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此地，心情便悄无声息地舒畅了几分，这或许便是常人归家的感受吧。
“说什么呢，我又死不了。”
少女仰起头来，露出晶莹满溢的脸蛋，慌忙道：“我……我不是那意思，外头乱得很，我是怕自己哪天和那些前辈一样，哪天也没了。”
这半生凄惨的凡界姑娘，刚到修真界便遇到持续近百年的争战，见到同袍们接连命陨，心中伤害想必是极大的。
“我如今归来，便不会再让此事发生。”
扶璎没有安慰，只冷静地说出这番话。
赵惜云不假思索地点头，尽管扶璎的语气很轻，她却没半点怀疑，没由头地相信姐姐说出的话，一定能实现。
“姐姐这些年去哪儿了，大家都很担心……”
少女刚说了一半，又摇摇头，破涕为笑：“我不该占用姐姐的时间，还是让前辈们先知道这个好消息才是！”
“师父！”
赵惜云转头朝着远处大喊，刚出声便见到灰发青年正站在后方，被吓了一跳。
“师父，原来你早就来了。”
她面露赧然，自己刚才涕泗横流抱着姐姐哭，让人看了笑话。
“谷内任何变动，无束都能知晓，何况我方才对这结界下了功夫。”
扶璎淡笑着拍拍赵惜云的肩。
“等你境界再高深些，便不会只能凭五感来勘察了。”
无束卓然伫立，庄严肃穆，在扶璎看向他时，俯身行礼。
扶璎：“别拜了，见到我回来，也不笑一下。”
“……”无束沉默片刻，起身。
“大人会打趣了。”
“人都会变，我也不例外。”
扶璎拢袖走到无束身边，侧眸瞧他，揶揄道：“但你却始终如一。”
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变他那张石板脸，就算有虫子落在他眼角，都不会见他动动眼皮。
“如果无拘在，这时候定会春光洋溢地冲过来，一边欣喜若狂，一边嘘寒问暖。”
女子的声音阒然低了下去，寂静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位置。
无束双眸微垂，冷峻的青年竟显出几分空洞。
片晌后，他出声道：“我重来。”
说着便要消失。
扶璎将他唤住，无奈道：“我只感怀两句，又未叫你扮演无拘。你这木讷的脑子，怎到这时候过分灵光了起来。”
无束抬睫注视着她，认真而固执。
“无拘走了，我便继承他的意志，他要做的，我一一补回。”
扶璎闻言，沉默后低声叹息。
看似不通情的人，也有其偏执表达。
她拂了拂手向谷中走去，神态幽静。
“越俎代庖。等无拘归来，他又该数落你了。”
无束处变不惊的神色骤然一顿。
他快步跟上前，“大人……？”
扶璎悠悠回头，看见他那好不容易展开的眉头莞尔一笑。
“原来你也是会变变这张脸的。”
无束又讪讪冷下脸，一双眼却难压汹涌。
“无拘是第一个跟着我的人，亦是你我难得的近友。”
“他一生为我，我不亡，他不灭。”
女子收敛了戏谑，目光坚如磐石。
灰发青年健硕的双臂微微颤抖，双眸燃起灼火，忽而热血沸腾。
几人走向山谷，扶璎归来的消息传遍，数千堕魔皆欢呼拜迎，沉寂许久的混沌天蓦然焕发生机。
“大人这些年去了何处？可是吃了苦头？”
“那将大人掳走的天靖宗弟子又如何了？”
“这几年都不见大人传话，弟兄们都怕生了意外……”
众堕魔你一言我一语问着，他们先前只收到过袱姬大人平安的消息，却不知她究竟身在何方。
扶璎抬起小臂，喧哗的谷内顿时鸦雀无声。
人们紧闭着嘴，眼里溢着各色的光。
“当年晏寻清用传送法器带我离开战场，不料落地却在一处古怪秘境，断绝了我与诸位的联系。如今我已归来，诸位不必担忧了。”
扶璎落落大方地安抚了众人，回到私人宅邸外，仅有无束跟随。
“大人方才是在安抚众人。”无束冷不丁道。
扶璎望着群山遍野的苍翠，淡然道：“如实讲述而已。”
灰发青年盯着她的背影，“对无束也不肯说真话么。”
扶璎没有应答，讶异于无束的确比过去机敏了些，看来无拘不在，他果然如他所说，兼顾了原本不具备的特质。
她走到崖边，迎着爽人的山风安静了片晌。
“只会让怨仇延续的事情，就不必再说了。”
无束眸光低垂，思忖着她的话。
“大人的目标是否完成？”
扶璎缓缓摇了摇头。“你可知我目标为何？”
无束：“不知。”
扶璎低笑，喃喃道：“无拘还真是守信，我说莫要让众位堕魔知晓，是怕众人慌乱分心，结果他竟连你也不知会。”
无束神色如常，并不因无拘的隐瞒感到不快。
扶璎：“我要找一位至高无垢之人，因此才潜入天靖宗，接近晏寻清。然而如今我才发现，他并非我要找的人。”
无束：“大人可找到其他目标？”
扶璎：“我已有打算。现在，我需你帮我办成另一件事。”
无束闻言，凛了眉眼，恭敬道：“请指示。”
扶璎转身，目光轻轻落在听命的男子身上。
“我要你将天靖宗的巧殊长老请来，不论用何种方式。但，一不能引来天靖宗与其他派的视线，二不可让巧殊知晓此处据地路线所在。你可能办到？”
无束躬身：“定不辱使命。”
扶璎：“你做事多靠蛮力，只怕不够周全。带一名机智的手下，与你同去吧。”
无束：“是。”
青年消失在原地，偌大的崖上仅剩了扶璎一人。
她俯首眺望，堕魔们修炼切磋、谈笑风生，一派祥和。
如今她当真觉得，若能终止战争，让混沌天能光明行走于世，不必再为世人嫌恶唾弃，不必忧虑于诛魔之名，那便是最好的未来。
她没有太微不语那般的慈悲大爱，她只求这一方小天地安然无恙。
至于仙道与妖魔，随他们如何，天塌都与她无关。
想到妖魔之巅的人物，扶璎不自觉抚上心口。
这好似成了习惯。
出神良久后，她抛开那些杂念，回到宅邸中，将自无拘体内抽出的那团暗光安好存放。
这是无拘的混沌根，陪伴他良久，已融入其血肉魂魄。
她将他的混沌根抽出，便连同他的魂魄都握在了手中。
她要以她混沌之力，为他塑造血肉之躯。
-
半年后。
混沌天来了位特殊的客人。
白衣仙君伫立在广阔的结界前，伸手试探，触不到半分结界痕迹。
好似这只是一片无人荒野。
然而，那姑娘在传讯符中为他指明的地点，便在此处。
他取出那枚符咒，送往前方，符咒中的诡秘力量与结界相呼应，张开一道无形之门。
仙君踏入其中，独属混沌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数千堕魔活力四射地散步各处，空气寸寸弥漫花草药香，他看不见，却能体会那爽朗明媚。
原以为，混沌天与妖魔域一般阴气沉沉，不料竟与世外仙境一般，比起坐拥灵脉的四大仙门都不遑多让。
仙君低眉，为自己先入为主的猜测而惭愧。
他向前行走，四散的堕魔察觉他的到来，纷纷集结将其团团包围。
纵然太微不语从未参与过仙道与混沌天的争战，但毕竟也是四大仙宗的领导者，他穿过结界出现在此，对藏身此地的堕魔而言，便是不怀好意的不速之客。
“阁下因何闯入混沌天？如何能破解袱姬大人的结界？！”
“你也加入那群仙门，要将我等斩尽杀绝么？！”
“说什么，他们本就沆瀣一气，都是自诩正义的伪君子罢了。”
满是敌意的质问与哄闹声不绝于耳，太微不语无声暗叹，并未恼怒。
他抬起头，用阖起的双眼望向垂腿坐在崖边的女子，略微动了动眉头。
高崖上的扶璎冲他戏谑一笑，清幽一跃，衣发翻飞。
她落在包围之外，清泠道：“太微仙君是我的客人，不可无礼。”
众魔皆怔，又是震惊又是狐疑，讪讪然让开一条道路。
太微仙君颔首，说是不得无礼，可她方才安坐崖上，分明就是想见他难堪。
扶璎走向太微不语，两侧堕魔仍旧面色古怪地瞪着场中的客人，对此颇为不解。
“仙君，好久不见，请随我来。”
扶璎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面无表情的太微不语去了崖上。
茶水泠泠落在杯中，茶香与空气中的花香交织，沁人心脾。
“等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仙君不会来了。”
扶璎优雅有礼地将茶水敬到仙君面前。
太微不语捏着茶杯，却垂首不饮。
“扶璎姑娘将混沌天据地告知了在下，就不怕在下会透出这一秘密么。”
扶璎柔和望着他，“扶璎相信仙君为人，何况仙君所求乃天下和平，断不会惹起新争端。”
仙君正面着她，似在注视她的内心。
“你想如何做？”
扶璎双臂放在桌上，轻轻撑着下颏，意味不明地笑着。
“混沌天众以我为尊，行事皆遵循我的意志，就连神识与身心都与我相连。我若失控，整个混沌天都会失去自我，或许……便成了真正的杀戮之魔。”
太微不语：“失控？”
扶璎：“我生来便带着诅咒，时常发作，再过数百年，我将意志磨灭，陷入癫狂。仙君或许已经察觉，我的神识与力量比起当初又增强许多，再继续下去，若我彻底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说及此处，她眸中泛出盈盈的微光。
“太微仙君，你也不想我变成不死不灭的怪物，成为修真界的罪人，是么？”
她吐出的话语，让太微不语心惊。
他试图读取她的心思，却发现她的言语不掺任何虚假，无论如何都找不出破绽。
扶璎开始心系苍生，对他句句真言，这反倒更令他迷惘。
他怀疑，却没有证据。
他应当相信自己观心的判断才是。
扶璎看着陷入迷茫的太微不语，心中更多了一分底气。
她跃升后，对于神识的掌控非昔日可比。
即便她难以直接操控拥有空明琉璃心的仙君之意志，但伪装自身心境来迷惑他，她做得到。
看太微不语的神色便知，她成功了。
“姑娘认为，太微能够帮你？”沉思良久的太微不语轻轻启唇。
扶璎略微歪头，半撑在双手构建的织网上。
“恐怕除了仙君，便无人能相助了。”
白发仙君沉气颔首，双手落在两膝之上，发丝被清风吹扬，仙气飘飘。
“我原以为，姑娘是要与我探讨让三道和谈之法。”
“和谈自然也需仙君帮持。”
扶璎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可若混沌天化为屠场，和谈便无从谈起。”
太微不语自然知晓这个道理，若混沌天能如扶璎所说摒弃恶态，那自然是他愿看到的。可唯独提出这些请求的扶璎，那个他费尽心神也无法将其扭转的女子。
他曾在她手上栽倒过一次，对她，他不得不格外谨慎。
斟酌许久，太微不语最终还是妥协于那一线光明希望。
“太微会帮助姑娘。诅咒该如何消除？”
扶璎轻巧启唇：“双修。”
静谧如雪的仙君猝然站起，险些不注意掀翻了茶桌。
第67章
◎我喜爱仙君◎
太微不语后知后觉回过神, 伸手稳住桌面，阴郁地坐了回去。
扶璎见他这般，便知他有何等抗拒了。
纤尘不染的仙君, 怎会轻易她这魔女无理的要求。
即便他被迫答应，但凡夹了一丝逆反的心思, 她可就要因修炼失败而爆亡了。
呵，这或许是唯一能彻底将她祓除的方法，好在这秘密并未被人窥得。
“逗逗仙君罢了，你还当真了？”扶璎半掩着唇忍俊不禁。
白衣仙君板正着脸，耳根染出的一抹微红却暴露他的赧然。
“姑娘为何总是这般……胡闹。”
“谁让仙君总是不动声色，乏味得很，这样才有意思。”
扶璎双眸弯起两枚月。
“顺便一提, 当初我说混沌根的赋予需要进行双修仪式，那也是逗仙君的。江湖上何曾传言, 混沌天要修合欢功法的？”
太微不语垂首吐出一口气, 收敛了神态，正色道：“所以究竟要如何, 姑娘莫再戏弄在下。”
扶璎向前顷去, 半个身子都撑在石桌上, 仙君察觉她凑近，又有些无所适从。
女子伸出手, 指尖柔柔点在仙君胸口，呵气如兰。
“需要仙君这一颗济世慈悲心, 和这一颗空明琉璃心。”
仙君略露诧异, 却不似方才那般失态。
他感受着女子的思绪, 冷静道：“若太微这两颗心能助成天下大同, 割舍又何妨。”
扶璎抬眉讶然道：“说得这般轻巧, 割舍了心，便将命也舍了，仙君之无私，竟是比扶璎所认知的还要远大。”
仙君面上显出一丝茫然，似是在说，这分明是扶璎提出的点子，她却感慨起他来。
扶璎柔了眉眼，口中呢喃：“太微仙君，真不愧是……”
她要寻的至高无垢之人。
她笑了两声，“仙君误会了，扶璎并非是要剜出仙君的心，而是求仙君留在混沌天，与我日夜相伴，就像当初在流霓天时那样……吸收够仙君心的力量，扶璎体内那罪恶的诅咒，便能得以净化。”
太微不语双手握在桌下，骨节凸显。
“可当初在流霓天，你分明可借机利用我驱散诅咒，却为何总想着逃离。”
扶璎故作坦率，带着分憾然说道：“扶璎不愿屈居人下，当时只想着如何离开，事后才意识到，自身诅咒久久未发作的原因，多亏了太微仙君的陶染。”
太微不语握紧的手渐渐松开。
他长长叹息，“我愿助姑娘。”
扶璎当即道谢，满意而笑。
太微不语留在了混沌天。
入夜后，扶璎将他领到他的住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