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方撞上阵法,身形有片刻的凝滞,江采霜便趁势刺穿了他的胸膛。
预想中的阻力并没有出现。
罗方胸前浮现出一个碗口大的黑洞,仔细看去,却是无数细长的树枝彼此缠绕在一起,仿佛虫子般不停蠕动着。
树枝缠绕成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正好让桃木剑穿过去。
江采霜暗道一声不好,随即细小的树枝便缠了上来,将她的桃木剑死死箍住。
她试图回撤,没能将木剑抽出来。
“看来是我小看你了,四重梦境都能被你识破。”罗方阴险地笑着,“不过没关系,待会儿你死后,我还能再拉你去第五层梦境。”
他能制造五层,六层,甚至更多的梦境。就算是慢慢磨,也能将她的意志消磨得一干二净。
只不过梦境层数越多,需要的力量也就越庞大。
江采霜抽不出木剑,干脆蕴起灵力,在剑柄上重重一拍。
“锃”的一声——
剑尖裹挟着灵气漩涡,以不可阻挡的姿态向前冲去。
缠在剑身上的细小树枝都在发颤。
“咔嚓”声不断响起。
那些如丝线般密密麻麻的树枝被斩断,罗方左胸豁出一个大口子,挂着剑坠的桃木剑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钉在阵法上。
江采霜趁势抛出几张净化符,罗方连忙旋身躲避。
趁此机会,江采霜拔下悬停在半空中的桃木剑,同时脚下一蹬,迅速回转,继续刺向罗方。
两人的位置来了个调换。
“你的法力是如何恢复的?”罗方躲避着她的进攻,大为不解。
在设立梦境之时,为了以防万一,他明明消除了她的法力。
在他亲手编织的梦境中,他便是宛如神祗般的存在,可以捏造万物,她如何能破解?
江采霜这会儿可没工夫回答他的问题。
机会只有一次,若是不在这里除掉他,反被他带入下一场梦境,那她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少女眉眼冷冽肃然,使出了自己毕生所学的剑技,在半空中将罗方打得节节败退。
罗方的身影早已变成了非人的怪物。
他的四肢延伸出枯黑蜿蜒的树枝,约莫手腕粗细,如同一根根坚硬的黑色长鞭,迅疾地朝着江采霜攻来。
江采霜被无数长鞭包围,可她剑技舞得密不透风,罗方始终没能制住她,反而被她斩断了不少树枝,力量迅速消退。
罗方被触怒,不由得发了狠。
只见枯黑的树枝上,忽然绽开了一串串淡黄色的槐花,味道清雅幽淡,令人闻之欲醉。
一串串槐花飘落,恍惚间,江采霜仿佛看到无数平凡百姓的悲欢离合,普通人的一生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快速闪现。
江采霜咬牙,“南柯镇的百姓,果然被你所害!”
怪不得整个南柯镇悄无声息地变成了空城,后来被强盗所占,连官府都不知道原来那些百姓的去向。
原来都被这只魄妖所害!
江采霜先前便担心,古槐树生出树魄,那时便不好对付了。
道家有言,梦者魄妖。
古树生了树魄,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不算是树妖,而是行踪缥缈的魄妖。
人分为形、神。所谓形就是外在的身体,所谓神则是神思,精神。其中一项若是被毁灭,便会湮灭生机,走向死亡。
魄妖便是专门吞食“神”的妖怪,能洞悉人心底的欲望,织造诡谲变幻的梦境,或让人沉沦堕落,或让人绝望赴死。
它们本身的力量并没有多强大,寻常不是修道者的对手。不过因为魄妖的本体藏在“神”中,看不见摸不着,所以才难对付。
“我没有害他们,只是不想看他们留在人世间受罪。”魄妖已不再用罗方的外形示人,而是变成了一个由树枝缠绕成的黑色人形,“瞧,他们在我的梦境里活得多自在。”
一团槐花被送到眼前。
江采霜在其中看到了罗方。
破败的小院子里,绿树葱茏,下着蒙蒙细雨。
罗方搬了个树墩坐在堂屋檐下,细密的雨丝顺着瓦片滚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水坑。
他拿着针线,认真地修补渔网。这是细致的活计,很费眼睛,他神情专注,嘴角挂着笑。旁边的箩筐里,还放着待缝补的弟妹衣裳。
他的母亲在厨房忙碌,弟弟妹妹也钻进厨屋,趁娘亲不注意,偷偷抓了颗刚出锅的油氽糯米团子,一口咬下大半,腮帮子吃得鼓鼓的。农妇早就将两人的小动作收进眼底,眼角笑出了皱纹,假意要将两个碍事的孩子给赶出去。
两个小娃娃一人抓一个外脆内糯的炸油团,拿芭蕉叶顶在头顶当伞,蹦蹦跳跳地跑到罗方身边,小手拿着油团喂给他:“哥哥吃,待会儿我们一起去河边抓蟹好不好……”
“好,”罗方咬了一口油团,嘴唇顿时油津津的,憨厚的脸上全是笑意,“等哥哥缝好了渔网,就带你们去船上抓蟹,抓最大个的!好不好?”
“我们要去抓鱼咯,哥哥真好!”两个小娃娃丢了芭蕉叶,高兴地冒着雨在院子里乱跑,发丝被雨水打湿,却丝毫遮不住他们脸上的欢喜。
看着这一幕,魄妖啧啧感叹,“在这凡尘俗世,像罗方这样的普通百姓,一生饱受欺凌苦楚,不是背井离乡,疲于奔命,便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到死都过不上几天好日子。”
“他所求不是大富大贵,只不过是想与家人生活在一起。我编织的梦境能让他回到从小长大的家乡,能复活他的家人,让他过上他梦寐以求的安稳生活,这样不好吗?”
江采霜在幻境中的罗方脸上,看到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处幻境,只知道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醒来庆幸地发现,那一切全都是假的。
没有仗势欺人的地痞,没有被迫远离故土,漂泊他乡,家人也都好好地活着。
对于他来说,这场团圆的美梦,恐怕比仙境还要美好。
魄妖不知何时幻化成了人形的青色光团,漂浮在江采霜身边。
它声音悠远,带上了蛊惑之意,“若是你愿意,我也可以让你过上悠闲自在的生活……你一直这样四处奔波,捉妖除魔,难道不觉得疲惫?我可以送你去一个没有妖魔的地方,那里天下太平,所有人都安居乐业。让你和你的家人,你的师父同门,平淡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没有妖魔……”江采霜声音中不自觉流露出向往。
若是真有荡平妖魔,盛世太平的那天,该有多好。
魄妖以为她动了心,便再接再厉地劝道:“是啊,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过上你想要的任何生活。所有不该有的记忆都会被抹去,只留下那些美好的回忆。你想当一个普通人也可以,想当万人敬仰的女帝也不是不行,只要你愿意被我吞食……”
魄妖未说完的话,突然停住。
它胸口插了一把桃木剑,剑上燃着浩然雄浑的丹火。
在它滔滔不绝地描述美梦的时候,江采霜反手用桃木剑贯穿了它的身体。
在丹火的燃烧净化下,魄妖的光芒黯淡下去,很快就变得虚幻。
它本以为能哄骗江采霜心境动摇,哪怕只有一瞬,便能趁机拉她入下一层梦境。
可却没想到,她竟如此决绝,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杀死它。
临消失前,魄妖百般不解,“为什么……”
它诱惑过那么多人,从没有一次,被拒绝得这么干脆。
江采霜淡然开口:“美梦再美,也是假的。”
若她沉沦于虚幻的美梦中,外面还是有无数百姓在遭受不公,遭受战乱贫困之苦。
修道之人,岂能被妖物所惑,遮住自己的双眼,对外面的苦难不闻不问?
魄妖无形无影,生于神,也只能陨于神。
江采霜在梦境中将它杀死,才能让它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魄妖的身形化为云烟,与此同时,脚下的梦境也开始剧烈震颤,摇动,濒临破碎。
荷花池水猛然高涨,蹿起丈高巨浪。
江采霜连忙飞落回岸边,一股巨大的吸力自穹顶传来,她和地上的树木草石一起,不受控制地被吸向天空……
如同从沉闷的水底骤然浮上水面,江采霜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霜儿。”耳边传来熟悉的低磁嗓音。
江采霜愣了一下,看向坐在床边的燕安谨。男人容貌俊美无俦,青丝以金玉冠束起,垂落的发丝搭在红衣肩头,随窗牖透进来的微风轻轻摇曳。
明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她却不敢轻易认下。
江采霜艰涩地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道:“我,我出来了吗?”
还是说……她没能杀死魄妖,又进入了下一层梦境?
“这里是梦境之外,你已经回到现实中了。”燕安谨嗓音低沉温柔,轻轻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江采霜靠在他温热结实的胸膛,鼻尖尽是他身上清冽好闻的徘徊花香,拥有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紧绷的肩背骤然松懈下来,软倒在他怀中。
纤细手指忍不住抓着他的衣襟,攥得指尖泛白,声音里满是委屈,隐隐透出哭腔,“我还以为,我永远出不来了呢……”
第56章 第 56 章
◎帮狐妖洗尾巴◎
江采霜伸出胳膊, 无意识地圈住燕安谨的脖颈,靠在他胸前吸了吸鼻子,小声啜泣着,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在梦里被杀死了三次, 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回忆起梦中所经历的痛楚和绝望,江采霜依然觉得心有余悸。
燕安谨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嗓音低缓地道:“道长别怕, 已经没事了。”
“我在最后一个梦里与魄妖斗法, 好像杀了它……但我又怕只是假的,我怕我自己还会被拖入下一个梦。”
江采霜侧脸贴在他胸膛,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浸湿了他的衣襟。
她最害怕的就是刚刚经历的那个梦,虽然看似没有人想害她,但处处透着说不上来的诡异和窒息感, 让她始终像是处在漆□□仄的小房间里, 压抑得难以呼吸。
江采霜哭得鼻尖泛红, 诉说自己在梦中的恐怖经历。
燕安谨单手捧着她的脸, 指尖轻柔抚过她眼角的湿润,温声软语地安慰轻哄。
“别怕,魄妖已被你除去, 再也不能为祸人间了。”
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 江采霜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道长有没有觉得, 跟梦里不一样了?”
“不一样?”江采霜杏眸噙着水光,懵懂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跟梦里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这一细想, 江采霜顿时发现了不同。
在梦里的时候, 她要么觉得思绪迟钝, 会刻意忽略许多不合理的异常之处。要么就会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的境地,分不清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可回到现实当中,仿佛之前蒙在眼前的水膜褪去,思绪一下子变得清清楚楚。
就像只是跟平常那样简简单单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根本不会再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梦中。
江采霜这下终于确信,自己已经从梦里脱离出来。
她的脑袋埋在燕安谨怀里,胡乱蹭了蹭,把他的衣襟蹭得凌乱,染上一片深色的水渍。
燕安谨看出她心神放松下来,桃花眸中泛起点点笑意,语声噙着淡淡的无奈,“在下的衣裳哪里招惹道长了?”
江采霜抬起头,蜷翘的羽睫还挂着泪珠,眼尾哭得湿红,“你在梦里杀了我两次,我还不能蹭脏你的衣服了?”
纵然知道梦里不是真正的他,而是魄妖所幻化出来的,梦中燕安谨做的事,也不该扣到现实中的他头上。
但江采霜在他面前,莫名就是想不讲道理地耍赖。
燕安谨愣了一下,随即不禁摇头失笑。
江采霜本以为他会跟自己斗嘴,没想到下一瞬,一团蓬松干净的白色狐尾被送到她面前。
燕安谨轻叹了声,“道长若是想擦脸,还是用这个吧。”
“为什么?”
江采霜顺势抱住狐尾,将脸颊埋了进去。
比起绣了暗金云纹的衣襟,还是狐狸尾巴软乎。
燕安谨挑眉浅笑,懒懒散散地道:“这可是白露真人的眼泪,在下要收集起来,拿去炼丹呢。”
江采霜原本还以为,他怕衣裳刮到她的脸颊,所以才主动奉上自己的尾巴。
没想到他只是想收集她的泪水,拿去炼丹。
可恶!
江采霜当即抱住狐狸尾巴,张口咬了上去。因着尾巴粗壮,她的嘴巴居然还塞不下。
燕安谨面上的轻松有一瞬间的凝滞。
江采霜气鼓鼓地咬着尾巴,瞪向他,说话声都含混不清,“那你燕窝的后水一起猴急去吧。”
燕安谨思考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是:“那你连我的口水一起收集去吧。”
江采霜松开嘴巴,还忍不住多咬了两下。
“哼,让你收集个够!”
燕安谨头疼地望着自己尾巴上亮晶晶的口水。本来狐狸毛不染纤尘,洁白蓬松如碎雪,这下偏偏沾上了一团口水,毛都粘在了一起。
燕安谨叹了声,干脆将尾巴藏到身后,眼不见心不烦。
“我睡了多久?有没有到我师父说的半月之期?”江采霜终于想起了正事,连忙问道。
“明日是最后的期限。”
得了这个回答,江采霜长舒口气,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来。
幸好没耽误正事。
“对了,你刚才喊我……‘真人’?”江采霜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方才燕安谨可是喊她“白露真人”。
为什么?
难道说……
想到这里,江采霜连忙盘腿坐起,凝神内视。
原本充斥着灵雾的丹田中,竟然静静悬着一颗金丹。只不过金丹之形只有半个,上半颗金丹只有若隐若现的虚影。
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颗金丹,虚影也在逐渐变得凝实。
过不了多久,她就能真正凝出内丹。
江采霜倏然睁开眼,惊喜道:“我凝出金丹了!”
燕安谨眉梢也染上了笑意,“恭喜道长。”
江采霜现下只觉得自己身体里有用不完的力量,她转了转手腕,迫不及待地掐诀调动金丹之力,素手向前一挥。
一道磅礴的金色火焰被挥了出去,直冲燕安谨面门。
幸而他侧身闪躲得快,不然这团火便落在他身上了。
饶是如此,还是有一捋青丝被火焰烧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
江采霜:……
燕安谨:……
尴尬的氛围持续了几息,江采霜脸颊腾起红晕,讪讪挠头,“抱歉,我我一时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