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即安不擅长安慰人,只能告诉他:“你需要做检查,做完检查我们才能你的病到了哪个程度,才能确定治疗方案。”
“我还能活多久?医生,你直接告诉我吧。”他甚至这样要求。
喻即安很无奈,拒绝道:“没有人能知道别人能活多久,你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回去好好休息。”
“可是我的心脏很不舒服。”患者还是很纠结。
喻即安没办法,只好说:“我们只治肿瘤,不治心脏不舒服,你需要的话我开单给你去心内门诊看看。”
患者还要问,一脸的惴惴不安,焦虑之色笼罩眉眼。
喻即安感觉他已经快要自己吓死自己了,立刻脸一拉:“你再这样下去,我没有办法帮你了,要不然你先去看过心脏再来看胃吧。”
见他不悦,患者本能地有些害怕,当即安静下来,有些蔫了,不复刚才的烦躁。
喻即安赶紧离开了这间病房。
下午时李瑛陪着冯教授过来了,冯教授明天要打最后一次化疗。
“我准备到时候去看看中医。”冯教授对喻即安道。
喻即安一愣:“……为什么,您哪里不舒服?”
“我觉得我的情绪不是很好。”冯教授说,“我觉得我有心理问题。”
喻即安惊讶极了,立刻问她哪里不舒服,为什么会情绪不好,是怎么发现的。
其实有这种症状并不稀奇,人都是这样的,生病了,先是会觉得恐慌,有没有药医啊能不能好啊,接着会觉得自己倒霉,为什么偏偏就是我?
这种情绪在内心滋生、累积、发酵,最终成为患者巨大的困扰。
他们会变得悲观,而悲观的情绪会让他们无形中不那么配合医生,最终影响治疗效果。
但这是对于普通患者而言,喻即安以为,冯教授作为癌症方面的专家,应该不会这样才对。
然而冯教授告诉她:“我今天出门的时候,本来想穿我最喜欢的那双皮鞋,但是我穿上以后才发现,我的脚很不舒服,是麻的,穿皮鞋难受,甚至走不了路。”
化疗药的副作用有很多,有的人是这样,有的人是那样。
李瑛叹气道:“所以妈觉得很沮丧,心情很不好。”
冯教授接着道:“这不是我第一次觉得沮丧,我病了,邻居们看到我,有的人会觉得很奇怪,也有的人会很关心,都来问我这问我那,我觉得很难受。”
她还说:“慢慢我对别人的眼神就变得很敏感,有的人可惜,有的人怜悯,以前都是没有的,他们这样,让我意识到我跟正常人是不一样的。”
“前几天我们在楼下散步,有个小孩不小心撞了一下,小孩很小,力气也不大,妈也觉得没什么问题,都不在意,但是小孩的家长却打了几下小孩,说冯老师生病了,很严重的病,你这样会把她撞坏的。”李瑛说起一件具体的小事,说完叹口气。
旁人都没有恶意,甚至很体谅她,但是对她本来讲,这却是一种负担。
喻即安听完,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那、那我平时……有让您不舒服吗?”他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出来。
冯教授看着他,摇头笑着安抚道:“当然没有,你是我学生,亲人一样,亲朋好友的关心会给我对抗疾病的力量,而普通人的过度关切或者好奇,都会让我压力倍增,是不一样的。”
喻即安点点头,说实话,他没有这样病过,对于病人的心理,其实还不是特别清楚。
但经过冯教授这件事,他也更加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说,如果遇到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时,给对方一个平淡的表情就是最大的善意,大惊小怪会伤害别人。
喻即安为冯教授请了中医科的乔主任会诊,乔主任来了以后,只给她把了一下脉,剩下的时间都在闲聊。
“以后别人说你什么,你可以打趣一下自己。”乔主任教她怎么自我开解。
最后留下一个方子,喻即安拿到以后,在用药系统里一个个地查阅药物的功效主治,发现基本都是养心安神、疏肝解郁的药物。
喝了两天,正式开始打化疗药之前,他问过一次冯教授,冯教授说不上心情有没有变好,但觉得睡得不错。
“这也好,睡得好,身体会好。”他点点头,问要不要再请乔主任来看看。
冯教授说等化疗结束之后吧,可以考虑吃点中药调理调理。
第二天,冯教授正式开始化疗,喻即安是下夜班,但下午还有门诊,门诊结束后回到病房,当天的药已经打完了,冯教授正在休息。
她的手很凉,喻即安捂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回暖,李瑛劝道:“没事的,都是这样,过几天就好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忧心忡忡地离开单位,回到小区时在楼下看到梁满。
她居然站在垃圾桶旁边,手里拿着一串龙眼,整跟他不认识的邻居在聊天,穿着人字拖的脚还有节奏地在地上打着拍子,穿着牛仔热裤的腿匀称修长,比胳膊还白。
喻即安走近了一点,听到邻居说:“真的给我笑死,他一个工学博士,他老婆文学博士,两个人教孩子,一套小学二年级数学试卷,讲了三天没讲明白!”
梁满哦哟一声,一边剥龙眼一边问:“为什么,奥数的吗,现在小学数学都这么难啦?”
邻居摆手:“哪里,他给我看了,好简单的,就是找规律的题嘛,对小孩可能难一点,但我们肯定会做的,我就问他怎么教的,你知道他说什么?”
“说什么?”梁满认真地当捧哏。
“他说,用数列啊,我跟他讲等差数列,他根本听不懂,教不了,气死了。”邻居说到这里忍不住捧腹大笑。
梁满嘴角一抽,“等差数列不是中学的么,教二年级小学生,不太好吧?”
“要不说呢,有些事还是要让专业的人来做,老师就是老师,别看一些家长学历牛逼哄哄的,真让他教学是不行的。”
邻居话刚说到这里,梁满见到了喻即安,立刻抬手大声招呼他:“喻即安,快来吃龙眼!”
喻即安听了一个故事,见她叫自己,也不好意思躲开,只好走过去。
梁满热情地给他介绍:“这是咱们楼五楼的朱姐。”
他点点头,同人家打了声招呼,邻居笑着应了声,说觉得他有些面生。
“悖除了上班他就不爱出门,也就偶尔散散步,住我隔壁的。”梁满帮他解释道。
邻居恍然大悟,客气地同他聊了几句,喻即安都是有一问答一句,一板一眼的,很快人家就觉得聊不下去了。
梁满干脆把龙眼塞给他,让他边儿去吃龙眼,自己跟邻居继续聊,主要聊最近小区对面新开的那家甜品店,说是那家的千层蛋糕很好吃,开业第一个月还有优惠。
没聊多久就散了,邻居要去小区广场,梁满和喻即安一起往楼上走。
喻即安跟她说:“冯教授今天开始最后一次化疗了。”
梁满惊讶:“是么,她还好吧?”
“还好,就是……”喻即安犹豫了一下,低下去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她觉得自己情绪不太好,心理上有点……沮丧。”
梁满似乎有些错愕,问为什么,“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病很难治吗?”
喻即安把前两天冯教授跟他说的事简略地给她复述一遍,然后说:“其实你说的这个原因也有可能,医生自己生病之后,有时反而会更焦虑,因为我们学过,也见过这个病的病人,知道最极端、最糟糕的情况是什么样,而且什么样的状况都可能出现,很容易对号入座,就是常说的学到哪里病到哪里。”
想要坦然地面对疾病和死亡是一件很难的事。
“啊、这样……看来还真是不要生病最好,什么都不懂会很晚才去看医生,说不定都迟了,半桶水更糟,说不定要跟医生对着干,懂得多又想得多,自己吓自己。”梁满听完忍不住感慨。
喻即安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周末有空吗?”
梁满一愣,扭头看他,真是稀奇,这人第一次问她周末有没有空。
“你要做什么?”她问。
喻即安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问的时候一时兴起,问完才觉得紧张。
他抿着嘴唇,脑海里在疯狂寻找合适的理由。
还没等他找到,梁满就说:“没空咯。”
“……啊?”
他一愣,脑子不转了,随即先是松口气,不用找理由了,接着是明显的失落感席卷而来,险些将他淹没。
他忍不住问:“你要加班?”
梁满摇头:“不啊,我要去南山寺,去拜拜神。”
“你是……遇到了不顺的事,要去祈福?”他犹豫了一下,问道。
梁满再次摇头:“不是,就是爱好,hobby,懂?”
“……啊?哦、哦。”
喻即安讷讷地应了两声,嘴唇动了一下,他想说可以和她一起去,但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好了,现在他也觉得很沮丧了,不知道乔主任能不能给看看。
周末之前,冯教授的化疗结束。化疗药的杀伤力太大了,经过前几次化疗她的身体也坏了许多,因此这次化疗她整个人的状态都不是很好,一直呕吐,吓得大家七上八下,生怕她出什么事,连陈主任都时不时出来看看。
但好在有惊无险,化疗终于结束了,接下来是评估化疗效果,以决定是否继续放疗。
周末喻即安难得休息,他清晨起来,自己打了豆浆,又煮了个水煮蛋,对付完早餐,他的水平也就这样了,午饭得叫外卖。
上午埋头写论文,中午出来拿外卖的时候,看到对面紧闭的门,忽然想起梁满今天要去南山寺。
也不知道她玩得怎么样,肯定很开心。他一边吃饭,一边忽然冒出这个想法。
下午的阳光特别好,非常晒,不过玻璃阻隔了热量,屋子里温度很适宜,可是喻即安既不想午睡,也提不起看书的兴致,于是一个人坐在树屋里,静静地发呆。
一直到下午四点,门铃声忽然响起。
他回过神,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哦,有人在按自家门铃。
他去开门,却发现门口站着的是梁满,肩膀上还背着一个包,他以为她是刚回来,不料她却问:“天这么热,喻即安你要去游泳吗?”
“……游泳?”喻即安一愣。
梁满兴致勃勃:“对啊,我现在要去,你要一起吗?”
真的是邀请他一起去游泳,喻即安确定了。
于是他立刻点头答应:“好,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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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憬花园的物业公司,把原来的售楼中心改造成了室内游泳馆和健身馆,小区居民使用起来非常方便。
加上原本规划的小区广场,儿童游乐区和老人活动中心,设施非常齐全。
因此二手房成交均价比周围几个小区都要高一点。
游泳馆是梁满非常满意的地方,毕竟夏天可以不用走那么远就可以游泳,而且人还不多。
她在门口等喻即安出来,没过一会儿,就见他提着个双肩包,一边走还一边要要往包里塞一大瓶沐浴露。
梁满:“……”
“住、住手!”她回过神,立刻阻止他这种看着就很傻叉的行为。
喻即安的动作应声顿住,抬眼疑惑地看向她,一脸无辜地问:“怎么了?”
梁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怎么了,你怎么想的,拿那么大瓶沐浴露去,是要洗大象?”
“游完泳要洗澡。”喻即安眼睛一眨,“我没有小瓶装。”
梁满心说我就知道,她撇撇嘴,“等着,我给你拿。”
喻即安抿着唇笑了一下,“嗯,好。”
他把大瓶的沐浴露和洗发水又放回浴室,出门等梁满。
梁满几分钟后出来,见到他靠在电梯门口的墙上等人,穿着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肩膀上挂着双肩包,抱着胳膊,无聊地用鞋尖在地面摩来擦去。
这一身太青春了,和他工作日时的正装领带截然不同,让梁满瞬间回忆起大学生活里一段短暂的恋爱,似乎对方也曾经这样,在图书馆和自习室门外等她。
记忆里模糊的五官逐渐清晰,赫然是喻即安的面孔。
她心里微愣,旋即自嘲,真是昏了头了。
“你出来了。”听见脚步声,喻即安猛地抬头望过去。
梁满嗯了声,顺手关上门,再把三个小袋递过去:“这是沐浴露,洗发水和护发素,正好一次量。”
“这个很方便,谢谢。”喻即安接过去,放进包里,按下电梯。
周末的游泳馆人不少,多数是家长带着孩子来泡泡水,顺便学一下游泳。
梁满先是带喻即安去办游泳卡,充了点钱后,一边往里走,一边跟他介绍这里的设施:“一楼是室内泳池,二楼是健身房,你有需要可以过来,这边是男更衣室,你进去吧,我去对面。”
喻即安扭头,看见对面的门上写着“女更衣室”的字样,点点头:“我出来等你。”
梁满随意嗯嗯两下,冲他摆摆手走了。
男人没什么要准备的,喻即安换了衣服就出来了,也不敢一直盯着女更衣室门口一直瞧,只好站在泳池边占了个空椅子,然后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等了十几分钟梁满才出来,红色的挂脖泳装,百褶裙样的下摆堪堪遮住大腿根,露出匀称白皙的长腿,头发在头顶团成丸子头,肩膀上搭着一条蓝色的大毛巾。
一张脸素素净净,一点脂粉痕迹都没有,看起来清爽极了。
喻即安看得瞳孔微微一缩,随即移开视线,觉得眼皮狠狠跳了几下。
梁满走过来,目光在他精壮的腰和胳膊上扫了一眼,然后把大毛巾往椅子上一扔,扭头看他:“先热身?”
没了大毛巾的遮挡,她的肩背就这样暴露在空气里,喻即安瞥了一眼,连忙收回视线,抿着唇嗯了声。
做热身运动时他自觉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椅子另一边,刻意地离梁满远一点。
梁满似乎没发现他在刻意保持距离,做了几分钟热身运动,舒展开手脚之后,直接下水。
清凌凌的池水里,她戴上泳镜,轻轻一蹬池壁,整个人就轻松地蹿了出去,用标准的蛙泳姿势游向对面,再以自由泳的姿势游回来。
喻即安的视线在人群里追着她跑,觉得她像一尾红色的鱼,在水里自由自在。
梁满这时靠近了岸边,冲他招手:“下来啊,咱们比比,不会是你不会游泳吧?”
喻即安抿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蹲下往泳池里一跳,故意把水花溅她脸上,然后说:“游泳是我们学校的体育必修课。”
梁满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满,只觉得……天杀的喻即安,小气鬼!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咬牙切齿:“来比一场,输了的请吃饭!”
喻即安当然应好,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