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即安在病历上敲下这个诊断时,觉得自己的手指上像是绑上了千斤坠,一直往下沉,还在不住地颤抖。
王晓云站在窗边,背对着办公室,很久都没转过身来。
这是一个在他们意料之中的、最不想见到的结果。
下午,医院又为冯教授组织了一次多学科会诊,这次是由肿瘤中心薛陶主任主持,卓院长亲自坐镇,可见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冯教授坚持参与讨论,于是让她坐在王晓云和喻即安中间。
讨论从下午三点,一直持续到傍晚六点,从肿标数值、影像、超声、X光,到核磁、骨ECT和细胞学检查,再到治疗方案,每个人都逐一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其实确诊以后,治疗方案反倒好定了。
冯教授的身体情况不错,PS评分是0分,可以进行一线化疗,公认的方案是EP(顺铂+依托泊苷),或者IP(顺铂+伊立替康),还可以在此基础上选择性应用胸部放疗,如果一线治疗效果好且一般状况也好,还可选择性地给予预防性全脑照射。
冯教授要求继续住在肿瘤二科,不想去胸外科或者呼吸科,“这里习惯了,我工作这么多年的地方,即安和晓云也在,我心里踏实。”
这倒不是问题,想住哪儿就住哪儿了,大家都一口答应,又说有事尽管叫人。
治疗要等冯教授的儿媳和孙子回来了才开始,会诊结束,喻即安送她回病房。
路上遇到学生和护士,都和她打招呼,她笑眯眯地回应着,低声跟喻即安道:“感觉很奇妙,刚才你们在讨论病情,而这个病人就是我。想想上周的多学科会诊,我还和你们一起讨论其他病人呢。”
世事无常大概就是这么个感受吧。
喻即安陪着她进病房,扶她坐下,她又说:“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对我来说,是让我体会病人的生活,让我可以站在病人的角度看医生查房,我也觉得很有意思,像今天早上,我刷完牙洗完脸就坐在床边等着你们来查房,心里就十分期待。”
一般医生查房的时间大都是根据自己的工作安排来定,有时候早点,有时候晚点,医生一天中工作也有很多,要开医嘱,要出门诊,还有教学和科研的事情要去处理,查房只是他们工作中的很小一部分。
但是作为病人,一天当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医生来查房,一天通常也只能见医生一两次。
冯教授说,她以前查房,和大家一样,没什么特殊情况的病人就少说几句,甚至可能两三分钟就查完了,因为事情实在太多,没有时间同病人闲聊。
可是等她成了病人,“我就很希望你们能多问问我,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啊,有没有不舒服啊,今天感觉怎么样,胃口好不好吃没吃早饭啊,我觉得我需要你们的关怀。”
“还有护工,以前我总是忽视他们,但我现在跟他们接触多了,知道他们真的懂很多,隔壁7床是乳腺癌做完外科手术后过来化疗的,她的护工帮她洗头洗澡,还教她怎么脱衣服不会拉扯伤口,怎么洗更安全,她的护工在咱们医院干了二十年了,很厉害的。”
“病了住院才知道,人要一直维持体面真的不容易,可以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真的很重要,所以你们平时工作,在对待病人的时候,要更加耐心一点,多沟通。”
她说着,抬头看一眼喻即安的脸,说:“尤其是你啊,不要总板个脸,会吓到病人的,笑一笑多好。”
喻即安把水杯递给她,应了句:“改不了了。”
冯教授说的固然很对,沟通很重要,但他确实做不到像她或者王晓云那样和病人拉家常,性格摆在这里,他就不是善谈的人。
更何况,他一直都认为,病人来医院的目的,无非是想知道自己这个病诊断是什么,医生准备怎么治疗,可能的预后是什么。
所以即使医生不微笑,但是能把这三个问题跟他说清楚,他也会很满意;反之,如果说不到点子上,你把脸笑烂了,他也不会满意。
还有一点,他说:“戴口罩,笑也看不见。”
冯教授无语,摆手赶紧让这个话少的杠精出去。
喻即安老实地走了,回到办公室,王晓云说医嘱已经开好,问他冯教授怎么样,是不是休息了。
他蹭蹭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教育了我一顿。”
王晓云惊讶地问他们都说什么了,喻即安记性好,真的将冯教授说的话和他自己的回答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了。
王晓云笑着拍拍他肩膀,想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周六,冯教授换到VIP病房,开始第一次化疗,医生、护士也很紧张,因为担心她会出现严重的不良反应,科室的陈主任早上就过来了,直到中午也没有回家。
冯教授的儿媳妇和孙子都在,一刻不离地陪着她。
化疗是一种以毒攻毒的治疗方法,用的药物都是带有毒性的,它无差别地攻击肿瘤细胞和正常细胞。
喻即安看着冯教授闭着眼,眉头紧锁,便知道她在忍耐药物作用起来之后的不适。
他去握她另一边手,感受到她手心一层冰凉的汗水。
好像从这一刻起,他开始真正体会到患者家属的压力有多大。
但同时,他又比普通的患者家属要做的事更多些,水化利尿,记出入量,注意有没有耳鸣,有没有胃肠道反应,等等。
第一次化疗结束,冯教授原本精神的脸孔变得憔悴许多,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她开始脱发,头发很快就掉没了。
喻即安按照她原来的发型,去肿瘤医院的理发店里,帮她订做了一顶假发。
冯教授的儿媳妇给她戴上,袁晟在一旁说:“看起来跟以前一样,我师叔记性是这个。”
说着冲喻即安竖了竖大拇指。
喻即安抿着嘴角笑笑,然后跟冯教授说:“我明天约了梁小姐看房,拍照片给你看?”
他跟梁满约了看房的时间,刚好是周六。
有一说一,梁满不太想周末加班,但她确实想做成这单生意,少不得捏鼻子认了。
冯教授有些好奇:“梁小姐是谁?”
“是房东,也是室内设计师,那两套房子是她专门装修来卖的。”喻即安解释道。
袁晟很好奇:“特地做精装房出售?房子都是她私人的?”
喻即安点点头,“应该是这样。”
袁晟不禁咋舌:“这是什么富婆行为。”
喻即安笑笑,他也不知道梁满为什么喜欢这么干,但个人爱好嘛,总是千奇百怪的,不违法乱纪就行了。
冯教授笑道:“你放心去,用不着一直守着我,有你嫂子在呢,她比你好多了。”
像是嫌弃他闷葫芦不会说话,语气却又分明亲昵。
喻即安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了声是。
大家被他这模样逗乐起来,王晓云说也不知道他女朋友看上了他什么。
喻即安想起前两天发回给姚蕴含的,已经修改好的论文,心说可能是看上了他会写论文?
但他看着冯教授疲倦的笑脸,到底没说这种有些扫兴的话。
不过冯教授的化疗看起来还算不错,他的心情好了不少,晚上同姚蕴含见面吃饭时,还提起了这件事。
姚蕴含生有一对含情的桃花眼,听他说话时会一直注视着他,一边点头一边道:“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冯老师不容易,你也不容易。”
说完伸手挽住他胳膊,小声道:“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喻即安闻言心里熨帖,嗯了声,又问她:“明天你要和我一起去看房么?”
“我忙了一周,好累啊,我想休息,你自己去可不可以。”姚蕴含松开他的胳膊,冲他双手合十,“你先去看,觉得可以了,我再一起去嘛,好不好?反正看房都是要看很久的。”
喻即安张张嘴,想说梁小姐那里的房子就两套,二选一很快的,但话到嘴边却只有一个好字。
稍晚一些时候,他送姚蕴含回去,然后再回家,刚回到家,外面就开始下雨。
雨似乎很大,敲打玻璃的声音很响。
他听到老太太在外头说了句:“天耶,下冰雹了。”
又问他们爷俩:“车不会砸坏吧?”
喻鸣耸肩:“坏也没办法,又不可能现在出去挪车,要砸破头的。”
喻即安不知道自己的车怎么样,但十二点多的时候,他在朋友圈看到了梁满的车被砸坏了。
【这是什么天灾,大半夜的搞人心态是吧[咒骂][图片]】
照片里梁满的车被冰雹砸得车前盖都凹下去一大块,连雨刮器都被砸断了,不过挡风玻璃倒幸免于难。
不幸中的万幸,他点了个赞。
梁满看到这个点赞,整个人都炸了:“!”
你什么意思啊?跟我说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阿满:我这就拉黑你!
喻医生(茫然):……不做我生意了吗?
阿满:我不能忍受你对我的车幸灾乐祸。
喻医生(茫然):有没有可能……我是在认同你的话?
阿满:?不可能,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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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已经到家了,喻先生,雨天路滑,开车小心。◎
梁满觉得这个喻先生真是很离谱,哪有人这样的,人家的车都砸坏了,他不安慰就算了,还点赞!
你是有什么点赞kpi吗?!!
她忍无可忍地找到联系人列表里的喻即安,问他:【喻先生,你的点赞是表示对冰雹的赞许吗[微笑]】
喻即安没想到她这时会给自己发信息,有些惊讶。
但他又不傻,当然能领会到梁满的不悦,甚至眼前仿佛还浮现出一个拿着手机气呼呼上蹿下跳的Q版小人。
于是他回答:【你的车挡风玻璃没事,它质量很好。】
梁满:【……】
这个解释她觉得不想接受,但又觉得他说得没错。
到底不是可以随意开玩笑的熟人,她也不好怼,于是撇撇嘴,回了个干巴巴的哦。
然后顺便跟喻即安把看房的时间从早上挪到了下午,她要把车开去4S店维修。
喻即安当然同意,还问需不需要去接她,被梁满婉拒了。
时间已经很晚,他们约好时间就结束了对话,外面的冰雹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雨。
一直到第二天,天气都还是阴沉沉的。
下午两点,喻即安按照梁满给的地址,到了一个叫望园的小区,车子停靠在路边,下车就看见梁满站在一辆白色的奔驰车前面,冲他挥了挥手。
他大步走过去,说了声下午好,又好奇地看了眼她身后的车。
“我爸爸的车。”梁满笑着解释道。
喻即安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和她一起往小区里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给喻即安介绍小区的环境,那些在PPT上展示过的东西,此刻一一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
这套房子位于九楼,两梯两户的格局,建筑面积是一百三十平,“三室两厅一厨一卫,我做了个美式的装修。”
喻即安边听边点头,还不住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进单元楼和出电梯的时候,梁满都问了同一个问题:“你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觉得压抑吗?”
喻即安觉得有些奇怪,起初他以为她是误会他生病了,但仔细一想,似乎并不是。
于是他忙问道:“这有什么讲究吗?”
梁满一边摁密码开门,一边解释道:“我不知道喻先生你信不信风水和玄学,很多都觉得这都是子虚乌有的,我也说不准到底有没有这种东西,但有时候房子和人也是讲缘分的。”
“如果你一进这栋楼,就有种不舒服和压抑的感觉,那说明这套房子不适合,你勉强住在这里久了,心情可能不好,甚至可能影响身体健康。”
在梁满看来,所谓的住宅风水,更多的是:“住得舒服,看哪都觉得顺眼,回家就很舒服,很喜欢待在家里,能睡得好,不生病,没有湿气,也不会觉得很燥热,概括起来就是宜居。”
喻即安不免好奇:“不是说可以改运么?”
“休息好了,精神好了,身体健康了,人的运势就高,财运和福气都会跟来的,就算有点小问题也会很快解决,坎坷也会很快过去。”
梁满一边说着自己的看法,一边推门让他先进去,然后在门口的鞋柜里拿出一副鞋套递给他。
喻即安弯腰套上鞋套,梁满将室内的灯和新风系统、除湿系统打开了,看看地板,松了口气,吐槽道:“幸好没开窗,不然还不知道要湿成什么样子。”
喻即安听到这句话,想起家里潮湿的地板和墙面,立刻伸手摸了摸一旁的墙壁,入手是微微的湿润,在这个时候的容城,室内还能保持这样已经不错了。
而梁满也坦言:“主要靠不开窗,所以房子里安装了新风系统,这样空气还能保持不错。”
喻即安点头,抬眼打量着屋内装修。
玄关是鞋柜和收纳柜,收纳空间巨大,换鞋凳下面还有两个抽屉,换鞋凳后面是衣帽墙,高地错落地安装着木制的挂钩,上方有一个圆形的感应灯。
梁满打开一扇柜门,“这是鞋柜,柜门上是镜子,拿鞋的时候可以顺便看一下自己的仪表。”
从玄幻进去就是餐厅,餐厅的一边是半开放的厨房。
厨房非常宽敞,U型的台面,左侧靠着冰箱的是西厨区,洗手池正对着窗,右侧是中厨区,中间还有一个中岛台。
梁满说:“厨房面积够大,所以才设计了中岛台,这里可以做台面,也可以做吧台,甚至可以当餐桌。”
然后走到门口,把隐藏的折叠门拉出来,“炒菜的时候如果怕油烟大,可以把门关上,而且现在天然气公司都要求要做封闭式厨房才给通天然气,开放式厨房是过不了关的,处理起来非常麻烦。”
喻即安问为什么,梁满就说:“怕天然气泄露和爆炸啊,要是封闭式厨房,炸起来还有墙挡着点,要是开放式厨房,轰一下房子全都没了。”
喻即安恍然大悟,说了句:“每一个看似奇葩和不近人情的规定背后,都有血一样的教训。”
梁满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
她接着带喻即安看客厅,真皮沙发和红棕色的茶几、电视柜,和旧白色的墙漆,还有墙面金属装饰品、天花板的华丽吊灯,确实是美式风格,看起来轻奢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