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安谨眉梢微扬,等着后续。
“我自然生气,正要上前与你理论,结果、结果你就……”
燕安谨语调微扬,“嗯?”
“结果你忽然掏出玉扇,插/进我胸口。”江采霜满头热汗,仍对方才的经历心有余悸。
玉扇寸寸扎进胸膛的痛楚,盘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她胸口又抵上冰凉的硬物。
“是这样吗?”身前传来男子愉悦的轻笑。
江采霜低头,正是梦中出现的玉扇。
一瞬间,她吓得头皮都要炸开,短促惊叫,“啊!”
整个人如坠冰窖,浑身冷得厉害。
燕安谨面上笑弧扩大,不以为意道:“在下怎会如此对待道长?只是一场梦而已,道长无需放在心上。”
江采霜疲惫地闭了闭眼,呼吸急促,心跳砰砰。
从楼上下来,林越梁武和其他人都在楼下用膳。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他们坐的位置,居然和江采霜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忐忑地咬了咬唇,不自觉地牵住燕安谨的衣袖。
燕安谨径直走到一张空桌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侧首看向她,“怎么不坐下?”
从他朝这个方向走开始,江采霜的脸色便逐渐变得苍白。
她用力摇了摇头,“我们换一个位置坐吧。”
昨夜,就是在大堂的此处,她被燕安谨的玉扇刺穿胸膛。
她对这个地方,实在是害怕得紧。
燕安谨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人带到身边坐下,“待会儿还有正事要做,道长莫要被一场梦境迷惑了心神。”
江采霜嘴唇嗫嚅,半天才道:“好吧。”
所幸这顿早食吃下来,并未发生什么意外。
随从去后院马厩牵了马来,一行人走在街上。
江采霜对去道观的路再熟悉不过,发现此行的方向并非拂尘观,忍不住问道:“我们、我们不去青城山吗?”
燕安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道长,我们先送罗方回家可好?”
江采霜心想,距离师父所说的半月之期还有好几日,倒是不用着急。
“那就先送他回家吧。”
罗方走在前面领路,脚步轻快,既期盼又紧张。
等他们走到一处巷子后面荒僻的小院,正是中午。前方低矮的院落包围起三间土房,白雾炊烟袅袅,饭香飘出来老远。
江采霜闻到香气,便被勾起了食欲,脚步不由得加快。
罗方比她还着急,率先推开木门,跑进院子,“娘!我回来了!”
农妇正在厨房汗流浃背地忙碌着,菜案上笃笃地切着菜,锅里滋啦作响。
听见罗方的声音,农妇慢慢回过身,一看见果然是他,眼里渐渐漫上湿润。
“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妇人鬓角早已生出白发,穿着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她拿抹布擦了擦手,赶紧从锅里盛出一碗金黄香脆的油氽糯米团子,“娘刚炸的油团,你在外面这么多年肯定没吃过,快尝尝。”
“谢谢娘!油团真好吃。”罗方拿起一个油氽团子,顾不得烫便咬了一大口,露出里面油亮亮的菜肉馅,肉香满溢。
“你在外面受苦了吧,这一回来就别走了,跟娘留在家里,弟弟妹妹都很想你……”
江采霜欣慰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游子背井离乡,在外闯荡多年,终于有机会回家一趟。母子俩许多年未见,感慨万分地叙说着家常,自然是温馨感人的一幕。
可江采霜心中却隐隐升起了怪异感。
“不对,罗方不是说,他家里人都被鲁吉明放火给烧死了吗?怎么还……”
这院墙也是好好的,没有火烧过的痕迹。
燕安谨站在她身后,语气幽幽:“是啊,怎么回事呢。”
“罗方还说过,他家里有一棵大槐树。可这个院子只有枣树石榴树,哪来的什么槐树?”
不对劲!
想到这里,江采霜连忙跑进小院,拉住罗方的袖子,“快跟我走,这里有蹊跷,这不是你的家!”
可罗方只顾低头吃油氽团子,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失神般喃喃道:“这就是我家,我娘还活着,我弟弟妹妹都还好好的,我们一家人一起过好日子,过好日子。”
他娘抹着泪,语重心长地留他,“儿啊,这次回来就别走了,留在家里吧,娘不舍得你去远处……”
江采霜直觉这里有难以言喻的危险,催促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这方破旧的小院忽然狂风大作,漫天风沙迷了人眼。
矗立在院子中央的枣树张牙舞爪,树枝迅速生长,化成一根根尖锐的乌黑木刺,仿佛一根根长矛,朝着她攻来。
江采霜跳入院中,正要取出腰间桃木剑来对抗,可两只手臂忽然被人大力按住,动弹不得。
她惊恐地回头,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的燕安谨,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你做什么?”
燕安谨眼神渐渐变得冰冷,一字一句道:“辛苦道长先走了。”
江采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直到腹部的剧痛拉回她的注意力。
一根根木刺扎进她腹部,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体里搅动,贪婪吞食她的血肉。
难以忍受的巨大痛苦将她淹没。
失去意识前,江采霜感觉自己像无用的破布一般,被人随手抛在地上。
第54章 第 54 章
◎道长当真不记得了?◎
再一睁眼, 却回到了南柯镇。
江采霜头痛欲裂,手心痛苦地抵在太阳穴两边。
背后伸来一双大掌,轻轻移开她的手, 温热的手指落在穴位上, 动作轻柔地帮她按揉。
犹如沁凉的水流, 滋润了干涸的土地。
江采霜脑袋总算不再一跳一跳的疼,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发现自己回到南柯镇的小院,她不禁皱起眉, “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已经去青州了吗?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嗯?看来道长是睡迷糊了。”燕安谨低低地笑着。
江采霜回头看他, “你这话何意?”
“前夜中秋,我们留宿这方小院, 道长与罗方恰巧是同乡, 便兴致颇好地多喝了几杯酒,昏睡了整整一日呢。”
江采霜怔愣地听完,“什么?”
中秋早就过去了, 怎么会是前夜?
她什么时候跟罗方喝酒了?
燕安谨无奈地看向她, 摇头轻笑, “道长素来酒量不佳, 这次的桂花酒甘醇浓烈,后劲颇大,在下应该拦着道长的。”
江采霜捏了捏指尖, 茫然如稚童一般, “你在说什么……”
她明明没有喝桂花酒。
此行要去见师父, 她明知自己酒量不好,怎么敢碰酒呢。
燕安谨原本轻松的神态, 逐渐染上些许凝重, 低声问:“道长当真不记得了?”
江采霜摇头, “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燕安谨拧眉望着她,随即下了床榻,从桌上取来一只盛了酒液的酒盏。
“道长闻闻看,桂花酒的香气你可还记得?”
江采霜凑近酒盏,闻见清冽馥郁的桂花香气,“桂花酒的酒香我记得,可只有梁武他们喝了酒,我并没有喝才对……”
燕安谨站在床榻边,面露忧色。
他抬起手掌,掌心轻贴在她额头,“似乎并未发热,奇怪。”
外头传来小虎子的声音:“主子,要出发了。”
燕安谨握住她的手,商量似的轻声道:“道长,我们先回青州。之前发生的事情,道长路上再慢慢想,可好?”
他说话的语气和风细雨,如江采霜记忆中一样温柔。
“好。”
燕安谨扶她下床,更衣穿鞋。
江采霜被他牵着来到院中,其他人已整装待发,罗方也跟他们一起。
“我不会骑马,便与梁大哥同乘一匹吧。”罗方腼腆地开口。
梁武大掌一挥,豪爽应下,“好!待会儿就让大哥带你体会一番,策马疾奔的妙处!哈哈哈哈。”
罗方忙连声讨饶,“梁大哥就饶了我吧,我长这么大还没骑过马,慢慢来,慢慢来就好。”
江采霜站在石阶前,这院子的陈设布置倒是与她记忆里的没有出入。
连带院子里这棵参天的古槐,她也颇有印象。
视线扫过树上挂着的灯笼,江采霜眼睛一亮,刚要去摘灯笼,却被人握住手臂。
燕安谨关心问道:“道长要做什么?”
“我去看个东西。”江采霜指着前方的槐树。
“好,我陪你去。”
江采霜走在前面,燕安谨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不知为何,江采霜心中莫名发毛,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而身后也传来了沉沉的、加快的脚步声。
她跑得越来越快,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可这个小院就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跑了许久都没有跑到树下。
终于,江采霜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槐树边,她踮起脚,摘下了挂在树上的灯笼。
院子里所有正在交谈的人齐齐停下,空洞的视线转向她。
在她身后,燕安谨伸出一双手,将灯笼从她手中抽走。
“道长到底要看什么?”
江采霜被惊了一跳,心慌不已地回头。
却见燕安谨神色如常,修长指尖把玩着那只灯笼,似乎只是好奇。
江采霜稍稍松口气,指尖抠开灯笼外面糊着的纸,撕开一条缝隙,“若是我真的昏睡过去了,便不会知道这灯笼里有毒香。”
只要灯笼里有毒香,就能证明她实实在在经历过中秋夜的事。
她没有喝酒昏睡。
没有。
江采霜撕开糊在竹篾上的灯笼纸,露出里面的一截蜡烛,可旁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怎么没有?不应该啊,明明有毒香的。”
“什么毒香?”
江采霜抬起头,“罗方与强盗联手,偷偷在灯笼里放了毒香,想要迷晕我们,抢夺金银马匹。”
见燕安谨露出不解的神色,她抓住他的衣袍,着急地解释道:“你忘了吗?还是你跟我说的,整个南柯镇都有问题。”
“什么问题?”
“南柯镇只有年轻男人,没有老弱妇孺。”
燕安谨眉心拢起,盯着她一言不发。
江采霜心下不免焦急,便将灯笼抢过来,继续撕外面的油纸,把灯笼撕成了一个只有竹篾的框架。
如此一来,视线再也不受遮挡,灯笼里面就是只有蜡烛,没有她所说的毒香。
院门被敲响,一位微胖的妇人牵着小孩过来,“罗大哥,你这是要走了?”
罗方憨厚地笑了笑,“是啊,我要回青州去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你终于能回家去了。我正说要给你送些吃的,既然你要回家,正好把东西带到路上吃。”
“多谢了。”
江采霜怔怔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女子和小孩。
整个镇子明明没有女人,没有稚童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安谨叹了口气,“兴许是临近青州,道长心绪烦忧,所以才生出了幻觉。”
“不是幻觉……”
“道长无须太过担心,清风真人法力高深,不会有事的。道长若是觉得疲累,我让人租一辆马车,道长路上便坐在车里休息。”
江采霜喃喃自语着摇头,“不对,不对……”
可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这么真实。
视野中一切都清晰明亮,颜色鲜活,她能闻到淡淡的槐花香,能感受到竹篾尖戳手指的痛感。
是她刚从一场漫长的幻梦中苏醒,还是她此刻正在梦中?
这是梦境吗?
燕安谨声色如常地吩咐人备好马车,他和江采霜一起坐在马车上,其他人骑马随行。
路上,每路过一个地方,燕安谨都会向江采霜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还有一些有趣的奇闻轶事。
因着这次多了辆马车,所以前行的速度慢了不少,用了快五日才到青州城。
江采霜沉默不语地坐在马车角落,脑海中有两股念头在疯狂拉扯。
一个念头是,之前从南柯镇开始发生的一切,都是她醉后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她也该将那些事情放下。
另一个念头是,她此刻就被困在一场梦中。
若当真如此,她要怎样才能逃出去?
这几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好似真实发生的一样,她可以吃饭喝水,能看得很清晰,能听得真切,能闻到气味,也能尝到味道,有触觉更有痛觉……甚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马车上。
会有这么长的梦吗?
江采霜不禁开始怀疑。
马车驶进青州城,帘络外面传来热闹喧嚷的声音。
江采霜撩起车帘往外看,见外面灯火辉煌,长街酒旗招展。
杨柳河岸边搭起了无数香案祭坛,拥挤的人潮正在烧香做法,敲锣打鼓地祭拜水路菩萨“禹王”,祈求禹王震泽保平安。挂着华灯的轻舟荡破水波,绢纱后的歌姬舞姿曼妙,丝竹声袅袅。
“青州城里有白露节气祭禹王的习俗,香会能持续七日,今天正好是最后一日。”
江采霜被盛况所吸引,撩着帘络看了许久。
在她认真赏景之时,脑海中被忽略的念头一点点浮了上来。
如今南方多地战事四起,已经快要蔓延到青州,怎么还会有这么热闹的景象?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刚生出这样的想法,前面不远处,罗方身下的马匹忽然不受控制,朝着马车冲了过来。
马车被重重一撞,江采霜的身形朝一边倒去。
她赶紧扶住车厢内壁,可还来不及松口气,马车的马儿也受了惊吓,仰起前蹄在大街上狂奔起来,惊得路人四散而逃,尖叫声此起彼伏。
江采霜被晃得头晕目眩,几乎要吐出来。
马车穿过闹市,踢翻了几个摊位后,竟直冲江河而去。
马蹄高高扬起,伴随着一声嘶鸣,马车重重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洒满岸边。
江采霜身子骤然一轻,衣衫被打湿。
紧接着,冰凉的水不停往鼻腔里灌,生冷的涩意蔓延到肺部,窒息和缺氧的感觉奔涌上来。
意识越来越沉。
眼皮忽然被一阵强光照射。
江采霜下意识抬起手挡在眼前,眯着眼睛坐起来,咳嗽了好几下。
咳嗽声嘶哑,咳出了一地的水。
“霜儿,我的好孩子,你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