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这事儿,谁敢担保?那许多生下来结结实实的婴孩还很容易养不大呢,何况这样比猫儿还弱的崽子。
半晌,还是一旁的林芝年主动开了口:“娘娘放心,微臣会小心看顾公主。”
苏允棠费力的抬眸,却摇了摇头:“看顾我这破布似的身子,就已经够为难你了,哪里还能再叫你担负一个,孩子还是交给旁
人,只尽力就是了。”
说罢,苏允棠又对初一吩咐放赏。
两个产婆原本都以为自个今个儿要拿命给贵人殉葬了,谁曾想峰回路转,皇后改念之后,这么快就抱上了孩子——
别管往后能不能活吧,总归眼下都喘着气,还是龙凤胎,有个皇子呢!
这可是皇帝老爷的长子,说不得下一任的陛下,就是从她们手里接出来了,祖坟冒青烟都没有这样的荣耀!
这样的大起大落,只叫两个大喜过望的产婆都口不择言起来:
“真是没见过像娘娘这样的!耽搁这么久,竟还能生的这般顺利!”
“谁说不是!见了这么多妇人,就没见过连这疼都能忍住的,简直像是戏文里关老爷,刮骨疗伤都不当回事!”
“呸!关老爷哪有娘娘有骨气?生娃儿受的疼可比刮骨头厉害十成,别看关老爷刮骨一声不吭,要他生个孩子,他也得疼得哭爹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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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允棠当然不会疼得哭爹喊娘。
事实上,先前耽搁了这么久,最后还能顺利产下双胎,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寻常产妇,单是忍受着裂骨的折磨与痛苦,就要凭白耗去一半的力气,她不觉疼,且还有刘景天康健的身子在,叫她能一点不错的按着产婆的要求,收力用力。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苏允棠却做到了,自然是事半功倍。
若不然,又是早产,又是受伤,便是没有先前的耽搁,也很有可能会一尸三命。
但这痛楚并不是凭白消失不见的。
只一壁之隔的隔间内,在替苏允棠承担这一切的刘景天,早已痛苦的眸光都开始涣散。
成功劝说了苏允棠回来之后,刘景天便叫所有人退到了门外,未得吩咐不许进门。
往后再疼的厉害,他撑不住的模样不能叫宫人看在眼里,若是阿棠能平安生产,他自然会再叫人进来伺候。
若是不成,也更不必急着叫人,身子都硬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这么想着,刘景天便在黑暗之中往口中塞了巾帕,攥着条案的桌角,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默默忍过这之后的煎熬。
刘景天原本以为,先前的疼痛与酸胀,已经足够剧烈,往后再疼,也疼不到哪里去了。
但直到苏允棠真正开始生产时,他才知道,与之后的煎熬比起来,之前还能起身,还能说话的疼,压根什么都是!
先前只是自己骨裂,如今却像是有人在一点点撑开撕裂他的下身,一寸寸碾磨他的筋骨。
不,不是好像,是确实有人在撕扯产道,也是当真有东西在挤压骨盆。
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沦为了毫无尊严,被呈在案上被开膛破肚、随意翻弄的鱼虫牲口。
刘景天的牙关已经生生咬出了血来,最痛苦时,他甚至觉着自己下一刻就会生生的痛死过去。
痛苦是不会习惯的,每一次的痛都只会愈发剧烈,到了极处,当真会因此丧命。
刘景天一点不怀疑这一点,甚至生到第二个孩子时,他都已经后悔先前去劝阻了阿棠。
起于微末,征战沙场,多少艰难险阻都撑下来了的刘氏帝王,此刻发现他竟撑不下这生产的苦痛!
生产罢了,怎么会这样痛?
疼到满地打滚,无声哀嚎的刘景天简直无法相信,某一瞬间,他甚至都有一并自尽的冲动。
痛到他宁愿去死!
但如今便是想死都是奢望,他已经疼得无法出声,无法动作,只能在这黑暗中独自承受这堕落地狱一般的折磨。
刘景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到两个孩子落地的那一刻。
门外响起“皇后平安产下皇子公主,母子均安”的报喜声时,刘景天却烂泥一般躺在地上,涕泗横流,衣衫凌乱,混着灰尘与血污,狼狈的如同污秽烂泥。
好在刘景天没有出声,得了吩咐的宫人便也无人敢进门来查看陛下情形,并没有人看到堂堂天子这般可悲的模样。
不知隔了多久,最后还是屋内的槅扇被人拆下,有虚弱踉跄的脚步声,从远至近,最后停到了他的面前。
是刚刚生产的苏允棠,被初一搀扶着来见他。
生产了一儿一女,尤其是生下小公主时的艰难,已然将她的下身折磨的一塌糊涂。
每一步行走,刘景天都觉有刀尖戳在他的身下。
但刘景天却只是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
孩子虽然生下了,还余痛仍旧如附骨之疽般折磨着他,莫说出声阻拦,刘景天便连涣散的眸光都没有凝聚起来。
过于强烈的痛苦,已经叫他失去了所有的精神与气力,这种情形,不论苏允棠说什么,他只怕都会这样烂泥一般的瘫着,给不了任何回应。
好在苏允棠也没有与他说话的打算。
她屈膝跪地,在刘景天更加强烈的痛苦中,一点点伸手,从他的腰间的香囊里,掏出了他一直随身携带,浸过迷药的巾帕。
因为失血过多的虚弱,拿到丝帕的苏允棠停在原处缓息片刻,这才能提起力气伸手,轻缓又坚决的将这丝帕蒙在了他的口鼻之上。
下一刻,刘景天彻底陷入黑暗。
第59章 疠风
◎阿棠怎能这样狠心!◎
不知过了多久, 刘景天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
两个孩子生下了,那折磨的他宁愿自尽的痛苦,的确减轻了不少, 但不知为何,却还没有彻底散去,仿佛还有一部分痛,钻破了他的肌肤, 附进了他的骨肉, 仍旧在阴魂不散的一点点折磨着他。
刘景天的眉头紧皱, 昏昏沉沉, 睁开的眼前也仍旧是一片黑暗,鼻端飘散着一股独特的气味, 苦涩辛辣,久久不去。
一时间, 他甚至分不清, 是身上真的还有余痛, 还只是他疯了, 这只是他生出的幻觉。
“陛下醒了?”
像是听到了他的动静, 身旁忽的传来李江海的话音,还是熟悉的恭谨声调,只是嗓音有些沉闷, 像是嗓子有恙。
不过这样的人声, 却也的确将刘景天从昏沉与眩晕之中, 拉回了现实的人间。
他记起了自己昏倒前的景象, 想起了他的皇后撑着生产之后, 一塌糊涂的身子, 也要亲自动手, 用他准备的,浸了迷药的帕子,迷晕了他。
想起这些之后,刘景天呻=吟一般,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声音嘶哑:“这是在哪,什么时辰了?”
在黑暗之中睁开眼睛看的久了,便能够隐隐分辨出屋内四处的轮廓,躺在床上的刘景天努力的扭头,看了看周遭情形——
不知道阿棠将他“幽禁”在了什么地方,幔帐低垂,静谧昏暗,显然不是勤政殿,不过想来应该还在大明宫。
李江海将床帐挂起,自己却没有近前来,闻言只是隔着五步小心回道:“陛下高热,已昏睡了三日,这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娘娘不放心陛下,特特将陛下安置在此处,好就近看顾。”
李江海这么一说,刘景天便也立即瞧了出来,难怪瞧着有几分眼熟,这可不就是苏允棠生产的寝间,只是窗子上都蒙上厚厚的帏帘,挡得屋内没有一点光亮,前面还添了几层幔帐,一时才没有瞧出来。
怪不得除了熏出来的药味外,还有一股去不了的隐隐血气。
刘景天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抬了抬嘴角,似有嘲讽:“哦,是皇后说朕高热不退?”
阿棠是当真将他的话听了进去,说要以天子病重之名将他困在方寸之间,此刻就真的叫他“发热”了三日,还为他安置了这么一间“暗牢”,就放在身侧牢牢看守。
想来那丝帕上的迷药不止用了一次,这三日里也给他喂了安眠之物,否则就算他被生产耗去了浑身精力,也不至于整整昏睡三日不醒。
想到生产,刘景天便也回过神,先将其余事都放下,只先问道:“皇子与公主如何?”
人性总是如此,得来越是艰难的东西,反而会越发牵挂珍惜,刘景天也不会例外。
莫说他并没有其余子嗣,便是宫中皇子公主多得满地跑,那也与他十月怀胎,又受尽折磨,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亲自”生下的一双儿女完全不是一个分量!
尤其后头的公主,他隐约记得几句,似乎格外的孱弱不足,这三日里也不知有没有好转,最好是无事,若是当真不成……他一会儿非要好好闻问苏允棠,到底是怎么照看的孩子!
好在李江海也立即开了口:“都在前头春台宫里,召来了不少太医仔细照看着,倒没听闻有事。”
春台宫,那不是他还未修缮好的天子宫殿吗?这个苏允棠,将他困在皇后寝宫里,她倒是带着孩子鸠占鹊巢,将他的地方给占了去。
刘景天面色微妙,不过听闻一双孩子都还好好的,倒也还是高兴居多。
他有些费力的挣扎起身,将头靠在了床头长枕,径直吩咐:“两个孩子可能挪动?抱来叫朕瞧瞧。”
刘景天一点不觉着他这要求有什么不对,那可是他费了那么大力气生下的孩子,为了孩子,险些将他的性命精血都耗尽了,阿棠还不许叫他亲自看一眼不成?
可听了这话,上前来搀扶,又在天子脖下垫着软枕的李大总管却是一愣。
李江海的动作一顿,声音都显得格外犹疑:“见,见孩子?”
刘景天面色一沉:“怎么?”
难不成苏允棠当真过分至此?看一眼孩子都不成?
李江海身子一抖,不知是忧是惧,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可是陛下,陛下……患了疠风啊。”
刘景天眸光瞬间睁大!
疠风。
他当然知道疠风。
患此病者,形毁肢残、须眉脱落,口眼歪斜,浑身肌肤溃烂。
荆州城外,便有疠人院,设于人迹罕至之处,专门用来单独收治得了疠风的男女病人,隔绝人烟。
刘景天幼时,坊间曾有一个顽童不知死活,扒在疠人院的墙头远远瞧过,回来后便吓得不轻,与他们说过身患疠风之人,简直如同厉鬼,又似是行尸走肉!
直到这时,猛然抬头的刘景天也才看见,李江海话音之所以一直发闷,压根不是什么上火风寒,而是他面上闷着一块厚厚的白巾,口鼻都一并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还有这殿内的奇怪的气味,也不是熬药,分明是在殿内烧熏了辟瘟方!
刘景天瞬间勃然。
疠风,这是恶疾,是传人的疫症!
那不知死活的顽童,爬了疠人院的墙的事传出去后,连累得整家人都是人人喊打,被生生关了一月,直到没见有人身上不对,再加上拖了德高望重的老者在邻里劝和,请大夫都看过了,才许他们进出。
即便能出门,往后半年,这家人在外头也都是抬不起头来,男人的活计丢了,女人买个针头线脑都要早出晚归,唯恐撞见人群,就算如此,有些心恶的,一旦遇上,也要破口大骂,立马赶瘟神的泼水赶人,唯恐沾染了晦气。
若非这家主人还算有些门路家底,只怕就要被逼得待不下去,只能举家迁走。
连庶民百姓都是如此,便是世家大族,子弟患了疠风,也要诸多遮掩,不许出门见人,不能读书为官,甚至不可与人婚配——
何况他是堂堂天子!
这样的名声传出去,还当的什么皇帝!
“荒唐!”
刘景天的怒色,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连身上的虚弱都不顾,一个猛子便站起了身。
他在劝说苏允棠时,的确说过甘愿束手就擒,被她幽禁,由得对方报仇雪恨。
但这话半真半假,也不过无奈中的权宜之计罢了。
天子患病,绝非一件小事,也不是皇后一句话便能随意伪饰掩盖的。
苏家如今仗着皇后与龙胎四处结党,虽也有了几分威势,到底还没到只手遮天,就算大明宫能瞒得住,久不见天子,朝中宫内的文臣武将,也会有所察觉。
按着刘景天的打算,便是被禁,也不过一时折辱,只当叫阿棠出出气,用不得多久,只要惊动京中,他便能寻到转机,并不是当真就会被困一辈子。
谁能想到,皇后竟使出了这样的法子?
他的阿棠,何时竟有了这样阴狠下作的手段?
刘景天深深吸一口气:“这三日里,可有朝臣下属面圣探望?”
便是疠风,也不是皇后一个人就说了算的,他堂堂开国之君,诸多亲信心腹,三日,也足够有所动作。
李江海不知何时又退了几步,远远回道:“几位老大人都来过了,周统领一直就在宫外护卫,还有宫中,也陆续来了些人,只是陛下未醒,没能问安。”
刘景天更怒:“既是见过,为何不见动静?患疠风者,面生斑赘,有若狮虎!朕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他们一个个眼睛都瞎了,瞧不出不对吗?”
听了这话,李总管的眼神却越发奇怪了起来。
对着帝王的怒火,李江海没敢直接开口,而是扭头点亮了两支火烛,而后转了一圈,寻到了一方铜镜,小心翼翼呈到了刘景天面前。
这还是皇后娘娘留下的一方手持小镜,镜子不大,只能拿来照面。
不过也足够了。
看到李江海的动手时,刘景天其实就已隐隐有了不详的察觉,他的眸光颤抖,只是心下还存着一丝指望,觉着阿棠不会对他这样狠心。
但下一刻,他这微微薄的希冀便被打击的粉碎。
昏黄的烛光下,刘景天能够在镜中清晰的看到他的长眉朗目,眸光湛然,可原本冠玉一般,干干净净的面颊处,却分明已经有了两团刺目的红色斑疹!
这斑疹鲜红刺目,刘景天自己固然能分辨出这绝非疠风人得的疹块,而该是被特意涂抹了毁伤肌肤的药物,才蜇出的痕迹。
但这痕迹却与疠风之症像了十足十,又是在最显眼的面部。
疠风这等传人的恶疾名声在外,所有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这种时候,能够觐见亲眼瞧一眼的便已算是十足的忠心,谁又会向他自己一般细细分辨?
连李江海这个日日服侍的,都是深信不疑,一点没觉不对,剩下的人,只怕更是远远瞧一眼,信以为真之后,便立即落荒而逃!
难怪这许多人看过,他却仍旧被困在此处,无人问津。
一个身边疠风,不能上朝,不能见人,便是批过的折子,都无人敢碰,说不得还能再活多久的帝王——
还有谁会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