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核官员简直是个烫手山芋, 他跟堂叔为了这件事已经够头疼了, 结果堂妹居然还能整出来一处“后妃出考卷”的大活。
对于他心中的焦虑和凄凉,他的亲亲娘子并不能感同身受, 反而疑惑地说:“那为什么不简单点呢?你们不帮她,难道就能够撇清关系吗?”
秦琰:“……”
真是一句真实又扎心的话呢。
“不过你刚才提到我家,也不是没有道理。”
在夫君惊喜期待的目光中,厉惠娘缓缓说出后半句:“我得回去提点一下我爹,今天就不回来了。”
说完,她宝贝地抱着怀里的卷轴,转身就要回娘家。
厉氏在朝中的官员也不少,但到底跟门阀世家差着底蕴和人脉。
但他们有一点很厉害――擅长站队。
建国前站了钟氏,先帝登基前倾一族之力保先帝平安,皇子夺嫡时婉拒所有试图拉拢的皇子,今上登基后不久,就跳过墨成直接成为皇党。
他们的每一步选择,都极为正确。
以她的眼光来看,在此事上,皇帝必然会如华妃的意。
而从她夫君的态度来看,朝廷对此事的态度不容乐观。
这不又到了他们厉氏站队的时候了吗!
“大晚上的,就不能明天再回去吗?”秦琰拉住妻子,语气十分卑微,“你还怀着孩子,不要太过劳累。”
然而厉惠娘对他这幅过度保护的样子已然十分厌烦:“我现在好得很,走回厉府都不累,要是这事不能在明日早朝之前敲定,我才会睡不好,不舒服。”
秦琰哪儿敢让她走回娘家,真那么做,他明天接回来的就不是妻子,而是和离书和岳父的一顿毒打了。
他心情沉重地让人准备马车,亲自将妻子送回娘家,然后不出意料地得到了一个“姑爷再见”的答复,最后凄凉又孤独地自己回家。
而皇帝还在彻夜读卷,试图从华妃等人一下午做出来的试卷里得到什么灵感。
要说他最大的优点,无疑是在很多事情上不敏感多疑。
就像现在,他并没有因为这些东西是由后宫众人所作,由华妃堆在他案边而警惕,猜测她们的目的与心思。
而是真心思考,这些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
无疑是能的。
尤其是华妃的某一张试卷,风格之成熟,考察之精细都令人震惊。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听闻秦大娘子熟读律法,曾有过一旬之内连去七次京衙,每次都押着不同的人过去,替京尹断案的壮举。
原来她是真的很懂!
话说回来,这份题目最重要的并不是所提知识的专业性,而是它的出题逻辑和试卷的框架可以运用到其他部门的考核试题中。
其他人的题虽然看起来都是些浅显的问题,但不乏挑出规矩错漏和不详尽的,让人答出来,有问题也好对现有的规章制度进行一个修改。
而且,为了防止泄题,或是故意出世家子擅长的题目,加入另外的题目很有必要。
皇帝将华妃的另外一份试题也找出来,与前面一张并排。
然后发现两张试题的标题是不一样的。
一张写着“甲卷”,一张写着“乙卷”,底下用小字写着“考前随机选择一份即可”。
他眼睛一亮。
可以让不同党派的人分别出卷,然后把这些题目打乱,做成两套以上的卷子,等开考时再随机地打开一份发放下去。
“华妃当真是有巧思。”他拍掌赞叹。
第二日早朝。
皇帝还没有来得及跟群臣分享自己连夜做出来的企划,就听到他们不约而同地参奏,对华妃带领群妃出题的事情表达强烈批评。
“后妃当以侍奉陛下,繁衍子嗣为德,干涉朝政有失妇德。”
“一群妇人,却对朝臣之职指手画脚,宛如游戏一般,当真是荒唐。”
“陛下空置后宫,少有踏足,皇后娘娘又在病中,使后妃心思浮躁,乱而无主,实为不妥。”
皇帝:???
为什么还能骂到他头上?
他冷淡地看向说出此话的朝臣,发现竟是娴婕妤的祖父,户部尚书。
“顾卿所言,可是在埋怨朕少有宠幸你的孙女?”
户部尚书抚了抚自己的白胡子,摇头说:“臣怎会因这种小事埋怨您?不得夫君宠爱,是她之过,德行有失而未能体贴陛下……”
皇帝:“……好了,别说了,没见过你这样贬低自家孩子的。”
这嘴说得比《女则》都毒。
“华妃此举也是想为朕分忧,并非全然是在玩闹。她们为各家贵女,受族中良教,才学见识不差,朕昨夜已经阅完所有的题卷,许多问题亦是朕所想知道的。”
大臣们安静一瞬。
这话不好反驳,要是反驳,就是在骂自己家教不好了。
但当臣子的,辩论要好,此道不行便换一条思路。
然而皇帝并没有给他们开口的机会,而是点了两个人的名:“段爱卿,厉爱卿,你们两家亦有女儿参与了华妃的……题会,你们有什么想说的?”
段氏在朝中为官最高者,是段文漪的伯父段平,任鸿胪寺卿。
鸿胪寺属礼部管辖,亦在此次的考核之列。
段平神色淡然,非常熟练地打起机锋:“此事臣还未知晓,但段氏对族中女儿亦是严格要求,需通诗书经文,明理晓律,对礼学应当能提出些见解的。”
夸自家孩子就完事了。
至于事情本身,未知全貌,不予评价。
另一个被点名的,正是厉惠娘的父亲厉居,任太仆寺卿。
太仆寺掌牧马与宗室仪仗,内容相对其他部门简单,技术含量不高,不在考核之列。
厉居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在脸上。
他一边想着女儿昨夜回家对自己说的话,一边思忖皇帝的态度,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真相,便毫不犹豫地说:“陛下唯才唯贤,后宫与前朝一样,都是为陛下效力的人,与其在此纠结身份问题,不如将娘娘们的成果拿出来讨论讨论,看看是否可用。”
皇帝顿时高兴起来:“厉爱卿懂朕,真乃我大顺之良臣也。”
其他人:“……”
好烦这种没有原则就知道站队的人。
借着这个话头,秦氏的几位门生自觉摸透了秦氏的态度,也纷纷站出来帮忙说话。
皇帝便顺顺利利地开始与朝臣讲自己的计划。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成功推行新政,心中的兴奋不言而喻。
在下朝之后,他甚至完全忘记自己在秦玉逢入宫时对她的百般防备,欲要将她喊来共商此事。
“传华妃来勤政殿……算了,朕去纤云宫。”
半数朝臣对华妃意见不小,还是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华妃来勤政殿的好。
皇帝一进纤云宫,就闻到了夹杂着某种清香的桂花蜜香气。
甜香令他因熬夜而紧绷的神经舒缓许多,也令他心情放松,不再着急,而是缓步走入殿中。
华妃坐在桌边,执着筷子,专注地打量桌上的几盘菜肴,仿佛是在思索人生大事。
听见他的脚步,她才吝啬地投过来一个目光:“圣上来了。”
“这还未至午膳时间,你就吃上了?”他打趣道,“朕听淑妃说,你从几月前就开始说要戒掉点心。”
“戒是不可能戒的,只能多锻炼锻炼了。”
秦玉逢幽幽一叹,又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这几碟点心:“这些是桂花糖藕,分别填了江米,圆江米,阴米,有些还有果肉,浇的桂花蜜也有不同甜度的。陛下尝尝?”
皇帝接过她递过来的筷子,试吃了几块。
“确实不错,但还是最简单的这种吃起来最舒爽。”
“是,臣妾也觉得食物简单美味一些便好。”
“但有些事情,是想简单也简单不了的。”他也幽幽一叹。
秦玉逢坐直身体:“圣上可愿与臣妾讲讲,妾在治人一道上,颇有些心得。”
她专治各种不服,文治武治都很擅长。
皇帝便跟她讲了一些有关于今□□会的事情,又表达了对出卷人和泄题的忧虑。
“这有何难?”她微微一笑,“您可以分别召见欲要委任其出题的大人,告诉他们,您此次有意将参与考核的官员裁去三成,为了让其他派系的人离开,他们自然会出难题。”
“至于泄题,圣上莫不是忘了自己将藏经阁和宫中经卷书籍都交给了贤妃管理?藏经阁之人,多是遭受排挤,被孤立的,与前朝没有任何瓜葛。”
“此次参与考核的官员不过几百人,就是让他们手抄试卷都来得及。”
第46章
皇帝确实有意裁掉一些光吃俸禄不办事的冗吏, 但是打算视考核成绩而定。
秦玉逢却说,要提前告诉这些人的上官,自己要按照比例裁掉一批人。
对部分人来说, 这是一个排除异己的好机会。
因此他们在出卷子的时候,必然不会像他担心的那样消极怠工敷衍了事,而是会认真出题,也会万分防备泄题,即使给自己人透露, 也只会透露最值得信任的,其他人最多划划范围。
这种程度的泄题,可以按照他之前的想法, 将题目打乱重排,再分作几套题, 随机发放。
虽不是完全公平, 但也已经比最开始的预测好上许多。
让藏经阁的人帮忙抄录, 更是能够将消息锁在内廷, 在开卷之前都不暴露他的打算。
“爱妃聪慧。”他抓着秦玉逢的手, 连连夸奖, 很想给对方一点实际性的奖励。
怎样才能给出让她满意的礼物, 这件事已经困扰皇帝许久。
在此刻又想起来,不由堆积在一起, 成为了能让他拉低底线的愧疚。
他眼神坚定起来:“等到了年关,朕就封你为贵妃。”
“臣妾不需要这个贵妃的名头。”秦玉逢摇了摇头。
他正打算震惊于“华妃居然学会了推拒”, 却听到对方的下一句话。
“臣妾想要求另一项恩典。”
很好, 对奖赏内容进行一个指定, 是她会做的事情。
皇帝找回熟悉的无语,还是很好说话地说:“你说, 朕酌情考虑。”
“圣上可愿意封妾的母亲为公主?”
皇帝呆了一会儿,很快反应过来,此“公主”非彼公主。
就像是王爷可以不是皇室一样,公主也可以是异姓的。
开国时,他的祖父就封了前朝的遗孤为吴国公主,食邑千户,德昭皇后的姐姐为梁国公主,食邑三千户。
她们家中都没有活着的男丁,封公主以示敬重。
皇帝:“可以倒是可以,但朕记得宛阳郡主已经是食邑千户了,再封作公主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秦玉逢的母亲某种意义是代替皇室与秦氏联姻,在她出嫁的时候,高祖将她的食邑提升到与公主等同。
“但公主总是要来得好听一些,德昭皇后去世多年,梁国公主如今依然生活优渥,臣妾希望母亲能多一些安全感。”
皇帝想起“宛阳郡主乘车入内廷”的传闻,一时心情复杂。
他不是没有因此警惕过秦家的煊赫与权势,但母后告诉他,这是宛阳郡主在担心女儿在后宫中受欺负。
很难理解有人会觉得秦玉逢会受欺负。
但如果是一位母亲的行为,又似乎能理解了。
他的母亲亦是同样的笨拙和孤勇。
皇帝:“好,朕稍后便命人拟旨赐封。”
秦玉逢满意地弯弯唇:“不若封作,唐国公主。”
唐国并不是一块没有领主的封地。
它属于唐王,在开国之前便因为与唐善姓氏相合而被提前预定。
所以它是一块封地,而不是食邑之地,唐王对它拥有一定的政治领导权。
“你的意思是……”皇帝一时有些失声。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圣上愿意答应臣妾这个没有道理的请求,臣妾自然愿意替您去说服外公让母亲领唐国公主的位置。”
他怔愣地看向她。
女人精致的眉眼舒展着,唇上似乎还沾着蜜糖,红润泛光,浅浅的笑容就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一般。
依然如入宫时那样明艳张扬,灿烂若不败的桃花。
“母亲是外公与外祖母唯一的孩子,唐王府的一切由她继承也是很合理的。母亲与父亲伉俪情深,定然不会愿意远离京城,所以食邑万户即可。”
秦玉逢说完自己的思路,又道:“当然,臣妾这么做,也是考虑到家里与大舅舅和二舅舅关系不佳,三舅舅不愿意继承王位。”
皇帝只觉得她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真正的打算是想替他解决掉最后一个异姓王,帮他收拢权利。
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只是想让自己的母亲过得更好。
也没有意识到,世界上有种人,是要你对其百依百顺,按照对方希望地去做,才愿意花费心思哄你两句。
“朕这就拟旨。”皇帝即刻喊赵海德把写圣旨的绢帛送来,提笔便写。
内容是加封宛阳郡主唐氏为唐国公主,仍以宛阳为食邑,增至三千户。
三千户食邑,与梁国公主相同,成为当今食邑最高的公主之一。
“唐王虽年迈,但身体一向康健,即使你有十成的把握说服他,朕也欲等他百年后,再将唐国的食邑增给你母亲。”
增给,也就是说,宛阳的食邑他不会收回。
他实在是大方。
秦玉逢自然没什么不满,热情地招待了他一顿,还主动将人留在纤云宫。
宫外的气氛却不如这么愉快。
因为今日是严博封棺出京的日子。
尽管严氏在朝堂上表现得恨不得把严博逐出族谱,但实际上严氏依然将严博视作严氏过去的继承人,全府上下一片缟素,停灵三日才启程回祖地。
因着皇帝没有迁怒严氏的意思,去往严府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气氛好不悲痛。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去秦府传旨,封唐氏为公主。
档次还与梁国公主等同。
严府的宾客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在寂静的气氛中,突然有人说:“严大人已经带着棺木离府,我等也不便多留,拜别夫人。”
有人开了这个头,其他人纷纷附和。
似乎在一瞬间,他们都忘记了自己方才的悲恸,和目送棺木出城的提议。
不消多久,堂中的人就走了大半,剩下的只有严氏的附庸。
严夫人:“……”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严焕。
严夫人是非常典型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丈夫不在就听儿子”型女子,长子已死,严焕又被记到她的名下,她便开始以对方为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