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肉在雷击中无数次结痂再撕裂,循环往复, 已趋于碳化。皮肤在残忍的按压下像是蜕壳一般陷落深坑,黑色的碳屑扑簌簌的掉落。
他凑近毫无动静的顾裴之,欣赏着他如今狼狈到近乎毁灭的惨样。
“沈兄?”
沈寻收敛起满目的讥讽, 起身复又是一贯的悲天悯人模样。
“至于另一只入笼的贼鼠, ”沈寻侧目, 发出轻蔑的嗤笑,“就让她先去替你探探黄泉路好不好走吧。”
尚未走两步,一声短促的惊叫便将沈寻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这叫声在寂静的场上着实有些突兀。
只见那少年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一般,双瞳紧紧的锁着台上。
呵,哪家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子。
很快,沈寻发现了不对。
随着众人的注意力被聚集,惊恐的情绪仿佛潮水一样铺开来。
甚至有胆小的弟子惶恐的后退,寻求庇护。
而他们的注意力全在――
沈寻猛地回头,却正对上一张炭黑的脸。
那甚至都不能算是脸了。
五官在高温的炙烤下趋于模糊,雷电贯穿的纹路如同枯藤肆意的横断而出,活像是炼狱熔岩之中爬出来的修罗凶兽。
面容近在咫尺,连沈寻也惊得连退了两步。
顾裴之?!
他竟还能爬起来?!
顾裴之步步向前,嘶哑沉重的呼吸粗重可闻,带出脏腑烧熔的焦臭味。
他的眼睑早已经被高温炙烤黏连在一起,随着强硬的撕扯,鲜血如同泪水滚落,冲落焦黑的皮屑,露出内里深红色的肌肤。
简直就是恶鬼......
对上那双红黑难辨的眼,沈寻不由地扣上身后的剑柄。
而那双眼却只是粗粗的扫过自己的面庞。没有任何情绪,一步一步仿佛牵线木偶般与自己擦肩而过。
他踉踉跄跄。骨骼与肌肉难以支撑他的步伐,外层酥脆的皮肤在牵拉下支离破碎,鲜血滴落,蜿蜒成一道扭曲的线。
呵,倒是对伉俪情深的苦命鸳鸯。
不过现在过去又有什么用呢?赶去收尸吗?
“师......师尊......”待命的弟子无措的望向沈寻。
沈寻摆了摆手,面容冷然的望着那缓步离去的背影。
甚好。
有什么比亲眼看见支离破碎的死亡更锥心刺骨呢?
*
温暖的光晕寂灭。狂风骤停,整个世界霎时间安静下来,仿若被血色的穹顶彻底笼罩。
御神台怔了一下,语音艰涩,“九黎壶的神魂散了。”
“这意味着......九黎壶已经成为妖兽的乐园。”
“也意味着我们坠入魔兽的老巢了。”
心脏猛地沉了下去,明明四周皆是炽热的黄沙,整个人却是如坠冰窟的寒冷。
牢笼已关。
巨兽已出。
孟瑶及一干奔逃的妖兽都是笼中任人宰割的猎物。
漫天飞舞的黄沙缓缓飘落,污浊的空气只澄清了一瞬,下一刻又是硝烟漫起。
原本凝结成股的枝桠骤然疏散开来,像投射而来的满天剑雨。
飞驰的蝠鸟来不及发出悲鸣,就已经是万箭穿心,血肉在半空中炸裂,泼洒下来的鲜血将整片土地幻化成猩红的河流。
获得力量的枝桠暴涨,肉眼可见的膨胀起来,主宰者一般蛮横的肆虐着。
孟瑶不敢在高地招摇,身形一矮,从高耸的石柱之上滑落,挥剑劈落旋转而来的残枝,飞速隐蔽进石林深处。
空气再度寂静下来。
四周只剩下了密密麻麻的啃食声。它丝毫不急,像是优雅的猎食者,慢条斯理。锯齿状的颚从枝桠的顶端生出,将血肉细细切碎,再放入口器中咀嚼,仿佛在享受着饕餮盛宴。
孟瑶面色苍白,紧捂口鼻,强忍作呕的欲望。
猎物们获得了片刻喘息。
但猎杀迟早还会开始。
终于,还是有人按耐不住了。
百米高的巨石歪斜倒下,连带着无数石柱像多米诺般摧折碎裂,将进食中的枝桠碾成残片。
凶恶的巨兽野蛮的撕扯尚未断裂的枝条,不顾疼痛的将枝条碾成一滩滩血红的泥水。妖兽愤怒的咆哮再度响起,胜利者的怒吼连大地都为之震颤。
明明该喜悦。但不知为何,孟瑶的心底却满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果然,下一刻变故突生。
粘稠而诡异的风凭空而起,而妖风拂过的沙地之上,那些碎裂的枝桠仿佛落地生根一般自由生长。它们飞速的分・裂着,灌木般枝桠挤挨交错,瞬间将脚下的土地幻化成一片火红的沙湖海。
妖兽吼叫着践踏这看似脆弱的红珊瑚。确实大部分的灌木都被碾压成碎屑,翻搅进黄沙堆里。
但总有幸运儿。
即便妖兽皮糙肉厚,却终也经不住连续的穿刺,总有尖锐的枝桠如同尖针刺穿皮肉,深陷掌心之中。
而这些枝桠一旦触及鲜血就如同啃食到了灵魂。它们贪婪的吞噬血液,在血管之中飞速生长。
几乎霎时之间,血管内奔走的不再是血液,而是固态的枝条。它们一节一节的分叉,从入侵粗长的动静脉开始,一路贪婪的掠夺,哪怕毛细血管中的一丝血肉都不愿意放过。
肢体骨骼在枝桠的蛮横生长下暴涨开来,偏偏肌肉皮肤却因为失血迅速的萎缩下去。
枝桠穿透遍及四肢百骸的毛细血管,最终穿透皮肤生长出来。
贪婪,且意犹未尽。
原本只有半米不到的枝条现如今已经疯长到数十米,妖兽的躯壳被枝条撑开,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歪歪扭扭的悬挂在树杈上。
虐杀。
这是赤・裸・裸的虐杀。
孟瑶背倚着嶙峋的碎石,将呼吸压缩到极致。耳边是诡异的蠕动声,像是蛇鳞摩擦过坚硬的岩壁,又像是粘液包裹起破碎的尸骸。
被残忍的杀戮吓止的显然不止孟瑶。
巨大的妖兽鳞片炸开,明明就是一方霸主的模样,现如今却像温顺的食草动物一般恐惧的蜷缩在石柱之后。
冲突的场景明明如此滑稽,孟瑶却丝毫扯不出笑意。
碎石滚落,发出微弱的震动。
下一刻,耳中轰鸣。整根石柱已经被彻底掀飞。
孟瑶一个滑铲翻身到妖兽身后,借着对方粗厚的身躯躲避坠落的巨石。
然而总有意外快人一步。
“身后!”
系统甚至来不及说一句整话,孟瑶只能凭借着下意识迅速蹬地,沿着矗立的石柱向上飞奔。
原本落地之处已成了陷落的凹坑。树枝针穿豆腐一般切过鳞甲巨兽的躯体,依靠它的血液飞长出无数尖锐的枝桠。
没有停顿。
孟瑶根本来不及喘息,尖枝已经接连袭来。但凡走慢一步,自己就会被钉死在石柱上,化为那妖物的养分。
接二连三的攻击在巨石上扎出无数孔洞,愈往上愈感觉摇摇欲坠。
落步不稳,速度无法维持。
不能再向上了!
孟瑶猛地蹬地,强势扭转身体的走向,以剑为刀狠狠向下劈去。
下坠的狂风逼得她难以呼吸,但却仍要绷住身形。
眼前闪过的是道道红色。长剑劈落,紧绷的枝条如同箜篌丝弦根根崩裂开来。
深扎在石柱的红线没有养分的来源,一旦劈断便迅速的枯萎,湮化成粉末。
成功了!
但仍旧不是高兴的时候。
孟瑶并没有停顿,余下的枝条仍旧像装了雷达一样,不顾一切的向她飞驰而来。
不能停!
绝对不能停!
孟瑶根本顾不上回头看,只能凭借本能回闪躲避枝条疯狂的袭击。
她拼尽全力奔跑,将力量凝聚剑尖,在越过鳞甲巨兽的一瞬横砍而下。
银色的剑光破空而出,刺破黑暗,直直奔向红珊的根茎。
“啪嚓”
第103章 灭亡
“啪嚓”
清脆的折断声仿佛生的希望。原本张牙舞爪的枝条停顿了下来, 由根茎处歪斜倾倒,随后归于尘土。
“我们成功了?!”系统喜极而泣,恨不得抱着孟瑶的脸狂亲。
“不对!退退退!”流弹不受控制的飞出, 直直奔向那秃头的根茎, 耳边是御神台紧急的嘶吼。
孟瑶侧步,脸颊后知后觉的疼痛。
鲜血顺着面颊滴落下来。
一根细长的枝条从根茎中抽条出来,竟已越过满天尘土闪到身侧。
孟瑶挥剑斩落那手指粗细的枝条。再抬眼, 眼前赫然又是一颗完整的天空树。
它在孟瑶眼前逐渐膨胀开来, 以超乎常人想象的速度生长着, 几乎遮天蔽日。
怎么会?明明没有能量来源......
孟瑶踉跄着退了两步,脚下松软泥泞的沙地给了她答案。
哪里是沙海?这分明就是血海。
身在血海之中, 它又怎么会没有能量来源。
而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孟瑶――这个屡次坏它好事的人类。
它停顿了一下,似忌惮又似考量般的观察着孟瑶。
她浑身紧绷着, 长剑起式,标准的架子竟毫无破绽。
但终归是虚势。
区区金丹,又有何惧?
*
撑住。
一定要撑住。
孟瑶吞下血沫, 将整颗心沉静下来, 所有的注意力都努力转向对外界的感知。
一击,只要一击。
能量的来源不是无穷无尽的。
自己能达到一次,就一定能达到第二次。
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谁耗死谁还不一定呢。
趾尖微微发力,混合着鲜血的泥水飞溅着甩上衣袖。
对冲而来的枝桠都被细小的流弹精准的爆破成浆, 孟瑶在血雨中奔跑,再一次奔向罪恶的源头。
一次。
再一次。
再多一次。
数不清有多少次努力,也记不清有多少次濒死。
“孟瑶......”再次退到熟悉的攻击地点, 御神台语塞,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我知道。”
御神台没有清正灵气的支撑, 早已经是强弩之末。而手中的长剑经历无数次刀劈斧砍也早已残破不堪。
已经是最后一击了。
孟瑶扯出一丝笑意,再次摆好架子,“即便是最后一击,也不能放弃。”
甚至连妖兽都不得不惊诧于这个人类莫名其妙的坚持。
该死的无用功,该死的浪费时间。
它的身体再次成长起来,赫然对上不远处再次搭好架势预备袭击而来的少女。
她的衣衫褴褛破败,浑身遍布深深浅浅的伤痕,与最初的模样判若两人。却唯有那双眼睛,一直蕴含着难以磨灭的光。
它厌恶。
厌恶那种被人类称为愈挫愈勇的力量。
蝼蚁就应该臣服于死亡的命运。
故事重复上演。
灵气被分解供给给御神台,孟瑶根本不顾那些近身的枝条,眼中只有那一个熟悉的目标。
长剑再次斩上枝干。
“啪嚓”
“啪嚓”
重复却戛然而止――这次断裂的不止枝干,还有孟瑶手中那坑洼的长剑。
*
系统和御神台的呼喊已经混杂成了轰隆的背景音。
脑海中一片虚无。
孟瑶并不后悔,这一刻她反倒沉静了下来。哪怕上天并不眷顾她这个配角,她也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努力到了最后一刻。
但是如果可以,她还想再试一次,再坚持一次。
说不定,希望之神就会打开眷顾的大门呢......
沙哑的低喃在心间荡开。明明如此低沉,却偏偏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
“万物化生,皆承天地,万物受承,皆纳于心。得气自然,分归天地。天地分阴阳,阴阳生克有道。至阴克至阳,至阳还克至阴......”
孟瑶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
别人临死前闪回的都是走马灯,怎么到了自己这里成了一串叽里咕噜的饶舌古文。
“哈?这乱七八糟的什么玩意儿?”
孟瑶在心底吐槽,那沙哑的声音却再次响起,他不厌其烦,开口依旧是那串难以分明的咬文嚼字:
“万物化生,皆承天地,万物受承,皆纳于心。得气自然,分归天地。天地分阴阳,阴阳生克有道。至阴克至阳,至阳还克至阴......”
可去他个锤锤吧!
孟瑶这边正顶着杀气骂街,神识内的御神台和系统倒是顿悟般异口同声的向孟瑶呼号,“他在教你呢!你快跟着做!”
“做?做什么?”
孟瑶一脸懵逼,就算放到平时她都不一定能翻出这些文邹邹,更别说现如今死神碾在屁・股后面追的状态了。
果不其然,那沙哑的声音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复读......
孟瑶退回原位,手下的长剑却只剩下三寸。现如今已是焦头烂额,而这不知哪来的救兵又神神叨叨,直让她出离愤怒,“说!人!话!”
御神台和系统晕倒,这才反应过来孟瑶是个现代人。
“阴阳相克,至阳还能克阴!对!火为至阳!用火!”
“好!还有呢?”
“他丫还叫你注意呼吸!遵从本心!”
孟瑶窒息,“都什么时候了?!还给我扯唯心主义”
系统紧张到牙关打颤,“别想了!你就给我照做!你tm心里在想什么!!!”
想什么?
想活下去,想赢,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想把眼前这该死的妖怪彻底烧成灰烬,永世不能翻身!
*
绯红的枝条再次生长出来,再次对上那个熟悉的人类。
枝条晃动着,张牙舞爪的招摇。
绝望吗?
眼前这个人类应该十分绝望吧?
被鲜血泥污浸染的双眼微闭着,少女握着半柄残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惜啊。
真可惜看不见她绝望的眼神――那种垂死挣扎的灰败眼神。
红枝轻巧的抬起,像无数上弦的羽箭,瞄向同一个目标。
呵,最后一击。
眼前的人类似乎感应到了它心中所念,缓慢的移动起来。
竟是再一次拉开架势。
少女摆出一个标准的后弓步,残剑斜亘在胸前,一如当初,四平八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