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安安叫我,我发现他变小了,然后才发现我变回去了。”齐星辉道。
“果然是昨天——”孟玉蕾喃喃,她想起了那个吉普赛老太太。
“太好了,生活又回正轨了。”蒋蔓说完,看了眼孟玉蕾,目光里满是关切。她突然搂过笑笑的肩膀,“笑笑,你陪阿姨去那边买咖啡吧!”
“那你可以给我买蛋糕吗?”
“没问题。”
蒋蔓很识相地带笑笑离开了。
有学妹从台上下来,经过孟玉蕾身后的小门儿,热情地给她打招呼。孟玉蕾淡淡回应,这才发现自己站得很不是地方。
“去那边说吧!”她指了大厅尽头空荡荡走廊,率先走过去。
齐星辉紧跟过去,当孟玉蕾回头时,却发现他把外套脱掉了递了上来。
“我不冷。”孟玉蕾回他。
“雪还没化完呢,怎么会不冷?”
“我不想穿你衣服。”
齐星辉表情尴尬,“这不是你买的吗?”
“我不想闻到你身上的味道。”
齐星辉看起来很失落。他没有将外套再穿上,而是搭在了肩膀上,仿佛非要陪着孟玉蕾一起受冻似的。孟玉蕾也并不领情,她冷冷地看他一眼,问道:“你有什么事儿?”
“我本来想一大早就去找你,可是一直在忙两个小家伙的事儿。”
“你不用找我,你去找史钰好了。”孟玉蕾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我跟她已经彻底断了,不可能的,你相信我。”齐星辉上前两步,“现在我也恢复了,这是一个新的契机,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孟玉蕾的眼泪扑簌簌滚了下来,心底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是最好的选择,两个孩子还那么小,只要她肯原谅,生活就还是她预期的样子,甚至更好。可是这个声音越是清楚,她就愈感到窒息。她无法接受齐星辉曾与史钰那般亲密,无法忍受他的背叛,更无法再信任他。一想到那些他曾经所谓的加班、出差全都是谎言,谎言的背后是他与史静的耳鬓厮磨,她就心如刀绞。
孟玉蕾越想越气,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有什么自信跟我说这些?你往我心里插的刀子还流着血呢!你这就要我让爬起来跟着你朝前走?齐星辉,这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就算你真有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福气,我也当不了你的红旗!”说完,她转身要走,忽又想起来,气狠狠道:“下次见面就是咱俩谈离婚条件,除此之外,你不要再来烦我!”
说完,她大步流星朝音乐厅走去,没走几步,已经泪流满面了。
怕被人看见,她一路小跑向一楼的卫生间,却在门口撞上了一个人。猛一抬头,那人是音乐家仇骁。
“仇老师,对不起。”孟玉蕾有些尴尬。
仇骁怕注意到了她满脸的泪和哭花的妆,他有些惊讶,看了她半天,却没说一句话。
孟玉蕾用袖口抹了把泪,微微点了头,钻进了女卫生间。
窄窄的卫生间里,光线阴暗,味道也不好闻,连舒服的站立都很困难。但好在卫生间里还有厕纸让她能擦擦眼泪,孟玉蕾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她仰着头努力让眼泪不要流下来,可越是努力却越是难过,心里委屈像乌云一般沉甸甸地压下来,她忍不住又抽搐起来。为了不发出声音,她只能咬着胳膊。她听见牙关子“咔咔”地响,嗓子眼儿像堵了一团火。当她终于松开胳膊时,看到了深红的齿痕下已经渗出了鲜血。肉体上的痛竟比心里的痛更容易一些,她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你还好吗?”远远的传来一个男声。
孟玉蕾被吓了一跳,她一动不动,安静地分辨那个声音。
“我是仇骁,你需要帮助吗?”
孟玉蕾确定,这真的是在问她。可是被这样仅一面之缘的人问,她实在尴尬又无措。
“我可以帮你叫郭老师过来,或是别的什么人。”
“不用麻烦,谢谢仇老师。”孟玉蕾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可是身体却还在抽搐。“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说完,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竖着耳朵听着,直到很久都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这才放松下来。她又用了好一阵子平复情绪,最后给蒋蔓打了电话。
“齐星辉走了。”蒋蔓道,“我刚在门口碰到了”
她还是不能听到他的名字,那三个字仿佛她泪腺的开关,一听到眼泪立刻就滚到了嘴角。
“笑笑呢?”
“在我这儿呢,我们在一楼大厅,我给你买了热橙汁和面包。”
“好,我就出来。”
孟玉蕾擤了鼻涕,走出厕所,又对镜整理了衣服。脸上的妆已经被泪水快冲完了,眼睛也是红的。更糟糕的是她又开始浑身发冷,怕是退烧药的劲儿又快去了。
见了蒋蔓和笑笑,孟玉蕾刚喝了一口橙汁就接到了师妹的电话。郭老师让大家去后台集合,有事情要吩咐。孟玉蕾急急地咽了两片退烧药又跑去了后台。
“你的妆怎么全掉了?”郭老师一眼就看到了她,“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干什么去了?”
“我——”孟玉蕾结巴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没想到站在郭老师身旁的仇骁接了话,“还有一个小时呢,来得及。”说完,他朝孟玉蕾淡淡微笑。
郭老师也就借此收住了疑问。她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给大家打了打气。临走之前,还拍了拍孟玉蕾的肩膀,道:“眼睛怎么跟兔子一样?”也没等孟玉蕾回答,她就和仇骁离开了
孟玉蕾回到后台,重新整理头发、补妆。身上出了点儿汗,怕是不烧了,可股肉还是有隐隐的酸痛,浑身也没什么力气。孟玉蕾漫不经心地翻着谱子,学弟学妹们在一旁打闹嬉笑,三三五五地凑在一起合影。她自然地被拽进了一个久违的生机勃勃的氛围,这里没有婚姻,也没有背叛,她似乎也跟着年轻了几岁。
“你有这个想法就直接告诉仇老师啊!机会多么难得!”
“我不敢!”
孟玉蕾回头,是两个学妹。
“有什么不敢的?你是问申请流程和建议的曲目,又不是走后门儿!”
“我怕万一问了却不够格多尴尬,现在竞争这么激烈。”
孟玉蕾看着女孩儿,一脸严肃道,“这有什么尴尬的?有想法就去问!有梦想就去努力!不然以后会后悔!”
“啊,师姐。”女孩儿有些惊讶。
“如果当年我能更努力一些,更坚定一些,也许,现在过得就是截然不同的生活。我不希望你以后像我现在一样后悔。”
女孩儿呆呆地看着她,孟玉蕾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在她的眼底,有一个平行世界,那里的她每天在琴房挥汗如雨、去世界各地参加演出和比赛、看不一样的风景、遇到各种各样的人……那个世界的她,该有多么自由、丰富而快乐。
“嗯,师姐,演出结束我就去问。”
孟玉蕾庆幸她没有问她为什么后悔,也没有问她那不同的生活是什么。年轻人不懂这些,一如她当年一样,她们眼里全是希望。她朝师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臂以作鼓励。
演出前婆婆打了电话过来,说齐星辉没有给安安带够奶粉,她问新的奶粉在哪里。孟玉蕾告诉她放奶粉的地方,她很快便找着了。
“星辉这一下就好了,你说说,我今儿一天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才好!”婆婆的声音又激动又快活,“你别说,还真是你说的那老太太捣的鬼!我本来想找她算账去,星辉这快一年,遭了多少罪,损失了多少钱啊!后来一想算了,人家本事这么大,万一人又给变回去了可怎么办?”
孟玉蕾安静地听着,仿佛跟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这下好了,他又能回去上班了,你也能回来安心带孩子了。他一个大男人,在家困了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容易!我本来想说今天多做几个菜,咱们好好庆祝一下,星辉说你有演出,晚上不回来吃,我就想说那就明天。你晚上几点回来接安安呀?我想明天去趟早市,买几斤基围虾——”
“妈,我这会儿忙,我先挂了。”
“哦,行,那你先忙,咱晚上再说。”
挂了电话,孟玉蕾不禁有些惆怅。齐星辉是变回来了,怎么婆婆跟着也有了些原来的感觉。
演出很顺利,甚至可以说精彩,孟玉蕾弹得酣畅淋漓,连感冒发烧都忘了。那种完全把自己交给音乐的极致状态让她那么如痴如醉,在弹肖邦的叙事曲时,更是有眼泪落了下来。她把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沉浸在优美的旋律里,世间的一切痛苦便就此放下。原来她是这样被音乐抚慰,原来这颗心是这样和痛苦达成和解。
郭老师的表扬总是很含蓄,孟玉蕾从她的表情上也能看出来,她很满意。仇骁向她握手祝贺,说:“郭老师的爱徒果然实力很强,技术好,音乐表达也丰富细腻。”孟玉蕾谦逊道谢,也为自己这阵子的辛苦付出感到欣慰。
演出完,笑笑像插了小翅膀一样朝孟玉蕾飞奔而来。孟玉蕾提了裙子弯下腰张开双臂等着她。
“妈妈你太棒了!像大明星一样!”
孟玉蕾紧紧搂着她,闻着她身上的气味,感到踏实与满足。
蒋蔓站在一旁也张开手臂,笑道:“我也要抱抱!亲爱的,你整个人都在发光!”
孟玉蕾起身抱住她,凑在她耳边道了声“谢谢”,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
“妈妈你怎么哭了?”
“你妈难得当一次大明星,激动的!”蒋蔓道。
远远地,在音乐厅的侧门边,孟玉蕾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是齐星辉。大雪纷纷扬扬,他站在雪里,手插在外套口袋,默默站着,却没有走过来。孟玉蕾知道,他一定看过她的演出。或许,他还有话想要告诉她,可是她什么也不想听。
孟玉蕾拉过笑笑的手,“咱俩今天晚上住蔓蔓阿姨家吧!”
“为什么呀?可是我还想跟爸爸玩儿,他好不容易变回来了。”
“我还有东西落在阿姨那儿了。”
“阿姨那儿新装了一棵圣诞书,上面挂了好多礼物,你不想去看看吗?”蒋蔓道。
“有圣诞树啊?”
“还有礼物!”
“太好了,我跟你去!”
孟玉蕾和蒋蔓一边一个牵着笑笑的手拉着她朝外走。临到门口时笑笑惊呼起来,“又下雪啦!”
孟玉蕾侧过身去,故意挡在了齐星辉和女儿中间。很幸运,女儿没有看到他,更幸运的是,齐星辉也没有再上前一步。可是他的眼光就在她的背后,她感受得那般真切,那般痛苦。
第45章 离婚协议
一切都像一场梦。当齐星辉再睁开眼时,儿子变得如此小巧可爱,天花板低沉下来,整个屋子都变小了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他变回来了。
他站在衣柜旁边,手轻轻一伸,就够到了衣柜的顶板。他冲进卫生间,而水台是如此轻易地挨在自己大腿边上,而卫浴里的花洒,也不再是那般遥不可及。齐星辉停留镜头,看着镜中的自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几乎泪流满面。
他本该立刻就给孟玉蕾打电话,他知道她等这一刻有多久。可是打开手机,他却拔不出去。她昨晚的话犹在耳畔,“离婚”二字仿佛在两人之间撕开一个豁口,一切都悄然发生了改变。
那张照片还放在茶几上,如今摊在手心却显得那么小。他脸上的污渍像现实的抽象,更像个嘲讽。他从抽屉里翻出自己久未触碰的钱包来,将照片小心地压在了身份证下。
母亲自然是高兴的,她已经喜极而泣了。她像质量检验员一般,又是拍又是捏,把齐星辉从前到后翻看了好几遍。可是母亲的快乐丝毫不能感染齐星辉,他把安安交给母亲就借口离开了。
“你是要回公司吧?”
齐星辉没有回答。
“这还不到一年,你给领导好好说说,他们一定还要你!”
“知道了。”齐星辉冷冷答道。
“怎么还不高兴呀?”
“一堆事情要处理。”
“知道了,你赶紧去忙吧 ”
当他再一次坐回车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回头看那还没修好的后背厢挡板,难以置信自己曾从那么窄的缝隙里钻进去过。他插上车钥匙,看到一旁的小和尚,看到旁边座位上孟玉蕾的口红还有座椅缝隙里儿子的香蕉牙胶,他几乎无法相信昨天晚上孟玉蕾向他提了离婚,更无法相信今年初春史静就坐在他身旁笑着闹着,而他那时候怎么会那样失去理智地迷恋她。
对于“离婚”他还是混沌的状态,或者说,他无法接受,故而束之高阁。一早上,他考虑更多的是公司。对男人来讲,事业总是重要的。一来他不知道再回去公司还有没有他的位置,即使没有,公司也会收留他,把他放在什么闲职,如果想要有所发展,他需要机遇,更需要加倍的努力。可是静下心来,对于事业,他似乎没有当年那般过分的热情。二来史静还在那里,他没有立场让她离开,而她如果不离开,他就不能再回去。他不敢肯定史静是否已经彻底放弃了他,但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她。
齐星辉赶去了音乐学院,他知道孟玉蕾在那里。可是他没有争取到任何的谅解。孟玉蕾的态度如此坚决,齐星辉并不感到意外。她的大脑一定和自己一样混乱,需要时间来消化和调整,他不该在这个时候逼她。就像之前吵架,齐星辉都喜欢给彼此一段时间来稳定情绪,以避免面对孟玉蕾的歇斯底里。
从音乐学院出来,母亲又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齐星辉心烦意乱,反问她那个吉普赛老太太的地址。
“你要干什么?”母亲的声音听着紧张,“你别去给人家找麻烦,这好不容易变回来了——”
“不会找麻烦,我就是去看看。而且,我听玉蕾说过,也不一定是人家的原因。”
母亲在电话那头默不做声。
“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你不跟我说我去问小蕾了。”
“行行。就在小寨后面一条背街上,破破烂烂的小平房,门口贴着什么‘占星室’。对了,我昨天给玉蕾发过定位,我转给你吧!”
齐星辉照着母亲发来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地方。在迷迷蒙蒙的雪中,那片平房像被融进了雪的底色,在夜的笼罩下,显出与这个世界的疏离。
门上虚掩的,齐星辉轻推开,冷热交替,让他浑身微微哆嗦。屋里光线昏暗,破旧的沙发上坐了两个等待的女孩儿,脑袋挤在一起说笑着什么。见了齐星辉,她们的目光有些诧异。一个扎着满头辫子的女孩儿抬了下巴问他,“有预约吗?”
齐星辉摇了摇头,“要预约吗?”
女孩儿头探向珠帘,又扭头道,“没预约坐这儿排队。”
“好。”
直到两个女孩儿进到珠帘后面,齐星辉也不敢肯定自己来到这里究竟是什么目的。他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被变小而生气,却又感到庆幸。如果不是这一场“奇遇”,他那天早上大概已经上了去昆明的飞机,那一切都将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