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四合院回廊型结构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静,周旋刚走进去,感觉到呼吸间略覆叠上几分浸透在沉默中的压抑,随着檀香丝丝入肺,这种感觉逐渐强烈。
她揉了揉发麻的太阳穴,身处闭塞的环境,脑子被无处不在的香烛味熏地昏沉沉,之前被忽视的不适感赶着趟往上冒,一阵阵难捱。
昨晚那场雨下到天亮才停,周旋本来睡眠质量就不好,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加上时差和环境问题,几乎通宵没睡。
强撑着精神开车上山,已经将所剩无几的体力消耗殆尽。
四下无人,周旋眯眼靠在身后的柱子上,习惯性地从口袋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含在嘴里,打火机拢近,即将擦燃火光的瞬间,握着打火机的手腕一颤,被人扣在半空。
周旋慢半拍睁眼,迎上停在背光处一双漆黑却异常清亮的眼睛。
饱满圆润的瞳孔泛着阳光沁润在水底发出的独特光泽,细腻剔透,像几年前她在拍卖会上见过的用黑玉打磨成的一串珠圆玉润的菩提珠。
有那么一瞬,周旋脑海里冒出一个怪诞的念头。
如果把它摘下来做成标本,一定很漂亮。
比她拥有的所有标本加起来都要漂亮。
迟钝的神经回路因为这一脱离理智的刺激做出极快的违常反应,光是想想,周旋就兴奋不已。
瓦缝泄出的光线像一捧莹润的水珠,沿英挺的鼻梁下渗到嘴唇,一路蜿蜒着轮廓在光晕里留下起伏的痕迹,最后和周旋的目光一起悬停在性感的喉结处欲坠不落。
再到底,潋滟之色戛然而止。
一层轻薄却不透色的衣料,将企图深入进犯的光线隔绝在外。
周旋遗憾地抿了下唇,将原本安静含着的烟勒出一记淡淡的咬痕。
见人还算清醒,男人松开手,摒弃那股被对方用不知收敛的目光肆意打量着的不适,寡漠出声,“周小姐,寺庙禁止吸烟。”
手腕的温度消散,原来是她坏了人家的规矩。
说完这句话,男人依旧看着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准确来说,是直视着她的唇。
视线平直坦然,直勾勾落下,却没有任何出格冒犯,仿佛只关注她什么时候把烟拿掉。
周旋拿下烟夹在指间,思考力回笼一二,“你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侧身往前走,“住持在会客室等你,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拉出半米距离,周旋看着面前的背影,微微放慢脚步。
职业习惯促使她对人物空间结构有敏锐的洞察力,轮廓分析几乎成了与生俱来的条件反射。
四点一线的人体结构从背面看骨线更直观,像一副标注了参考标准平铺在眼前的画。
不止是眼睛,他身材比例很好,腰线平近手肘,肩腰长度比例拉直后在臀部中央连点成线呈标准的倒三角形,走路时勒出匀称的腿形,在黑薄的布料下,隐隐可见被带动呈流畅条弧状绷起的肌肉线条。
周旋在国外见过不少身材标致的型男,因为工作需要,和各种风格的模特打过交道,长年累月的精致审美将眼力打磨得越来越毒辣刁钻,并潜移默化把这套标准渗透到生活中,日常那些还算看得过眼的如今也能挑出不少瑕疵。
身材比他好的,周旋不是没见过。
然而,比起一眼可见的外在,更令人无法忽视的是那股从头到脚透出的触不可及的清冷劲。
在真切感受到距离感时,又沁润着几分来自环境赋予的近乎矛盾的亲切。
明明就在眼前,却好似隔着银河万里光年,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
让人隔山远观的同时,又忍不住抓心挠肝地想更近一步。
两种违和对立的矛盾体,却割裂出另类的融合方式,锻造出无法复刻的独特气质。
周旋慢慢收回视线,一手摩挲着打火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直到捂热的金属导体触手升温,仿佛无形中窜出火苗。
路上遇到几个和尚,周旋看到男人颔首和他们打招呼。
她的注意力从他们光秃秃的头顶掠过,最后落在男人浓密的黑发上。
当今社会包容度高,剃度不再是硬性要求,带发修行也不算奇事,一视同仁按要求守戒就行。
不过,周旋漫不经心抬眼,盯着眼前稳步前进的男人,意识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刚才在门口,她分明闻到这人身上没来得及散尽的烟味。
周旋抽烟有段时间了,对味道辨别异常敏感,是路过不小心沾染上的,还是自身散发出来的,两者覆盖范围和浓度大相径庭,基本一闻就能判断出来。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人就是知戒犯戒的瘾君子,或者说他根本不是和尚。
即使种种迹象表明后者具有压倒性可能的情况下,周旋心理上更乐意倾向前者的微乎其微。
白色画布涂抹上一笔如浓墨淤泥般厚重的黑,到底是黑色玷污了纯白,还是白色蜕下虚假的腐皮恢复本真。这种将色彩对比度拉扯到极致的美感难道不是更强烈吗?
她偏头看向坐拥在偌大主殿那位传说中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金身塑像。
一个守不住戒律在欲望中挣扎的使者,是否会被信仰的神明舍弃。
注意到身后的人没有及时跟上来,男人转过身,看着静静站在大殿门口似乎在观摩佛像的周旋。
他往回走了两步,语调平平,“这里的规矩,上香之前先净手。”
如果没有前面那句话,周旋还以为他是嫌弃自己用拿过烟的手上香是对里面那位的不敬。
该遵守的不遵守,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却死板较真。
她将目光移向这位引路人,在浓郁到有点呛人的檀香气中开口,“你误会了,我不信教,更不信佛。”
所谓拜佛,不过是拜内心的欲望而已。
香火不断,欲望不绝,将永无止境的欲壑套在一个神圣的壳子上美化成高尚的信仰,是人一贯善用于自欺欺人的手段。
求神问卦,哪一件不是为了自己。
“不过,你们这有开光的护身符吗?”话音一转,周旋微笑道,“我想买一个,车上缺个装饰的摆件。”
闻言,男人顿了几秒才点头,似乎对她毫无敬意甚至故意带着些许冒犯的说辞感到讶异。
周旋跟着他走进主殿,屋内两侧的金丝木柜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有手串、吊坠、和贴切佛教主题的各种水晶摆件。
见来了人,柜台前的白胡子老和尚站起身,先对男人笑了下,“小唐僧,又领施主来买东西?”
“是住持的客人,她想买开光的护身符,您帮忙介绍。”
小唐僧,周旋默念了一遍老和尚对男人的称呼,心下发笑。
这个名字,和他还挺配。
老和尚自称许长老,言语间不似寻常僧弥那般严肃,时不时开两句玩笑,在询问了周旋的生辰八字后,热络地介绍了不少应岁符串。
“你这个年纪应该是来求姻缘的吧,这个菩提吊坠是本寺高僧在月老殿用姻缘符燃烧的香灰开过光的,戴在身上招桃花,且男女不忌。”
最后一句话,他刻意放轻了声音。
周旋心领神会,顺着老和尚若有似无的视线扫过全程一语不发的男人手腕处那串黑菩提珠,旋即弯唇笑着摇头:“我不喜欢和别人戴一样的东西。”
老和尚神色一僵,明白自己会错意了。
以往来买开光纪念品的游客总是点名要菩提珠,开始他还纳闷为什么,直到他看到唐遇礼手上的串珠,才回味过来。
完全是有参照物的选择。
不过,他凝视着面前挑东西的周旋,头一次遇到这么多智灵敏的人,凭借着他的几句经验之谈,就参悟到这种程度。
最终,周旋选了最贵的莲花底座水晶摆件和一颗珊瑚发财树。
两人走出大殿,唐遇礼依旧走在前面,周旋盯着他手上的菩提珠,想起刚才老和尚无意透露的信息。
她似乎又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小唐僧。”她叫出那个有趣的称呼,言笑晏晏。
听到这个称呼,唐遇礼皱眉回头,余光瞥见风衣掀起的领口下映在雪白肩头一抹深红裙带,像火光燎燎活生生烙入眼底。
反应过来后,周旋已经擦肩越过他,余音拂耳。
“你手上的珠串,挺漂亮的。”
当然,眼睛更漂亮。
第3章 起意
◎要不要上来坐坐?◎
来的路上,林婵已经把心理咨询师的个人信息简单交代了一遍,这次给她做咨询的是这家寺庙的住持,看履历是个奇人,年轻的时候是心理学教授,后面不知道是不是给人看病看多了反倒把自己剖析了个彻底,直接从北京跑到千里之外的九江剃度出家。
按照遁入空门了却红尘的说法,这位老先生已经告别过去舍弃老本行多年了,也不知道林婵怎么请得动他。
会客室,面前的中年男人给周旋倒了一杯茶,“喜欢喝茶吗?”
比起喝茶,周旋更喜欢喝酒,每每积累到定量回馈给身体的滋味劲足且刺激。
见她不答话,彭舟露出和蔼的笑容,尽管他知道周旋只是单纯地对他有抵触情绪,这样的情绪在他职业生涯里遇过多次,只不过大多数患者在听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不用紧张,就当陪我这个老家伙聊聊天。”
“听说你是个画家,我正好想买一幅水墨图藏画,你是行家,能提供一点专业方面的意见吗?”彭舟手上拿着一串佛珠,盘出清脆的滚碰声。
周旋放下茶杯,转头从一旁看过来,表示自己爱莫能助,“您问错人了,我只画油画,对山水图没什么研究。”
彭舟好似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笑容依旧,他拿起身后用白布盖着的东西,轻轻一掀,周旋只觉从进门起就闻到的油蜡味越来越重,好像就是彭舟手里的东西传出来的。
她不适地往后仰了仰,后背贴着椅靠,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映入眼中。
从色彩饱和度的光泽来看,这幅画最多刚沥干一个月,有些地方因为反复上色已经结成厚厚一块凸起,用的还是仅优于油漆的劣质涂料,难怪味道这么刺鼻。
下一秒,她听到彭舟提出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这幅画是国外朋友送我的生日礼物,你能帮我辨认一下真伪吗?”
尽管怀疑彭舟有故意装傻的可能,周旋还是耐着性子,“假的,这幅画无论从构图呈像还是色块流畅度来看,都达不到文化市场判定的最低标准。您朋友应该是在废品市场淘的这幅画,虽然这么说有点功力,不过外行衡量一幅画水平的高低,往往都是数信息牌上登记的成交价有几个零。您这幅最多值这个数。”
周旋张开手,五指分开。
“五百?”
“五块,卖废纸的钱。”
彭舟忽然鼓了两下掌,“不愧是专业人士,和我在地摊上买下这幅画的钱分毫不差,这下我能放心把壁画翻新的工作交给你了。”
彭舟变脸太快,周旋意识到不妙,“壁画翻新?”
“林婵没跟你说吗?”看周旋惊讶的表情,彭舟笑着解释道,“作为帮你进行心理咨询的诊疗费,你要负责寺庙壁画翻新的工作。”
周旋闻声冷笑。
难怪彭舟一个十几年与世隔绝的住持愿意给她做咨询,原来是林婵把她给卖了。
不然不至于挂了电话之后,从她进庙以来,连个面都不露,敢情是做贼心虚没脸见她。
“为了方便后续工作和咨询,我给你在庙里安排了房间和画室,我个人意见是,住在这里更方便不用来回上下山浪费时间,当然最终选择在于你个人意愿。”
彭舟悠然喝了口茶,继续说:“根据林婵转述的要求,画室就在住所对面,空间和采光跟你之前的工作室相仿。据我所知,你对工作环境的要求很高,放眼连山上下,符合你要求的工作室只有我们这里。”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周旋虽然生气,但也知道这样的安排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损失,她气地是林婵不跟她商量私自把这件事定下来,事后让她从陌生人口中得知始末。
这种任人摆布的感觉让她很不爽。
从会客室出来,林婵这个失踪人口终于舍得出现,看到周旋面无表情往这边看,眼神冷冷写满“你死定了”这句话,她有点犯怵,站在回廊转角不敢上前。
“林婵。”周旋站在原地,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本事不小啊。”
完了,叫她全名了。
林婵慢吞吞挪到周旋跟前,带着讨好的语气开口,“我错了,我该跟你商量的。”
说完,在周旋毫无波动的注视下,她闭着眼将右脸凑过去,软着语调说,“你下手轻点,我最近刚钓到一个极品,脸肿了不好看。”
周旋气笑了,伸手在林婵脸上轻轻拍了下,“行了,收起你这幅可怜样留到那位极品面前卖弄。现在好好跟我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婵干笑两声,“你也知道,要在连山找到一间和你工作室差不多的房子有多难,不是地方小了,就是光线不好,为这件事我就差跑断腿,每天天不亮──”
“说重点。”周旋打断她。
“重点就是我听说连山寺在找人修壁画,我心想这不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嘛,然后就来了解一下情况,没想到这里不仅环境适应,住持还是心理专家,一箭双雕,就给定下来了。”
“真的?”
“比河蚌的珍珠还真。”
周旋静了静,然后把装着发财树的袋子递给她,“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好的,旋姐。”林婵松了一口气,呢喃着低下头,“这是什么?”
“开业礼物,祝你生意兴隆。”周旋边说边往前走,掏出车钥匙,“上车,我送你回民宿。”
林婵笑容一僵,想起上次搭周旋的顺风车差点给她人都飙傻送走,再看面前这辆越野大G,她心有余悸地连连摆手,“其实我已经叫潮生来接我了,你开车上来已经很辛苦了,哪能再麻烦你送我。”
周旋怎么会看不出她脸上的惊恐,上前揽住林婵的肩膀,轻笑一声,“怕什么,这可是山路,我会开慢点的。”
林婵才不信周旋的鬼话,她说得靠谱,其实还在记恨刚才的事想骗她上贼船。
她眼神惨烈地看着周旋,“要不你还是打我一顿吧。”
在门口送完林婵后,周旋听之任之开始收拾行李,她东西很多,大半是绘画工具,几乎占满整个后备箱。
彭舟本来要找人帮她搬东西,被周旋拒绝了,她不喜欢生人碰她的东西。
打开后备箱,周旋抱起一个个头不小的箱子,视野被纸皮遮挡地看不见地面,她走得很慢,以至于没有及时注意到突然从脚边蹿出的一团灰影。
直到一声沉闷的吠叫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