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灵恨恨地朝她脚下喷消毒液:“你们机关干部真可怕,抬杠都要分一二三。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怎么不敢?赌什么你说。”喻述信心满满,这三条理由她想了一路,万无一失。
“输了请吃一周冰棍儿!”
“一言为定。”
直到太阳西沉,陆归程也没有出现。喻述绷了一整天的弦终于松下来,朝徐灵扮了个鬼脸。
“阿姨,请问我可以拿试管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喻述循声低下头,发现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垫着脚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男孩身后的年轻女子揉了一把他的头顶:“什么阿姨,叫姐姐!”
男孩眨了眨眼,乖巧改口:“漂亮姐姐,我数过了,这次轮到我拿了!”
喻述很快弄明白了眼前的状况。集中检测都是混检,十人一组,每组的第一个人要把采样管送到采样处,这种小事大人觉得稀松平常,小孩子却视为无上荣光。
记得小时候坐飞机,喻述死缠着爸爸去值机柜台,请求空姐把他们安排在紧急出口位置,仿佛能坐在那就代表着已经长大。
至于后来有没有成功,她已经记不清,但她希望这个男孩能如愿。
喻述核对了一下记录,男孩数错了,他们母子正好是这一组的最后两人。
她隔着口罩对男孩笑了笑,圆圆的小鹿眼弯成天边的弦月:“这位先生,你和妈妈站在那条线稍微等一下,姐姐等下给你拿采样管,好吗?”
男孩精准踩在喻述手指的黄线上,站得笔直,郑重地点了点头。
喻述朝后面的队伍伸出手:“下一位,麻烦上前来!”
待看清下一个人的样貌,她悔不当初。
那人肩宽腿长,穿着笔挺的衬衣西裤,衬衣袖口挽到手肘,手里随意攥着一件深蓝的西服,闲闲站着就气势凛冽。
是喻述从没见过的英挺打扮,她一时愣住,如果初见是这样的陆归程,她大概根本不敢起妄念。
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陆归程已经迈开长腿走了过来。
喻述下意识站起身,动作太猛,椅子在地上摩擦出尖利的声音。
“你叫我?”陆归程的声音低沉好听,喻述小时候第一次摸妈妈的大提琴,偷偷伸手拨了一下G弦,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响。
她胡乱点点头,声音捋得又平又直,生怕对方觉得自己是故意叫他:“请出示身份证。”
陆归程依言伸手掏兜,目光却落在在一旁等待的母子身上,微微扬眉。
喻述只好解释:“那个小朋友想拿采样管,麻烦你和他换个位置。”
陆归程把身份证递到她手机摄像头下面,轻轻点头:“好。”
“谢谢。”喻述扫了身份信息,稍一核对,点了确定。
正要招呼小男孩过来,却发现陆归程还站在原地等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陆归程指了指手机:“你没问我手机号。”
喻述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想起揪她错别字的科长,忍不住笑了:“这次不用,记住了。”
陆归程眼中惊讶一闪而过,静静看着她。
“不是,我不是说我记住了,是系统记住了,真的!”喻述怕他误会,极力撇清,还想拿出手机给他看返显界面,可是信息已经提交,不禁十分懊恼。
陆归程眉目舒展开:“知道了。”
喻述面罩下急速升温,轻咳两声,转向一旁的小男孩:“来吧这位先生,我给你拿采样管。”
小男孩欢呼一声,蹦蹦跳跳上前来,陆归程适时让位。
喻述贴好标签,郑重其事地交给男孩:“让妈妈先测,然后把它稳稳地交给采样处的姐姐,知道了吗?”
男孩双手接过,一脸庄重:“保证完成任务!”
他走到陆归程身后两米停下,激动地举起采样管:“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为什么是红色的?”
“妈妈也不知道。”
陆归程听见心念一动,眼前闪过女孩郑重托付男孩的神情,鬼使神差转了身:“这里面是灭活型病毒保存液,含有裂解盐,可以裂解病毒释放出RNA。”
男孩听得似懂非懂:“叔叔你好厉害啊,比我妈妈懂的还多。”
妈妈摸了摸他的圆脑袋:“什么叔叔,叫哥哥!”然后又向陆归程道谢:“谢谢你呀,对小朋友这么有耐心,和那个社工小姐姐一样。”
陆归程看向喻述,她正仰起脸对面前的人笑,金色的夕阳映在她的面罩上,弯弯的眼睛里盛满了光。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黄昏,也曾有人对他展露这样的笑颜。
喻述正在埋头核对信息,忽然听见徐灵一叠声地喊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见她从陆归程的身子后面探出头,眉飞色舞地朝自己喊:“别忘了给我买冰棍儿!”
喻述叹着气对徐灵比了个好,然后转过椅子,留给她一个自闭的背影。
陆归程听见“喻述”两个字,顺着徐灵的视线转过头来,正看见她飞快地背过身,露出背后用马克笔写的“喻”字。
喻述手上不停,但总感觉背后有一道审视的目光,让闷热的天气一下子降温三度。
晚上收了摊,她招呼徐灵去便利店买冰棍儿,谁知徐灵竟然说没心情。
“怎么了?刚才不是还生龙活虎的?”
徐灵垂头丧气:“我问京A男神要微信,被拒绝了。”
喻述感同身受,伸手揽住了她的肩。
当年,她也曾辗转要过陆归程的微信,五十个字的好友验证消息写了又删,最终只剩一句干巴巴的“师兄你好,我是中文院的喻述。”
她忐忑了好几天,验证消息却如石沉大海,别说回音,连个水花都没有。
“走吧,你心情好或者不好,冰棍儿都在那里,过时不候。”
徐灵抬起头:“你今天记住他叫什么了吗?”
“陆归程,他叫陆归程。”
说出他的名字,喻述忽然觉得有些脸热,仿佛把一个沉默已久的秘密宣之于口。
徐灵扬了扬眉:“手机借我用一下。”
喻述没有多想,掏出手机递了过去。
徐灵在上面点了几下,嘴角翘起来,念出一串十一位数字,竟和喻述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那串一个不差。
她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的?”
徐灵十分得意:“那天贺哥告诉我,这个信息采集系统会在本地储存信息,果然没错。”
贺哥叫贺淳,是社区志愿者,在望山苑附近的房屋中介工作,如今门店关停,小区也进不去,天天来检测点帮忙,好跟居委会打好关系。
喻述低头一看,界面上果然是陆归程的个人信息,连身份证号都有。她锁着眉拿回手机:“这不好吧?”
徐灵不以为然,掏出自己的手机:“只有多卡bug,才能促使研发人员尽快修复,我是在为系统升级做贡献。他的手机号就是微信号诶,我现在就加他!”
喻述正在犹豫要不要拿自己血淋淋的例子来劝她,就听见徐灵惊喜的声音:“他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
喻述劝说的话被噎在嗓子眼里,半晌才声音干涩地说:“这么快?”停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你验证消息写的什么?”
徐灵忙着给陆归程发表情包,随口答道:“没写什么呀,就说我今天给他测过核酸。”
喻述心一沉,坠入浓重的无力感中。有些事她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企及,旁人却来得毫不费力。
比如她当年为了考青大,日夜苦读,终于擦线录取,却被调剂到最边缘的中文院,而陆归程高二就提前保送了信科院全国瞩目的实验班。比如她为了一条没有回音的验证消息夜夜辗转,而徐灵转眼就成了陆归程通讯录里的好友。
她状似不经意地瞥向徐灵和陆归程的聊天界面,见她发了一连串小兔子表情,旋转打滚星星眼,显得活泼可爱。
“他怎么还不回我?你说我要不要给他发张自拍?”徐灵一边问喻述,一边翻找相册。
忽然手机一震,陆归程发来一个【?】
徐灵跳起来:“他回我了!”
然后赶紧回复:【小哥哥你好呀,我叫徐灵】后面缀了一个小心心的表情。
对方半天没有回音,徐灵有些懊恼:“他是不是不喜欢被人叫小哥哥?我不该加那个心的,他会不会嫌我轻浮?”
“他可能在忙吧。”对于陆归程的喜恶,她毫无头绪。
过了片刻,对话框里多了一条消息:【抱歉,我认错人了。】
徐灵把手机举到喻述面前:“这是什么意思?”
喻述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
他把徐灵认成了别人?她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认错也很有可能。只是,认成了谁呢?
她甩甩头,把疑问从脑中驱赶出去。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自己对陆归程本就知之甚少,总归不会是自己,想也没用。
徐灵心直手快,反手一个【?】甩过去。
谁知消息后面缀了一个红色感叹号【你还不是他的朋友,请验证后再聊天。】
“我这是被删了?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徐灵露出一个大为震撼的表情。
喻述劝道:“他应该不是针对你,他可能性格比较……不爱结交新朋友。”
在她看来,陆归程多少比四年前温柔了些,至少拒绝的时候说了抱歉,而不是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我不会和你做朋友”。
徐灵气得脸鼓鼓的:“哼,我看他是被人宠坏了,肯定是因为追他的女生前仆后继,把他的眼光捧到了天上。”
喻述心虚地笑了笑,觉得陆归程如今不讨人喜欢,自己也有责任:“别想了,我给你买冰棍儿去。”
晚上,喻述失眠了。
她把床上的每个角落遍历了五十遍之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在微信搜索框输入了陆归程的电话号码。
他的微信名改成了简单稳重的“归程”,头像是黑暗中的一个光点。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去听过一场艰涩的讲座。主讲人是诺奖获得者,青大报告厅人满为患,她提前几小时去占座,也只能坐在过道上。
那场讲座似乎讲到了奇点,讲到了弦理论,都是她一窍不通的东西,早就记忆模糊了。
但她清楚记得,在一个别扭的角度,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能看见陆归程冷峻的侧脸。她无数次转过头,默默记下他脸上峰峦起伏的线条,然后画在笔记本上。
手机屏自动熄灭,喻述把脸埋进枕头。
他把徐灵认成了谁呢?她当然不会自恋到认为是自己,毕竟他看自己的眼神那样陌生。
她忽然觉得有些委屈。隔了这么多年,她明明都已经忘记了,他凭什么又出现?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番外十
失眠的结果是,喻述第二天起晚了,漂亮的卧蚕变成了两个大黑眼圈,脑子昏昏沉沉,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往地铁站跑。
好在今天她不用做“大白”,只需要穿着蓝色防护服维持秩序,俗称“小蓝”。
“小蓝”不用穿闷热的防护服,却得在太阳下暴晒。喻述站了一上午,喝了三瓶矿泉水,仍觉得嗓子冒烟,小腿肚打颤。
正午时分,地上的蒸蒸热气扭曲了视线,喻述昏昏沉沉,全凭一口仙气吊着等放饭。
一阵轰鸣声响起,她觉得自己晒出了幻觉,仿佛看见一辆银黑的摩托车从夕山脚下飞驰而来,带起一阵凉风。
那车一路开到核酸检测点旁边停下,车上的人长腿撑地,利落地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喻述一下子晃了眼,赶紧背过身。这人天天来测核酸,一会儿白天一会儿晚上,到底是需要上班还是不需要上班?
虽然确信陆归程不会认出自己,但她今天没戴面罩,总觉得没有安全感。
正好贺淳从面前走过,喻述赶紧叫住他:“贺哥,江湖救急!能不能帮我盯会儿?我去喝口水。”
贺淳一脸为难:“我内急,你再坚持三分钟,哥来救你!”
喻述急中生智:“哎等等,把墨镜借我一下。”
贺淳从兜里掏出墨镜拍在她手上,边跑边回头说:“你昨天笑话我戴上像盲人,我可记着仇呢!”
喻述手忙脚乱把黑超墨镜架在脸上,然后一回头,对上了陆归程的胸膛。他居高临下,目光穿过布满指印的镜片,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让她忍不住怀疑这墨镜漏光。
喻述身高174,鞋子稍微带点跟就能傲视群雄,平时极少会遭遇这种充满压迫感的情况。
她浑身不自在,心跳兵荒马乱,连忙举起手里的二维码挡在脸前:“请打开健康宝扫码登记。”
陆归程慢条斯理掏出手机,把喻述“打了码”的脸框进取景框,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二维码扫了几遍都识别不了,陆归程低声道:“喻述,手指挪开点,挡住定位点了。”
喻述好像听见陆归程说了什么,又好像没说,她耳中全是轰鸣的心跳声,盖过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忽然脸前的二维码被人拨开,陆归程修长的手指几乎碰到镜片上,喻述向后趔趄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陆归程他眉宇间带了点无奈:“挡住了。”
喻述被他幽沉的眼睛盯着,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反应了一会儿,才侧过身,给他让开排队通道入口。
陆归程伸手点了点二维码:“我说这个。”
塑封的纸片在她指间轻颤,像蝴蝶的翅,扇得人心痒。喻述低头,发现自己的拇指按住了二维码一角,急忙挪开了手:“抱歉,我没注意。”
陆归程扫了码,把绿码界面亮给她。
照片里的陆归程面容却有些苍白,眼下一片青,像是刚熬过夜,眼神却亮得惊人。和四年前的那个清晨一模一样,喻述不禁看怔了神。
陆归程见她呆呆盯着自己的手机没有反应,翻转屏幕检查了一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喻述如梦方醒,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摇头:“没问题。”
陆归程锁了眉:“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休息一下?”
这句喻述听明白了,忍不住想笑,她脸遮得严严实实,怎么就能看出脸色不好?
但这句抬杠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觉得胸闷恶心,眼前的陆归程忽然颠倒了方向,连带着烈日、夕山、整个世界都错了位。
耳边唤她名字的声音忽远忽近,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怎么每回见他都能这么狼狈?
喻述醒来时,正躺在三张桌子拼成的台子上,社区居委会赵副书记正往她嘴里灌藿香正气水,贺淳则在一旁拿着纸板拼命扇风。
“哎呀小喻你可醒了,你再不醒我们就要打120了!”赵书记一边说,一边又给她挤了几滴祛暑神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