉骨上有个东西卡着,给我一把镊子。”
众人又去寻镊子,有钱人家吃补品燕窝,要用镊子把燕窝里的羽毛一根根挑干净,很快从厨房找到了镊子,陆善柔拿着镊子,从喉骨里取出一块断裂的刀片。
陆善柔把刀片扔进盆里清洗,摘下满是血的鱼鳔,洗了手,取出洗干净的刀片,“这是凶器砍在骨头断裂的刀片,卡在骨缝里,喉骨很硬,一般的刀是砍不断的,刽子手用来行刑的刀刀背都很厚实,刀刃是精钢千锤百炼而成,如此方能完成斩首。由此看来,凶器的刀刃比较薄,容易崩裂,就是普通的铁锻炼而成。”
李东阳说道:“官妓依然有嫌疑,女人力气小,她一刀砍不断,连砍数刀。”
陆善柔摇头,指着床上的血迹:“他应该是在死之后被砍的,如果是活人,血气流动,脖子被割一刀,血能喷得三尺高,血滴如同雾状,如蛛网般分散,可是您看,他面朝墙躺着,血都在枕头上、床上、被子上,都是大片血渍。”
“如果是活着的时候被割喉,鲜血肯定能喷到墙上,可是您看,墙上干干净净的,连纱帐上都没有血。”
李东阳问:“他若是躺平姿态被人砍脖子呢?纱帐和墙上没有溅上血。死后才被凶手推成侧卧的姿势。”
陆善柔说道:“活人被砍脖子,哪怕当场气绝,身子也会不由自主的抽搐,挣扎,鲜血喷涌得到处都是,有飞溅的血滴,可是现在床单和被子上的血迹几乎都是成片的。况且,根据我的经验,如果是活人被砍成这样,鲜血至少能浸透半张床褥,但是您看这里——”
陆善柔翻开床垫背面,“背面只浸透了西瓜大的一片,出血的量不像活人。所以我怀疑真凶另有其人,那时候真凶不知道令郎已死,潜进来乱刀相加。刘秀是五更三点离开这里的,应该查一查之后有谁来过或者经过卧房。”
李东阳使了个眼色,差役立刻出去拷问行在外头服侍的侍婢仆人。
不知不觉,雨已经停了,差役拿来口供,“龟奴招供,刘秀走后,他们想着李公子至少要睡到中午,不用随时待命伺候,在外头当值的人干脆全都回去补觉了,房门外无人看守,没有人知道谁来过。”
李东阳听了,重重的把拐杖杵在地上,咚咚作响,“所有人,龟公鸨母,还有昨晚在这个行院听曲嫖宿的人全部抓来审问!”
第7章 挖墙角佩玉罢歌舞,审嫌犯萧墙先内讧
◎差役们涌出去抓人,中午发现李公子横死之后,鸨母龟公不敢报官,派人去大学士府报信,李东阳当即命手下封锁痢◎
差役们涌出去抓人,中午发现李公子横死之后,鸨母龟公不敢报官,派人去大学士府报信,李东阳当即命手下封锁了出事的行院,所有人不得出入,派差役抓捕“畏罪潜逃”的刘秀,那时大部分客人都还在行院里——客人玩得太累,睡到下午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要抓的客人只两个,绝大部分嫌犯都在行院里关着。
老年丧子,彻夜未眠,岁月不饶人,李阁老有些扛不住,他还有一个老毛病——痔疮,连夜劳累,急火攻心,痔疮又犯了,一股热流下去,裤子濡湿了,疮口在出血,疼得心脏都一抽一抽的,李阁老颤颤巍巍,随时都可能晕厥。
李阁老面色如常,其实快要撑不住了,从刚才陆善柔利索的验尸场面来看,她是有些真本领在身上的,总比手下这些没头苍蝇般到处乱闯的强,说道:
“我在京城为官多年,你父亲陆青天的名声我是知道的,当年在顺天府当推官,断案如神。你自称学得父亲的本领,我姑且信你一次,你莫要让老夫失望。”
李阁老将自己的拐杖递给她,“此为信物,行院所有人都听你使唤。”
陆善柔双手接过拐杖,“多谢阁老信任,我定不辱使命。”
李阁老穿上一件披风,以掩盖痔疮的尴尬,在管家的搀扶下去疗伤休息了。
再熬下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白发人也要跟着进棺材。
李阁老一走,陶朱说道:“李阁老胸襟不一般啊,居然就这么放手让陆宜人查案。”
“这是个烫手山芋啊。”陆善柔苦笑着掂量手里的拐杖,“是个修炼千年的老狐狸,我若查出真凶,他顺水推舟,为子复仇。我若查不出来嘛,所有兴师动众的黑锅都要扣在我头上,但我现在没得选了,只能走到底。”
魏崔城放下纸笔,打量着猪头般的陶朱,“你刚才很奇怪。”
陶朱拿出陆善柔给的菱花小镜照了照,“除了脏点、丑点,那里怪了?”
魏崔城说道:“你平时话最多,有你在就没有安静的时候,可是你自打进来这屋,一个字都没说过。”
陆善柔看了魏崔城一眼,目光落在陶朱身上。
陶朱平时就是个炮仗,咋咋呼呼的,炮仗突然哑火了,魏崔城觉得奇怪。
陶朱说道:“猛地看到死人,我害怕,吓得说不出来话,现在看着看着习惯了,就开口说话。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我就不能害怕一小会?”
陶朱变成了以前的陶朱,刘秀手指上了药,清凉的药膏慢慢驱散手指关节灼烧之感,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说道:“若不是各位出手相救,我怕早就屈死在这里,诸位的大恩大德,刘秀没齿难忘。”
陆善柔说道:“天助自助者,是你先努力自救,才有机会遇到我们。事已至此,我们尽力而为。”
卧房的尸首虽然有冰块镇着,暂时不会发烂发臭,可是气味还是有的,加上门窗紧闭,里头空气污浊,着实难闻。
有钱人家夏天都会在院子里搭建凉棚,此时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新,陆善柔就暂且把“公堂”设在凉棚里,问道:“谁第一个发现李公子出事?把他们带过来。”
一个红衣女子被带到了凉棚,论相貌,红衣女子面目比刘秀还要精致,石榴红百褶裙的裙腰紧束,盈盈一握,弯腰行礼的时候,细腰就像要折断似的,“我叫佩玉,是我第一个发现李公子死在鸣鸾床上。”鸣鸾就是刘秀的花名。
或许是刚才憋太久没有说话 ,不等陆善柔开口问,陶朱就接话道:“‘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你们的名字都出自王勃的《滕王阁序》,你和鸣鸾是姐妹?”
佩玉说道:“我们都是行院的乐伎,谁和谁都是姐妹,也都不是姐妹。我们两个打小就一起练舞,花名也连在一起。”
陶大侠还懂得诗词歌赋!陆善柔扫了陶朱一眼,问道 :“你既然也是这家行院的舞姬,应该不用你进去端茶倒水,你为何去鸣鸾的房间?你若不说实话,看看她的手——”
陆善柔指着刘秀受了酷刑后红肿的十指。
曾经的纤纤玉指成了香肠,佩玉慌忙说道:“我是为了抢客人!李公子这样的贵客有钱 、有权势 ,只要把李公子做成熟客,那些想巴结李公子的人就会出重金来见我们,求我们从中牵线搭桥,这样比卖身轻松,赚得又多……”
乐伎若不动脑子,花期一过,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佩玉年仅十八,就已经是行院里的“老人”,她想为自己找个养老的饭碗。
佩玉睡到中午起床,听说好姐妹鸣鸾出门上香去了,香闺无人,外头伺候的仆人也都偷懒回去补觉,李公子一人独睡,真是个挖墙角拉客的好机会。
佩玉心想我长得比鸣鸾漂亮,李公子一定会喜欢我的,于是,佩玉盛装打扮,悄悄进了鸣鸾的卧房。
卧房凉爽,冰块在冰水里漂浮着,还没完全融化,透过薄薄的纱帐,依稀看见李公子侧卧在床上。
“李公子,我是佩玉,擅做掌上舞,我跳舞给你看啊?”
李公子没有回应,佩玉担心鸣鸾烧香回来,发现她在自己床上拉客就不好了,干脆拨开纱帐,爬上床,打算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我看到枕头床上都是血,李公子半个脖子都断了,就赶紧跑出去喊人。”
吃青春饭的,很多乐伎过了二十就无人问津了,欢场竞争激烈,佩玉拉客的手段很常见,动机合情合理。
陆善柔继续问道:“你们这个行院里,谁和李公子有过仇怨?”
“没有,绝对没有!”佩玉连忙摇头,“李公子是我们行院的财神爷,谁会讨厌一个给钱给靠山的贵客呢?没有的事。”
陆善柔说道:“李公子有没有惩罚过什么人?”
佩玉说道:“没有,李公子打赏阔绰,还经常带一些有钱的贵公子一起来玩,每次他来这里,乐伎仆从都争抢伺候他、讨好他,都是做生意,捞钱,那有把钱往外推的道理。”
陆善柔问道:“昨晚在行院留宿,除了李公子,还有七个客人,他们七人有谁与李公子有仇怨?”
佩玉还是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佩玉不敢得罪客人,万一传出去,她将来还怎么混。
陆善柔沉吟片刻,说道:“行院里的人有求于李公子,你说没有仇怨,我暂且信你。可是客人之间没有这么简单,都有钱有地位,都是来寻开心的,怎会没有摩擦。这个问题我会把所有人都问一遍,若别人如实交代,你刻意隐瞒,那我只能怀疑你是凶手的同党了,有包庇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