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茶室,赵毓芳叫了江憬一声“小江”,被桑珏听了去,她故意在“哥哥”前面带了姓,想显摆她知道桑逾却不知道的“秘密”。
十九岁的江憬具备着成年人应有的体格,肌肉骨骼以及身体器官都已发育健全,桑珏的身高才到江憬腰那儿,哪里拽得动江憬?
江憬纹丝未动,在原地弓下腰,又真诚地问了桑逾一遍:“一起出去玩好吗?”
在桑逾的视角里,江憬已然同她平视,给足了她尊重。
桑逾看看江憬,又看看桑珏,对着桑珏提醒道:“你不换身衣服再出门?”
“我……”桑珏低头看了眼身上未来得及换下的形体服,心知是自己得意忘形没察觉到不妥,可就这样被桑逾当着外人的面指出来,难免觉得丢面子,便梗着脖子大声道,“我就穿这身去街上怎么了?反正我年纪小,别人才不会在意我穿什么。我就不换怎么样?你去跟爸妈告状呀,去呀。”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桑逾却耷下眼皮说:“你要穿就穿吧,也没什么的。”
她被赵毓芳打扮得大方得体,只是不想让外人见了觉得家里的大人厚此薄彼,办事仓促、潦草、不严谨,顾了大的,没顾上小的。
夫妻俩都是好面子的“体面人”。
桑珏不屑地“嘁”了一声:“你说话能不能大点声?弄得我好像欺负了你一样。江哥哥可在旁边看着呢,我又没把你怎么样,装什么可怜。”
桑逾有些难堪地望向江憬。
江憬亲眼目睹了姐妹俩的矛盾,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
作为客人他不好处理主人的家庭纠纷,可他实在看不惯桑珏仗势欺人的样子,便对桑珏说:“可是我想和精心打扮过的小姑娘出门。”
桑珏听江憬这么说,那些准备说出口的话统统卡在了嗓子眼里。
她憋着一股气冲桑逾翻了个白眼,转头却娇滴滴地对江憬说:“那江哥哥,你要等我哦,我换好衣服出来看不见你会哭的。”
江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嗯。”
说不清是宠溺还是嘲讽。
桑珏像脚底抹了油似的,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饶是江憬应允了她,她还是害怕他们抛下她。
分明能感同身受,她却丝毫不能与桑逾共情,打心眼里不想让桑逾跟他们一块去。
中午赵毓芳让她叫上桑珏一起出门逛街,她见桑逾正在熟睡高兴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她本可以叫醒桑逾,却假装贴心地对赵毓芳说“姐姐昨晚应该没睡好,我们不要打扰姐姐休息”,弄得赵毓芳觉得她长大懂事了,还很欣慰欢喜。
桑珏一走,过道里就只剩下桑逾和江憬了。
桑逾和江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原本她面对不熟悉的人就会惶恐,何况她此刻正为江憬心动,脑海里白茫茫的一片,像一张高度曝光的相片。
江憬见她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又笑了一声。
同样让人难以揣摩其中的意味。
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挥洒入室,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浑身发热。
江憬的衬衫虽是宽松的款式,此刻背后也起了一层薄汗。
他扯了扯领口,却没有解开扣子,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没找到可以打开的窗户,便问桑逾:“住在这里,夏天不会热吗?”
桑逾轻轻问了句“什么”,似乎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不解的,只不过他问的这句话从来没人问过罢了。
或许在大人眼里,小孩子多吃点苦头不是坏事,所以不曾对她嘘寒问暖。
这样一来,江憬的知冷知热就显得格外新鲜了。
桑逾看得出江憬不是对她多体贴,只是有感而发,友善地问询了一下,多少带着点漫不经心。
她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然后一五一十地说:“也不是不能忍。阁楼没有这么大的窗户,这里是这幢房子视野最好的地方,阿珏喜欢得很,一直怪我不让给她。其实不是我不肯让,是小妈这样安排的。”
“小妈?”江憬敏锐地捕捉到了话里的关键。
桑逾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说漏了嘴,将家事传给了外人,想到赵毓芳之前警告她的那句“多说多错”,不禁抿了抿唇。
江憬一看她这副样子便知他们来前这家的家长一准给这小姑娘嘱咐了些什么,教得这般循规蹈矩。
桑逾也知道江憬定是将他们家的关系探了个明明白白,心一横,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恳求道:“可以不告诉江叔叔我们家的情况吗?要是因为我乱说话坏了大人们的正事,我……”
江憬没等她说完就乐不可支地笑道:“谁跟你说得这么严重?”
桑逾茫然地望着他。
江憬重新弯下腰,如同春风一般笑着说:“别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她吓唬你呢。”
第3章 入夜(三) 看你睡这么熟,都不忍心叫醒你。
以前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宽慰话。
这句话让她听了如释重负。
桑逾望着江憬怔忡了两秒,旋即被桑珏的大嗓门拉回了思绪。
桑珏气喘吁吁地向他们跑来,气还没理顺就开口嚷道:“你们说什么呢!是不是趁我不在偷偷说我坏话呢!”
桑珏对桑逾的厌恶到达了一定程度,从不将她往好处想,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桑逾时常被她冤枉,痛苦不已地担着莫须有的罪名。
桑珏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条碎花裙,但腰身将裙布撑得鼓鼓囊囊,能清晰地看见赘肉的轮廓,倒是不如形体服修身,反而将仪态的缺点全暴露了出来。
不过确实如桑珏所说,她年纪小,不会有人在意她的身材。
大家只当她是胖嘟嘟的小可爱,管这叫“婴儿肥”。
但对于桑逾来说,桑珏这个小霸王并不可爱。
她见到桑珏,总是会没来由地感到害怕,即便自己根本没做错什么,也依然会陷入无限自证的循环里。
这回她一如既往地想要澄清,江憬却先她一步说道:“换好衣服我们就走吧。”
桑珏闻言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当即不再刁难桑逾,兴奋地说:“江哥哥,我们去哪儿啊?”
江憬看了桑逾一眼,说道:“跟我走就是了。”
江憬带着姐妹俩坐计程车来到附近的步行街,热闹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让置身这片烟火气里的人莫名由衷地感到快意和满足。
桑珏全方位霸占着江憬,一会儿拽着江憬朝前面的摊位跑,一会儿紧紧抱着江憬的胳膊,像挂件一样牢牢依附在他身上。
桑逾走在他们身后。
时远时近的距离让她的步伐时快时慢,仓促又凌乱。
这种感觉很不好,没有安全感,同时唤起了她记忆深处糟糕的经历。
那时她五岁,桑珏刚学会走路,却依然要赵毓芳抱着才不哭,所以每次出门,赵毓芳都要抱着桑珏再牵一个她,次数多了,难免会出现疏忽。于是某一次,赵毓芳将她落在了菜市场里。
菜市场总是给人以一种时时刻刻都人满为患的错觉,但也分早集和晚集。赶早集的往往是退了休闲来无事的老人家,赶晚集的则是年轻的上班族和犯懒拖到快到饭点才姗姗来捡漏的自由职业者。
像赵毓芳这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一般是不会自己来菜市场这种简陋脏乱的环境的。但那段时间别人借公司的钱还不上,公司拖欠工人的工资发不了,工人集体闹罢工,带得家里的用人干活的积极性也不高,赵毓芳索性给他们都放了假,亲自带着孩子去买菜。
摊贩们的吆喝声和令人眼花缭乱的食材对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孩来说太新奇。
她只不过多朝四下张望了两眼就跟错了人,再想去牵赵毓芳的手时才发现身前抱着孩子的女人不是赵毓芳。
身边攒动的人潮高得像堵墙,将她围合在狭窄的缝隙里,空气中夹杂着海鲜腥咸的气味。
巨大的恐惧将她包裹起来,她惊慌失措地逆着人潮向前奔跑,两分钟后又颓丧地晃回了原地,等着赵毓芳回来寻她。
就在这时,前方摊位前正跟老板讨价还价的中年男人忽然凶巴巴地将挑好的排骨扔回砧板上,吓了她一跳。
老板也不是好惹的,撸起袖子,跟对方激情对骂。一言不合两人就吵了起来。
桑逾蹲在石台下,瑟瑟发抖地望着他们,一动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两人不欢而散,又有一辆自行车停在了她面前。自行车的后座上安装了儿童护栏,里面坐着一个与桑珏年龄相当的小女孩。
收烂菜叶的老爷爷拉着沉甸甸的推车从旁边经过,不小心撞倒了自行车。
小女孩顿时摔倒在地,哇哇大哭。
老爷爷一个劲道歉,小女孩的妈妈却不依不饶。
桑逾看着面前一副副麻木不仁的冷漠面孔,压根不敢向他们求助。
桑逾想,等等吧,小妈发现她丢了,一定会折返回来找她的。
可是等到天黑赵毓芳都没有回来。
太阳落下,月亮出来了。
菜市场里的摊贩开始忙忙碌碌地收摊,对面夜市的灯亮起来。
那一端人声鼎沸,这一端归于沉寂。
五岁的桑逾慢慢从石台下爬出来,伸直了已然麻痹的双腿。
她站在漆黑死寂的场棚里,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
这呼吸粗重喑哑,略微颤抖,一点点放大了她的惊慌与无助。
她被抛弃了吗?
这个拼凑出来的家终于容不下她了吗?
小小的她一边抽噎,一边朝有光的方向走。
像一条流浪的小狗,凭借着依稀的记忆走呀走,终于回到了家门口。
想当初她没抱着能成功回家的希望,只有一腔对黑暗的排斥,因为路上没有遇到一个疑惑她怎么独自游荡的好心人,也没有看到警方设立的岗亭和派出所。
可老天偏就发了一次善心,让她走对了路。
她只记得她怀着绝望的心情走了好久,又累又冷,无依无靠。
回去以后,她并没有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觉得心寒。
桑黎川将她自己找回家这件事当作了跟人吹嘘的资本,逢人便说“我这个大女儿,可是五岁就认得路了,自理能力强得很,完全用不着大人操心”。
赵毓芳更是用一个“乖”字,哄了她好多年。
“桑逾?”
江憬的呼唤让她的意识回了笼,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停在原地愣了很久,难为江憬惦念着她,知道回头,不然她又差点跟丢。
险些在一个坑前摔倒两次,令她万分懊恼,心中的懊恼积攒多了,俨然变成了自责。
她恰巧定在卖糖画的摊位前,江憬当她想吃糖画,便领着疯狂拒绝的桑珏折返回来,指着插在展位上已经做好的成品问:“想要哪个?”
桑逾不明所以,茫然望着他。
江憬以为她是想要又觉得难为情,不好意思说出口,笑了一下,恭敬有礼地对面前走街串巷的老手艺人说道:“烦请您给我妹妹画一只兔子吧。”
此言一出,正踮着脚拔下了某一支成品的桑珏脚跟落了地,看着手中握着的、瞪着眼睛望着自己的褐色糖龙,瞬间觉得不香了,当即就欲插回去。
结果江憬中途截了胡,递还给她,跟做糖画的师傅说:“这个我也要了。”
一锤定音。
桑珏气到L毛,心里有多介意桑逾拿到的糖画是江憬给她专门定制的,嘴就有多硬,走在街上不停地捧高自己得到的龙,贬踩桑逾得到的兔子。
“我的龙可威风了,有主宰天下的气质,翱翔于九天之上。不像你的兔子,活在食物链底端,总是被关在笼子里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这年头,未成年接触到的词汇信息太多,普遍早熟。所以赵毓芳早就说过,她但凡将她聪颖绝伦的机灵劲和学本事的能力用在正道上,也不至于每次考试都在倒数几名徘徊。
江憬是堵不住桑珏的嘴,但他能安慰桑逾。
闻言,他温柔地对桑逾说:“兔子多可爱啊。忍耐力强,顽强又坚韧,对外界没有丝毫攻击性和侵略性,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很讨人喜欢了。”
桑珏年纪不大却很聪明,一听就明白了江憬的言下之意。她全然听不得有人说她最讨厌的桑逾招人喜欢,又不想当着江憬的面撕破自己活泼开朗、阳光伶俐的嘴脸,只得拐弯抹角地说:“江哥哥,我想看动画片。”
桑逾听出她的潜台词是想回家,出于作为姐姐对妹妹的关照,她又和平时一样意图退让:“要不……我们回去吧?”
他们才出来了不到半个钟头,大人们的事八成还没谈完,就这样回去了,那他们出来这趟也就没意义了。
江憬抬手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自行做出了判断:“不用回去。影城就在前面,我们去看新上映的动画片。”
“不能去影城。”桑逾紧张道。
江憬疑惑地看向她。
桑逾给出理由:“家里的大人不让去。”
家虽然一直在搬,但赵毓芳一贯的主张是生活质量一定要保证,家里该有的配套一样不能少,不一定非要是顶配,至少要有。
别墅这边原本是没有放映室的,毕竟桑黎川要上班,孩子们要上学,赵毓芳也要外出和她那些太太圈的姐妹们参加各式各样的活动,大概率用不上。后来在赵毓芳的一意孤行下,家里的一间客房被改造成了放映室,光是正中央的那块显示屏就花了三十万。
桑黎川的生意黄了好几桩,听说后直骂赵毓芳败家,盛怒下撂了话:“谁也不准去外面看电影,就在家给我把这块屏幕看到烂!”
当时他暴跳如雷,可这间放映室装潢好后,全家就数他用得最多。每当要开私密会议或者谈生意找不到合适的地点,他就把人往家里带,长此以往也省下了不菲的场地费。
赵毓芳心觉讽刺,赌起气来,把气撒在了桑逾身上,不准她出门看电影。
桑逾是标准的乖乖女。她不懂大人生气的缘由,只记得这些星星点点的细节,大人们说不让去电影院,她就不去电影院,免得他们知道了发火。
所以此刻江憬要带她们去电影院,她内心十分不安,告诉江憬,家里人不同意。
她刚说完桑珏就拆台:“你胡说,他们才没有说过不同意,一定是你不想让我看动画片才打着他们的名义骗江哥哥的。你这个诡计多端的撒谎精!太可恶了!”
桑逾无辜地望着江憬摇头:“我没有。”
姐妹俩各执一词,江憬略一忖,掏出手机给江海平打了个电话,让江海平问姐妹俩的家长,他能不能带俩小孩去看动画片。
结论当然是可以。
当着外人的面把孩子管得太严才不符合常理。
江憬问完后说:“征询过家长的意见了,你们放心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