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天往后仰着身子,甚至露了几分得意:“你瞧,朕干的极好。”
苏允棠已恨的手心都快攥出血来,但偏偏,她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在进京之前的几年间,刘景天当真没有叫她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痛快。
她成婚之前,父亲与无灾姐姐还都与她说过,说新婚夫妻,总有个磕磕碰碰,要她不要一味任性,许多情分,就是这样一点点磨出来的。
苏允棠明白这个道理,新得的人,便如同新得的长弓,再好的弓,刚刚上手时也总会有几分不自在的,必要磨一磨手的血肉,磨一磨弓上的棱角,慢慢习惯了,才会顺手合适,有如臂使。
但刘景天没有。
与刘景天成婚之后,她便如同卯遇上了榫,凸撞上了凹,上上下下,处处都是严丝合缝,合适得没有一丝阻碍。
弓羽入手,顺手的如同天生就是为她长出来的,契合的连一丝硌手都无。
可笑她从前竟还以为她们是天生一对。
自幼相识,年少成婚,直至相见两厌,相敬如冰,诸多变故,苏允棠原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刘景天其人。
可直到现在,她却发现,自己才刚刚认识刘景天。
她方才还在对刘景天提起为“人”的情分。
果真是真龙天子,哪里还算个人?
苏允棠的面色冷若寒霜:“怪不得陛下忘恩负义得这般理直气壮,原来是旧日受了委屈,一朝得势,就要加倍还回来。”
刘景天微微摇头,毫无被戳中的错处的恼怒之色:“你总说朕忘恩负义,可你仔细想想,大将军生前,朕尊之敬之,大将军病逝,朕未曾宠妾灭妻、未曾起过废后之念,未曾对苏家斩尽杀绝,伤了你的膝盖,乃是意外,是朕从未料到。”
“朕唯一所为,不过是用圈禁小惩大诫,要你和气些罢了,仍旧是想与你做一世夫妻,与你共享天下、生儿育女,将这江山传给你我的后代千世万年。”
“不过如此罢了,阿棠,如何你便这般气盛,在你心里,就当真罪不容赦了?”
刘景天太过理直气壮,甚至都有些委屈——
不过就是想叫你像朕从前一样,怎么就不行了呢?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我刚才发现,半夜码完迷迷糊糊放进了存稿箱,忘了设置更新时间,更迟啦抱歉!
ps:狗皇帝纯属诡辩,放心,女主不会被pua~
第29章 恶神
◎一声尖锐的哀嚎◎
或许是刘景天这一番话, 实在太过理直气壮。
苏允棠一时不觉,竟然还当真恍惚了一瞬,险些被他当真绕了进去。
但好在也就是一瞬罢了, 苏允棠到底不是不知世事的懵懂小姑娘,只一个愣神的功夫,将也立即叫自己从刘景天的“道理”中挣脱了出来。
刘景天刚刚于岭南起事时,手下不过千人, 好听些赞一句义军, 说白了不过流匪。
嫌弃投奔而来的史六平庸无用, 他为何还要任用亲信?当真出身世家的英勇将才, 凭什么瞧得上他?
职以授能,爵以赏功, 史六抛家舍业,拼着脑袋从微末之极一路追随, 单是为了这份忠义, 侯爵原就是他应得的。
如何就因为天资平钝些, 便成了错处?
世间能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 若是不算聪明, 不算良才勇将,即便没犯大错,在刘景天这里就活该“蠢得去死, ”又有几个愿意为刘氏尽忠?
他这道理若当真说得出口, 方才也不必亲自写这虚情假意的祭文!
至于与她成婚之后的种种委屈, 就更是可笑。
不论刘景天怎么想, 她苏允棠打从与刘三宝初遇的那一刻起, 却从未自矜身份, 对他有过轻视侮辱之心。
刘景天不肯信人有情义, 势弱之时,不拿自个当人,得势之后,便也想叫其它所有人都当畜生——
凭什么?
——
彻底清明之后,苏允棠再回过神,面上便忍不住一点点的变了颜色。
刘景天的这一番话,只将她这么多年的光阴,这么多年的情意,这么多年的忍耐磋磨,都统统化成了一场愚弄,一场笑话。
层层的怒气烈火一般越烧越旺,无法自抑,气得她眼角涨的通红,连紧攥的手指都在隐隐发僵。
但刘景天不觉有异,见苏允棠久久无言,还真当她的沉默,是因为听进了自己的话。
也对,世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皇后这几年间经了这许多事,总是要有些改变的,哪里有人的志气就这样的大,骨头能从始至终都一般硬?
刘景天有些莫名的揉揉了指根,简直称得上苦口婆心:“皇后要救史六,无非不放心朕,是想要人心立身,也不必非执着开国侯,他到底犯了大错,还是个糊涂人,你便是救了,也不过借个名声,称不上多大益处。”
蓬勃的怒气积攒到了极处,反而变得冰冷刺骨,有什么东西一丝丝沉下来,重重坠在心间,每一丝分量都压得人难以喘息。
苏允棠缓缓开口:“依陛下之意,打算如何?”
这话又叫刘景天安心几分,他眉眼温柔,熟练安抚:“你我如今夫妻一体,有什么不可商量?之前你想要徐越自领宿卫,朕不是也应下了吗?且坐下,不论保不保史六,也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
苏允棠继续开口:“陛下,你如今这样好脾气,是因着夫妻情义吗?难不成不是天意之下,为情势所迫?”
问这话时,苏允棠的神情平静,声音轻缓,乍一瞧来,这样的柔弱,竟很像是余情未了,不甘心的要问个究竟。
连刘景天都因此一愣,伸出手,存着几分试探的想拉她携手入座。
苏允棠没有躲避,当真顺着他的力道,仪态端庄的在正对书桌的大圈椅上坐了下来。
这动作叫刘景天彻底放心。
刘景天自己向来是问迹不问心,只要能叫阿棠在他身边,与他言笑晏晏,琴瑟和鸣便够了,“心意”这等轻飘飘又动辄易变的东西,无处追寻,便也无从在意,
他还能管得了人心里的脾气不成?
可眼下,他一面觉着苏允棠直到这时,还在计较情义真假实是有些较真,一面若又忍不住觉着她倔得可爱。
刘景天忍不住想到梦中眼见凤凰飞去时,心内焦灼的气急无力。
此刻想来,阿棠原本就如旁人不同,终究还是有些许不一样的,何况如今他们夫妻体感互换,生死相连。
他原本就已经后悔,对待皇后太急了些,反而欲速不达,之前只当苏允棠早已后悔,彻底绝情,可若是皇后还在乎他们的夫妻情义,他也不是不能费些心思,再与皇后重修于好,重拾旧梦。
原本也不算什么难事。
一念及此,刘景天神色便越发真挚:“天意是真,夫妻情义也是真,阿棠往日待朕的恩义深情似海,朕又不是石头,怎会不知?在荆州的日日夜夜,朕便有三分刻意,却还有七分真心,如今亦是一般。”
“皇后还不知,朕已下令,过两日上元,在御花园内编着彩灯,还有专门的宫巷叫宫人们摆出夕市,互通有无。”
“开国杂乱,你我也有许久未曾好好过节,从前朕忙于朝务,难免疏忽了你,如今暂且出不得宫,朕便陪你在宫中逛一逛街市消遣,与你好好道歉,如何?”
苏允棠却有些想笑,再一次发现刘景天果然并非常人——
看着他一派澄澈的桃花眸!直到现在,她都在对方的面上都瞧不出一丝虚伪矫饰的破绽!
好在,她如今也不是曾经不谙世事、天真好欺的将军府大小姐。
曾经的苏允棠,不会分辨,如今,她不需分辨。
苏允棠正了正身子,轻声开口:“陛下若想道歉,也不必这样麻烦,臣妾有个更好的法子。”
“哦?是什么?你尽管……啊!”
话音未落,刘景天就猛然一声尖锐的哀嚎!紧跟着就是一句市井间的浑话叫骂。
苏允棠缓缓收回右腿。
她方才,猝不及防,狠狠撞了书桌腿一下。
这段日子的仔细将养还是有用的,苏允棠如今就不会力不从心,说要用小脚趾踢上桌腿,就不会撞上旁的指头,准得一点都不错。
刘景天这一声叫喊着实是太过凄厉,这么大的动静,外头的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吩咐?
守在门口的李江海才刚刚跨过门槛,后头带刀的侍卫便撞门冲进来五六个,生生将他撞到了一边去——
“陛下何故惊叫!”
“必有刺客”
“护驾!”
……
养乾殿的书房虽宽敞些,但也禁不住瞬间涌进来这许多人。
前头冲进来的禁卫们,都已经冲到了书案前,在对着虽然脸色复杂,却一点危险没有的帝后面面相觑,后头却还有人堵在门口,吵嚷着要进来喊人护驾。
苏允棠捧着温茶,娴静无言,团成一团的刘景天便不得不忍着剧痛直起身,大声训斥:“都滚出去!不过是皇后意外磕了桌脚,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皇后撞着了桌脚?那陛下你叫这么惨干什么?
众人都是一愣,直到终于挤过来的李江海偷觑着帝后奇怪的面色,出身赶起了人,这才能叫书房重新恢复了安静。
不过刘景天不可能平静的下来,他的声音扭曲,说话像是还在抽着冷气:“苏允棠,你这样干就为了一个史六?朕不是说了都能商量!他是你爹?你是不是疯了!”
瞧瞧,素来泰然自若的皇帝陛下,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气急败坏过?都快语无伦次了!
苏允棠垂着杏眸,浑身端庄的欣赏刘景天的失态气怒。
再是勇武英俊的人,被狠狠撞了小脚指头后,模样都不可能好看。
比苏允棠却突然发现,刘景天此刻气急败坏、龇牙咧嘴的模样,却比方才长眉朗目,风姿俊逸的模样还更顺眼些——
甚至能叫她心生喜悦!
苏允棠平静垂眸:“陛下不该这样说,臣妾疯了,陛下便能落着什么好不成?”
刘景天吸一口气,简直有些恼羞成怒:“你答应过朕要保重自身!”
苏允棠浅浅啜一口茶:“答应了十日,已经过了。”
刘景天咬牙:“你这是要与鱼死网破?”
“不是,臣妾不过是太生气了,一时意气。”
苏允棠文静舒雅:“陛下天生的帝王,这般知道审时度势,想来,也不会在意臣妾一时冲动。”
笑话,刘景天既然这样“理智圣明”,情势之下便无事不可忍,如今大权在握,又怎么轻易鱼死网破,就为了她撞疼小脚趾头?
“你!”
刘景天缓缓吸一口气,仍在试图叫苏允棠退让:“阿棠,史六谋逆不敬,罔顾君恩,朕杀他是为立威,若是朝令夕改,又叫帝王威严何存?只怕往后都敢有样学样,不将新朝放在眼里,天下还如何太平?你我本就是夫妻,如今又是一损俱损,何必干这样舍身成仁的糊涂事?”
能啰嗦出这么一堆,可见脚指头是不疼了。
苏允棠抬眸,轻笑,在原处不轻不重的又踢了一脚。
刘景天简直跳脚:“苏允棠!”
苏允棠笑意顿敛,冷冷道:“别装出这副虚伪模样来,我不爱看。”
刘景天神色一窒。
她放下茶盏:“古人都有以功覆过之说,我只是要保史六的命,又不是要你认他做爹,威慑旧臣的法子多得是,我就不信,叫史六活着天下就要大乱。”
当真乱了,也怪不得旁人,只能怪刘景天这个天子太过无能昏聩。
刘景天一瘸一拐的上前,紧紧挨在苏允棠身侧坐下,咬牙切齿:“够了,你说十日已过,朕不与你计较,你要保下史六性命不是不成,只是往后再没有什么几日之说,这样发疯冲动,朕不是次次都会容让!”
“陛下这话说的奇怪,女子对自己身体发肤何等在意,臣妾又不是疯婆子,若不是一时气糊涂了,又怎么会伤及自身。”
她说着自己不是疯婆子,声音轻柔,笑靥如花,可偏偏眼底毫无情绪,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时刻都要再“糊涂”一场的疯狂跃跃。
人间祭祀山河神灵,有时是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岁逢大旱,还会觉正神失职,要将龙王抬出来在地里晒一晒,用以胁迫。
但偏偏祭祀恶灵时,便没了这许多要求,诸多供奉,只求祂不作恶便心满意足,感激涕零,可见便连神灵太好说话了都要受人欺辱。
她之前的确是错了,对付这样不是人的“真龙天子”,她原本就不该用对人的手段。
苏允棠眉眼弯起,主动屈膝贴近了刘景天近前,另一手轻轻拢在鞋尖,似有似无的轻点触碰。
刘景天的脊背紧绷,颈上的汗毛都随着她指尖动作战栗。
苏允棠安抚的摸摸他的面颊,温柔的简直如同情人娇嗔:“往后的确没有几日之说,陛下只需揣时度力,莫惹臣妾气恼,臣妾便再也不会糊涂冲动,可好?”
作者有话说:
苏允棠:本宫不做人啦!
再强壮的勇士,也禁不住小脚趾的猛烈撞击!
第30章 晦气
◎绝对不可能!◎
苏允棠是被抬回永乐宫的。
从养乾殿里传来最轻巧的步辇, 由专门服侍天子的轿夫一路抬到了椒房殿阶下。
若不是苏允棠坚持拦了,得了御命的春淡险些要叫人来拆了殿门,好能将皇后一路抬进殿里榻上去。
徐越自打苏允棠离开后, 就守在宫门口,焦灼又担心的在墙下一圈圈的转,瞧见这阵仗脸色都变了几回。
尤其远远瞧着,皇后娘娘在殿外推辞一番, 最后还是叫大宫女去厄不放心的上了台阶后, 徐越就更是满面羞惭, 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个嘴巴:“都怪我不该多嘴, 陛下不应便罢了,怎么还与娘娘动手!”
周光耀也在远远的瞧着去厄, 笑呵呵的瞧着人影都在帘后消失不见了,才收起笑意, 扭身提醒:“徐都尉慎言。”
军中令行禁止, 徐越虽新升都尉, 但到底仍在周统领之下, 闻言立即闭口低头, 只是面上仍是一副不平之色。
周统领看出他心下不服:“你怎么知道陛下对娘娘动了手?妄议天子?你有几个脑袋?”
徐越是周统领多年下属,素来恭敬,此刻却忍不住反唇相讥:“叫宫人代为动手也没什么差别。”
不怪他这样想, 皇后娘娘走前还好好的, 从养乾殿求情回来便乘了步辇, 连亲自走动都不成, 堂堂皇后, 不是帝王, 还有哪个能叫娘娘受了伤?
瞬间升起的鄙夷让徐越连对陛下的忠心都压了下去。
对自己媳妇下手!算什么男人!
周光耀满面无奈, 要依他说,以陛下的心性,与这阵子对椒房殿的在意,是不可会对娘娘干出这样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