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伤口就这么在月光下,赤裸裸暴露在她的眼前,躲不开,避不了。
祁昭写了几道题,都算不出解,脑子里不知什么东西在驱使着她,也许是强迫症,轻轻放下笔。
不知是谁扔给他的碘酒和棉签没拆过封,就这么放在桌板下。
她动作极轻地拿出一根棉签,拧开了碘酒,沾了沾那褐色的液体。
把头往前凑过去,把那棉签上柔软的棉花轻轻按在他的腕骨上。
应该是不疼的,至少他没有醒。
浅褐色的棉花团在那道淤青上轻轻摩擦,覆盖了整个伤口。
没留神,祁昭的手碰翻了碘酒,瓶子倒在桌上,里面的碘酒飞快流出来沾上她的试卷,如果不及时处理,几秒钟就能浸泡完半张卷子。
那只桌放在上淤青的手动了动,利索扶起倒翻的碘酒瓶子。
动作迅速,使得差不多救了她的数学试卷,碘酒只在纸面上留下了一点点痕迹。
祁昭慌张之间抬头,正对视上对方不知已经睁开多久的眼睛。
段京耀从臂弯里微微抬起头,灰发被睡得一头乱糟糟,为五官的张扬更加增添几分不屑,黑夜里那双单眼皮眼睛里透视出的目光,清醒地望向她手中还抓着的那根棉签。
他早就醒了。
祁昭不动声色一点点收回手,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扭过头去写卷子。
面上依然没有表情,凌乱的笔迹暴露着她内心的慌张。
而段京耀只是这么盯着她的侧脸看,刚睡醒却炽热而毫不掩饰的目光,没有躲避,让她越写越心虚,甚至搞错了最简单的加减乘除。
“你手怎么弄伤的。”祁昭问了一嘴。
“忘记了。”他仍然保持着睡在桌子上的姿势,只是把睡眼新松的脸转了过来,“你心疼我啊?”
刚睡醒的人嗓子是半哑半干的,低沉,凶不起来。
手腕上酒精覆盖的皮肤泛着清凉,在闷热中让他感到一丝舒服。
也许是跟隔壁学校的混混打架搞得的,也许前几天下雨天,整条巷子断电,走夜路回那破出租屋的时候摔了一跤擦伤的。
那个春夜他本来从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宁县这个地方,姑父安排他去的地方是不远处繁华的南城,让他好好上学。
当大巴车途经宁县破破烂烂的站点,段京耀的头磕了一下车窗玻璃,就这么惊醒。
窗外是小县城破烂的夜晚,车站唯一一盏灯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风吹过旷野,将野草肆意生长的味道吹入车窗。
段京耀的骨子里天生流淌着逆反和逃离的血液,在大巴车缓缓开动的时候,低头邪气笑了笑,拉开了窗户直接跳下车。
“小畜生,不要命了。”售票员破口大骂,只看到旷野中少年狂奔的背影。
那个春天的晚上,宁县站牌下站着的所有人,就这么看着一个少年踩着郊外的一片自由生长的野草地,奔向小城的。
杭城那些血淋淋的过往没有让他成长,让他成长的只有那一晚旷野的自由春风。
人生就是旷野,没有唯一的答案。
-
“你心疼我啊?”
后半句尾调饶有兴致上扬的话,让祁昭只是下意识摇头否认,但又不知道解释什么。好久,才争辩道:“我有强迫症,看到了就顺手给你涂了。”
他没想继续深究这个问题,亦或是压根不想听她嘴里的答案。直起身来向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一个懒腰,修长的腿往前伸了伸。向后仰的脖子露出显眼的喉结。
教室里没人再讲话,只有两人呼吸此起彼伏。
里头那件白T恤的领子因为伸懒腰往下拉扯了几分,祁昭忽然瞥到他锁骨下方一道更加触目惊心的长疤。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像是陈年旧伤。只是留下一道浅红的淡淡印记,因为太深太长,而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指甲?
祁昭首先想到是这个,但显然这个伤口的深度不会是指甲留下的。
而且在贺辰口中,他不仅对女人不感兴趣,甚至感觉对人都不感兴趣。
后来她才慢慢发现到,这可能是一道要永久留疤的刀伤。
难以克制地好奇之下,祁昭脱口而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纤长的手指指着他的已经被衣服覆盖的心口。
他是知道她在指什么的。
面前人的脸色毫无征兆地重新变成了平日里的冷漠和狠戾,挑了挑眉,往后挪开了凳子站起来往外走。
脾气发的莫名其妙。
祁昭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消失在窗外,低下头继续看试卷。
一个小时以后,她才把各科目的试卷差不多全估了分订正了一遍,才收拾东西准备走。
任何地方的深夜都有着黑暗的恐惧感,学校里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虫鸣一声声回荡。
她对走夜路还是有一些天生难以克服的害怕,还是硬着头皮挎着帆布包摸索着走下漆黑的楼道。
走到一楼的楼梯间,视线里亮堂起来。除了路灯光线,还有些泛红的烟头。
楼梯间里空无一人。祁昭多看了几眼,没出声也装没看见。
等走到了大路上,她才装作整理头发举起手机自拍模式,屏幕上反射出身后的人影很模糊。
不知又从哪里走出来的人,就站在一楼的楼梯间里,手里掐着烟目送她安全走出一职的夜晚,才消失不见了。
第18章 chapter18
◎赌。◎
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长,数学书已经上完了半本,窗外的风还是高温。
夏天结束的时候,《晴天》后面小小的数字显示的播放量已经被她放到了70次。大多数的放学夜晚,祁昭听着这首歌,骑自行车路过桐花巷的巷口,都会匆匆往巷子深处瞥一眼。
这个动作,似乎成为了某种习惯,随着夏天的离开,依然顽强存在于她的身上。
漆黑破败的长巷尽头,总是亮着一盏唯一的灯火。
贺辰说,段京耀从来都在修车店待很晚才回自己的出租屋,有时直接住在店里。
他不是宁县人,哪里都不是家,所以在哪都没有区别。
宁县有很多小巷,永远给人一种落魄潦倒的感觉。
桐花巷和那些不起眼的巷子其实没什么区别,可却因为那一盏不灭的灯火,总让她觉得这里有所不同。
远远地望一眼长巷尽头,然后骑车回到几条街外的小店,拉开卷帘门,穿过一堆蔬菜水果,躺到自己二楼的床上。
那些谣言依然在继续,当她走在学校里时,仍然可以听到大家背后的议论。
有一天早晨高温急降,整条街都在刮大风,小雨淅淅沥沥,落了她校服一身。
于是祁昭知道了,夏天已经离开了。
那天晚上她莫名其妙被同班一个看似老实的同学喊去天台帮忙打扫卫生,然后被人锁在了学校教学楼的天台上。
雨渐渐变大,大到她快要看不清这个世界。空旷的天台刮着风雨,秋天来临的气势汹汹。
天台上没有监控,属于被废弃的一块地方。
雨声渐渐变大,当一帮人都在教室里洋洋得意想看着祁昭会用怎么样狼狈的方式从天台出来的时候,祝妍慢条斯理坐在座位上涂着指甲油,漫不经心说自己上去看看
“这雨下了两个小时了,再硬的骨头都给她淋软了。”赵琳一般这个时间点都准备着等下课铃响了去隔壁班找自己男朋友,就没有和祝妍一起上楼。
冰冷的雨夜,祝妍一个人转开天台门,趾高气扬撑着雨伞走过来。
夜色里坐在栏杆上的人如同一只高傲的夜鸟,被狂风暴雨吹起的头发,真的很漂亮。
“雨大吗。”祝妍讥笑着扯着祁昭的校服领子,不小心踩到地上一颗石子,踉跄了一下撞到对方身上。
力道并不大,纯属意外。
谁也没想到祁昭最后离开了天台的方式,是从四楼摔了下来。
那时刚好是下课。安稳坐了一整节晚自习的同学都纷纷站在走廊上嬉笑打闹,聊天的聊天,去灌水的去灌水,走廊上人来人往,忽然听到一声响声。
“你别推我。”
几乎要把雨夜撕裂出一个口子。
大家停了手里的事情,争先恐后站在走廊上往下看。
差不多全校人都看到了。
黑漆漆的夜色像是散不开的大雾,雨水地上的人长发浸泡在水中,睁着一双清亮的凤眼。
雨水从额前滴落眼中,又冷又痛。
下坠的那一刻祁昭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黑暗地面没有人,迎接她的只有万丈深渊。
多年以后,那个夜晚依旧是祁昭频繁的梦魇。几层走廊上围观晃动的人影,喧嚣的吵闹声,让她每一次夜半惊醒,都会跌跌撞撞去卫生间干呕。
伤疤会好的,可疤痕结成的痂,一辈子都刮不掉。
那是她一生中最狼狈落魄的时刻。
祁昭从小就爱面子,一身傲骨。那一天她用尽勇气,抛下了所有的骄傲,赌了那么那一瞬间。
-
徐凤英是在两个小时以后才从麻将桌上赶来的。
她一路用宁县方言骂着门口让她停车再进来的保安,开着她那辆电瓶车直接到了一中天井里,冲进了李福明办公室。
办公室里站着一堆人,徐凤英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女儿那张她口中经常骂的“半死不活”的脸,面前人除了走路一瘸一拐,胳膊肘上一大块吓人的擦伤,其他看起来都挺正常。
“老师,祁昭怎么了,是不是在学校打架了。”徐凤英气喘吁吁,身上半边都被雨淋透了。
一中多年以前有过一名学生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跳楼,所以学校当年在天台下设置了一层挡板,多年后这层破挡板肉眼可见的不能用了,没想到居然还结实着。
这层挡板挡了她一下,根本没什么大碍。
“你有什么压力寻死寻活,我和周叔叔供你吃供你穿,你还不知足......”徐凤英见她没事,扯着嗓子在办公室骂开了。
“她推了我。”
坐在班主任李福明面前的人把手放在膝盖上,眼神无比冷静。
祁昭非常平静清晰地讲完了整件事情。祝妍找人把她锁在了天台上淋了两个小时雨,第一节 课下课祝妍来了天台,情绪失控把她推了下来。
“你撒谎,我没推你。”祝妍已经语无伦次了,越解释越说不清楚,只会在办公室里一个劲的骂人,听的李福明愤怒一拍桌子:“祝妍,你是一个学生,你注意点影响。”
全校的领导都来到了办公室,祁昭从头到尾眼神都很冷漠,只有一句话。
她推了我。
导致到后来,祝妍都开始怀疑自己被石头绊了的那一下,到底足不足以推到祁昭让她摔下来。
平日张扬嚣张的女孩此刻嘴唇苍白,听着祁昭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讲着“要么报警要么给她处分”,震惊地抬头。
撞入对方那双凤眼深处。
难以想象到那副清冷的皮囊之下,是怎么样不服软的骨头。
而她眼下如同一只脆弱的蚂蚱,命运只掌握在眼前人的掌心。
全校现在都传开了,祝妍推了祁昭。
就像那些年她为祁昭精心编织发在论坛里的谣言一样,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
这一出好戏,让她泼出去的脏水,全部泼回了自己身上。
祝妍整个人颤抖的厉害,说不出理性的话,忽然开始啜泣。而祁昭只是静静坐在办公室的窗边,听着窗外的雨声。
雨该停了吧。
她低眸看到办公桌上那一沓政治试卷。每次政治考试以后,老师都会按照排名放卷子的顺序。
最上面那一张字迹干净整洁,一字一画写着第一中学,高三一班,祁昭。
没有人比她更值得走出宁县,更想奔赴闪耀的人生。
-
祝妍情绪失控,早早被家长带回去了。而祁昭上完了最后一节晚自习课,才跟徐凤英回家。
站在教室门口的人背脊笔挺,撑开一把伞走入雨中。
徐凤英的电瓶车就停在天井里。祁昭坐上后座,无意抬头一瞥。
她清楚的看到徐凤英亮起的手机屏幕,是一个新加的好友给她发的一句话。
【小孩子之间的玩闹,私下解决就行。我看你女儿就是受了点惊吓,你看我这边赔五万块可以吗】
徐凤英没注意到祁昭的目光,自己也看到了那条消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复。
祁昭也没再说话,只是抓住了开车人的雨衣衣摆。
记忆里自己好像永远都是一个人。父亲工作忙碌,徐凤英和一堆狐朋狗友打麻将,所以她连幼儿园都是一个人背着小书包回家。她孤僻沉默,徐凤英不知道怎么跟她交流,索性就不交流,这样冷淡的母女关系,就这么维持了几十年。
“妈,高二那年冬天我发烧,是因为她们把冷水倒进我的校服里。”
红绿灯路口,徐凤英停下电瓶车,没有回头。
“妈,今年在学校我没去过几次食堂吃饭,那么多人,指着我窃窃私语。”
“妈,所以你不要原谅她们,好吗。”
她好像有点低烧,下意识靠到徐凤英背上喃喃自语。
徐凤英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看着街边的粥铺,突然生硬扯开话题:“你吃晚饭了没有,要不要买碗粥。”
祁昭没抬头,雨丝打湿了她的鬓发。
忽然勾了勾唇角,笑了。
这就是答案吗。
电瓶车开得很快,冰冷的风刀子一样刮过脸。祁昭贴着徐凤英的背,看着雨夜里迅速后退的街景,如同在看一部放不完的悲伤电影。
冷风吹得她头痛欲裂,神情逐渐恍惚。
“妈,什么时候日出啊。”
“下雨天哪里来的日出。”
“那明天呢,后天呢,大后天呢。”
天真的永远不会亮了吗。
她坐在电瓶车的后座,吹着刀割般的冷风,在这个落魄的雨夜里,她突然很想松开抓在徐凤英衣摆上的手。
就这么在雨夜里放肆堕落。
第19章 chapter19
◎一直在暗处看着她。◎
一中一个女生被人从天台上推下来的事情,很快在接下去几天沸沸扬扬传遍了整个宁县的高中。
如她所料,流言总是这样越传越离谱,传到后来,变成了一中有个女的死了。
祁昭回去上学的时候,祝妍还没回来。
不止是那些对于她的言论,更多的还是那一夜的惊吓。漆黑雨夜,祁昭坐在天台栏杆上仰头就一跃而下。
隐隐约约听到赵琳那边的传言,说祝妍受不了这么多流言蜚语,准备转学。
她家庭条件好,转学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