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孙子苍白的脸，黎向然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当即给沈培林打了个电话让他给个合理的说法。
沈培林喝过洋墨水, 嘴巴上自然说得好听又唬人, 说什么一定会好好教训周旋, 改日亲自带人登门道歉，表面功夫倒说了一大堆, 实则言语中半点没提对周旋的处置, 摆明了还是护着她。
说来说去还是一直在跟他打太极拖延时间。
黎高南白手起家, 小学毕业，肚子里没多少文化，话术自然比不上这些老狐狸灵巧骂人不带脏。
后来有钱了, 为了在这群人里显得不那么格格不入, 花了不少钱买了几个水文凭, 平时注意点倒还不会露馅，情绪一激动，彻底掀了各底掉，“老子不听你花里胡哨的那一套，你的人他妈打了我孙子，今儿个这事，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说法，老子把话撂这，沈培林你听好，我们黎家也不是吃素的。”
听着那边越来越激烈高亢的声音，沈培林皱着眉将手机挪远了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怒气冲冲就把电话挂了。
他在这边当和事佬给她收拾烂摊子，再看始作俑者，回来之后也没告诉他在外面惹了这摊子事，反而一脸惬意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跟个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
沈培林气着气着就乐了，他走到周旋旁边坐下，“黎家那个小辈哪里惹到你了，你要给他脑壳开瓢？”
周旋懒散地撑着沙发靠，给自己剥了一颗葡萄，边吃边言之凿凿地说：“不是你让我去立威的，我看那群人里就他还有点话语权，与其一个个去敲打浪费时间，还不如赌个大，杀一儆百。”
听听。
这菜市场挑白菜即要又要还要的口气。
沈培林原本还有点生气，最后也被周旋这理直气壮态度整服了。
这丫头虽然脾气大，嘴毒，但没什么娇生惯养的架子，有勇有谋，办事也聪明有脑子，她今天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狠狠下黎家的脸，他不信她没有预料到事后的情况而留有后手。
“黎高南让我料理你给他们一个说法，你有什么想法？”
“听他们的呗。”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沈培林一眼看穿，对周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感，“行了，在我面前就别藏着掩着了，到底还憋着什么坏呢？”
周旋偏头看了他一眼，另只手往后一摸，拿出一沓文件资料和几张照片，游刃有余道：
“你把这些东西拿给黎高南和黎向然看，保证他们哑巴吃黄莲。”
“这是什么？”沈培林一边说一边低头翻看起来。
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表情越来越惊愕意外，最后直接绷不住笑出了声。
“我都不知道黎平在外面居然还有私生子，还养的这么大了，看起来和黎向然差不多大。”他话音一转，抬头看向周旋，“不过，你就想凭这点东西让黎高南吃瘪，也未免太小瞧他了。”
“我可没有想让他吃瘪，我只是在给他提供第二种选择。”周旋淡定道。
沈培林好整以暇等待后文。
“黎高南一心只想培养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他儿子不是那块料，所以他挖空心思培养黎向然，但他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她说着从沈培林手中抽出一张照片，转向调过来指着照片上的人说，“这个可不一样，名牌大学毕业，天赋和努力都有，虽然是私生子，但比起黎向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话说到这种程度，其后深意不言而喻。
周旋心不在焉地移开视线，将照片反手甩到桌上，慢悠悠道：“以前是没得选，现在多了个孙子，都是黎家的血脉，你说黎高南会选谁？”
原来打得是这个算盘，沈培林不禁失笑，看着周旋的眼神慢慢多了些莫测的赞赏。
“不仅能让黎向然一落千丈，还卖了个好给黎高南，打人的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一石三鸟，你这算盘打得真响。”
周旋耸了耸肩算是回应，表情却并没有多愉悦，相反她只觉得无聊。
回西京这么久，虽然每天和封文康那群人斗智斗勇，在她手底下也折了不止一个黎向然这样的人。
放在以往，看到这群人狗咬狗，她心里指不定多开心，然而此刻，释放的多巴胺好像失去了作用，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就连动手打黎向然的那一刻，她的心跳没有一丝加快的预兆，感受不到丝毫兴奋的刺激。
仿佛身体感知外在环境波动的神经变得衰弱了。
甚至还比不上她在连山的那段时间，每天都过地很有意思。
想起连山，又无可避免地想起唐遇礼。
往事抽丝剥茧，一幕幕在眼前浮现，那些撕咬、挣扎、混乱、不堪，赤条条的凝视，抵死缠绵的博弈，各种各样的画面攫住了她飘零的思绪。
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拉着她往更深处堕下。
仅仅只是回想，周旋却感到身体仿佛应激般涌起一阵难捱的亢奋，似乎终于找到了某个激活启动的开关。
周旋很快回过神，意识到刚才的种种，不由觉得可笑和无趣。
还是太无聊了，没事想他干什么。
都断干净了，唐遇礼说不定早就把她视为人生的污点抛在脑后，这也正常，毕竟她对他的确不怎么样，是个正常人都接受不了那样的所作所为，他怎么想她都合乎情理。
周旋不是沉湎过去的人，大概是环境变化暂时无法适应，这段时间总是违背个性想一些不像自己能做的事。
将这一切归结为空窗期效应，周旋打算做些其他有意思的事让自己慢慢恢复原状，比如重操旧业画几幅画，再不济，物色一个感兴趣的人交往试试。
只要生活节奏正常了，她的心态自然会变好。
她是个行动派，指定好计划，隔天就会开始准备的性格。
一个人画画没什么意思，全是想象中那些天马行空的画面，为此，周旋在网站上和线下同步发布了一则招聘画模的兼职公告，条件从身高长相细化到身材有没有疤痕，她在输入的时候莫名添上了几条隐约有指代性的信息。
等公告发布出去，周旋看着那几行字，才恍然发现这一事实。
1、性别男，身高180～195。
2、形象身材出挑，气质偏清冷，话少，非讨好表现型、身体有疤痕（符合非完美瑕疵主题）。
3、涉及庙宇背景，要求对经禅等佛教文化有一定了解。
4、长周期合作，非诚勿扰。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第二条和第三条，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个轮廓，这一依葫芦画瓢的认识让周旋感到烦闷。
事实上，她一开始只是想随便找个条件还不错的画模，但写着写着就仿佛自带参照物，手有了自己的意识，居然形成了具体需求。
再次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看一遍陈列屏幕的要求，周旋无法否认，在输入这段文字时，她在有意无意寻找唐遇礼的身影。
手指贴在删除键上来来回回，到底也没有欲盖弥彰地掩去这份莫名的情绪。
周旋有预感，她要是真把这些内容删了，另一种变相压抑的无视久而久之堆积在心底，那才是真正无法自拔地沉溺进去。
让杨秘书将文件打印出来，贴在了写字楼的广告栏处，周旋投入工作便没再管这件事。
日前棘手的事都已经处理完毕，难得准点下班，等工作室的人差不多都走完了，周旋又在办公室看了会儿资料，比平常晚了半个小时才下班。
从办公室到电梯间要走员工通道，周旋出门时不经意在员工工位处扫了一圈，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不仅气质很顶，看着就很精致，举手投足的动作明显是经过训练的，倒像是专职的T台模特。
周旋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那人看起来似乎不是公司的员工，她对陌生人一向这个态度。
不过刚走没两步，那人倒是沉不住气跟了过来，他在手机上操作一通，紧接着周旋感到一阵振动，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看着屏幕那串数字，听到面前这人调笑着口吻道：“周小姐，我来应聘兼职。”
周旋这才想起那封公告上留的是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公司的地址，于是抬起头上下打量他一圈，这人发现她在看他，也花孔雀似的非常配合地开了个屏，那副自恋的表情活像在说：“女人，满意你看到的吗？”
脸不脸的无所谓，光是气质就和她要得相差十万八千里。
帅而自知且刻意卖弄，不仅气质大打折扣，整个人都显地有些油腻了。
周旋懒得看他散发魅力，扭头就要走，“现在是下班时间，你明天再来吧。”
“别啊。”知道这番话是变相拒绝，男人追着她走到电梯间，“你都还没跟我聊呢，怎么知道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一款。”
电梯门划开，周旋走进去按下楼层键，男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我招的是画模，不是陪聊。”
“我知道。”他的神情忽然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眼神在周旋脸上流连，带着点那方面的暗示意味，“不就是那种吗？我可以的。”
庆幸现在电梯还在下降状态，要不然周旋早就忍不住把这人踹出去。
三句话就显原形，周旋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我们这是正经工作，不招裸/模。”
男人依旧不依不饶，“我可以不收费。”
他一开始的确是抱着找工作的心态来的，结果没想到这女人长得这么漂亮还有个性，半道突然改了主意，画模不画模的无所谓，这妞特别正。
周旋哼笑一声，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忽然停下步子，明艳的眉梢微微扬翘，勾显着并不俗气反倒更像调情般的妩媚之态。
看起来似乎对他的提议有些心动。
男人沾沾自喜，掩饰不住脸上跃跃欲试的笑意。
下一秒，她含笑的声音犹如一把软刃，直直插进男人心口，没有血淋淋的伤口，却仿佛深深剜进肉里，叫人难堪不已。
“市场已经下沉到这个地步，连模特都出来卖了？”
把人恼羞成怒的轰走，周旋头也不回地拉开车门，靠在驾驶座的椅背里，半边脸笼进地下车库时明时暗的光线里，没什么情绪的脸透着一股带着攻击性的冷，让人不敢靠近，却又时刻被吸引地无法移开视线。
在车里抽完一根烟，降下车窗，周旋刚要发动车子，搁置在副驾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
来电人，许应。
她弯身捞起手机，拇指滑动接听键。
那边传来清脆的碰杯声和含混的说话声，听起来似乎正在饭桌上应酬，居然还有闲心打电话给她。
“听说你在找模特？”许应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嗯。”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周旋适时出声接下他剩下一半没说的话，“你有推荐？”
“的确有个人选，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位画迷吗？”许应搭着椅背，边说话边低眉带笑地跟前来敬酒的碰了个杯。
“我记得，你想介绍他？”
“介绍谈不上，没有强制你选人的意思，我看招聘信息上提到对佛教文化有所了解，刚好他懂这方面，想着让你抽个空去见见，招不招他看你个人意愿。”他继续说，“不过他那人有点怪，早年有创伤应激，比较认生，也不爱说话，十句有九句都是嗯，看你是否能够接受在封闭的黑暗环境进行工作。”
第一次听到这种古怪的要求，周旋下意识想拒绝，转念想到自己欠许应的人情，也是受那位神秘画迷的恩惠，遂话到嘴边转了个向，她终归还是答应了。
紧接着手机又震了一下，许应接连发了几条消息过来。
“这是他的联系方式，你加一下，有什么问题你们微信沟通。”他不忘履行自己介绍人的职责。
点开链接，进入对方的信息界面，周旋盯着左上角系统自带的微信头像，要不是改了微信号，以及昵称：林，通篇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假号。
具体事宜周旋也没再问，许应说是给她介绍模特，但这中间压着展厅的忙，双方其实都默认了这就是一场交易，她并不觉得那人是真的想当她的模特。
和许应打了几个月交道，周旋发现他这人深谙见人说人见鬼说鬼话的理，一句话里颠倒一下称谓顺序，半真半假，信他才有鬼了。
封闭的黑暗环境，想起这个诡异的要求，周旋不禁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豪门家养尊处优的少爷，癖好总是非同一般。
开车回到家，周旋抽空看了眼手机，发现林已经同意了她的好友申请。
点进对话框，一来一往的绿白对话条格外对称，他并没有给她发消息，除了半小时前系统默认的好友通知。
还真是沉得住气，谱摆地不是一般地大。
望着那个看起来像人机一样的头像，周旋莫名起了点好奇心，又不是原始人，会用微信为什么不会换头像。
她点开键盘，开始在屏幕上打字。
X：你好，怎么称呼？
周旋发完这条就直接按灭屏幕，将手机扔在一边，进浴室洗了个澡。
再出来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晚上十点。
通知栏进来不少推送，那条一小时前的微信回复也被压到了屏幕最下方。
林：林。
周旋：……
看到这条单字回复，给她感觉是这人真的很冷，有点不太会上网的样子。
担心对方不知道她的来意所以才这么冷淡，她又发了一条。
X：是许应把你推给我的。
那边回复很快，似乎正拿着手机。
林：我知道。
X：什么时候方便，我们见个面。
林：不太方便。
周旋面无表情地看着最新进来的一条，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一秒，那边又追加一条。
林：最近。
最近不太方便。
既然没时间，周旋也懒得跟他废话，她最近一到晚上就心情烦躁，早早吃完药就准备睡了。
或许是某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她盯着占满整个屏幕的两三段对话，揣摩着这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说话方式莫不是也跟现在一样，她立刻就明白了许应给她打的预防针的含义。
有点怪、认生，不爱说话。
确实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所拥有的特点，她甚至开始怀疑他是自己画迷这件事就是个幌子，八成是许应编出来骗人的。
不过碍于许应做中间人的情面，她按耐着性子，为这段对话划上句话。
X：行，等你方便了再联系我。
发完最后一条，周旋下拉屏幕，也不管那边什么反应，甚至连晚安都懒得敷衍，直接开启飞行模式，然后戴上眼罩闭目入睡。
而远在千里之外同样漆黑静谧的夜空之下，唐遇礼看着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默默打了两个字。
林：晚安。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