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竟还敢来威胁他?
林芝年神色一肃,拱手又拜,不卑不亢:“不敢,只是娘娘刚产双胎,又要日日操劳,为陛下操持后宫,安抚朝堂,已是诸多不易,以微臣之见,为夫妻之情,陛下也不该再为娘娘添乱。”
林芝年是当真在为苏允棠心疼,可这话落在刘景天耳中,却叫他心下满是被冒犯的阴沉。
什么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堂堂真龙天子,一朝被困,就什么玩意都敢欺到他的头上!
他紧紧咬着牙关,制止了林芝年想要上来重新包扎的动作,只厉声斥了一句:“滚。”
林芝年有些犹豫,只是在刘景天的坚持下,只耽搁了几息之后,便也只得退了下去,不过走后不过半刻钟,殿门便又传来了声响。
刘景天初是还只当是林芝年多事,去而复返,正要训斥,身下隐隐的疼痛便忽的尖锐起来。
这刺疼叫刘景天瞬间想到了什么。
他挺身站起,往前迎了几步,果然,殿门大开后,明光之中立着一个身着宫装,头戴凤冠的端庄身影——
当然就是艳若朝阳,又冷若冰霜的苏允棠。
患疠风的人不好见风,寝殿内隔着层层幔帐,皇后进来之后,门口的徐越也立即将殿门重新紧紧闭起。
这是昏迷之后,刘景天第一次再看到他的皇后。
或许是那头上的九凤金冠太过闪耀,在殿内的一片昏暗中,刘景天的眼里,只觉眼前的苏允棠是唯一闪耀的存在,单单是立在那里,就叫周遭湛然生光——
连他身边的这一片死水泥沼,都透进了一丝光亮。
仍旧立在晦暗之处的刘景天眸光一颤,虽然明知自己沦落到这地步的真凶就是苏允棠,但这一刻,却仍是不自觉的泛起了几分真心的动容与感伤:“你当真来了,朕只当你就这般狠心,又要我空欢喜一场。”
虽然只隔着前后的院落,但因为葛女医的叮嘱,苏允棠仍是坐了步辇,进门之后,也是十分小心的慢慢坐下,才冷冷看他一眼:“我有没有来,陛下难道察觉不出?”
她身下因为生产而被撕扯出的伤痕,离痊愈还早,躺着都会疼,就更莫提起身走动,只怕与走在刀尖上也差不多。
体感互换之下,她有没有来,刘景天才该是最清楚的一个,怎么会误会空欢喜?
刘景天闻言果然一滞,也回过了神,的确,方才林芝年进门时,那一瞬间的误会,压根就不该有,可他方才却连这个都忘了!
真说起来,这几日里,也是一般,时常毫无缘故的沉不住气,随随便便一桩小事,就能叫他满心震怒,却没有作出任何有用之举……
可见他表面不觉,实则已经因为被困而方寸大乱,不,也不全是被困,更多的还是生产的疼。
是那撕肉裂骨的痛苦,实在太过难熬,虽然如今已经过去了,但那痛苦却还有一部分存在他的骨髓与血肉中,生生将他从小的沉稳泰然都消磨了大半,叫他焦虑难安,难以自控。
刘景天手心一颤,他起于微末,从前被大吏诬陷,关在天牢中等死,被前朝官兵围到弹尽粮绝,诸多绝境,可从未像眼前这般患得患失,烦躁失措。
不过是昏迷之时内皇后借机圈禁罢了,分明还有转折之机,远远不到绝路,他如何就废物至此!
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刘景天甚至比得知自己患了疠风时,还要更加震怒惊慌。
女子一孕“傻”三年,他呢?
这样的附骨之疽,又还要折磨他多久?他的心性还能不能恢复以往?还是从往后,都会这样废物无用?
苏允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么一句寻常话,就叫刘景天的脸色瞬间变得这样难看,但如今的她,却也压根不打算在意分辨。
她只是冷冷看向刘景天还露在外面的箭伤:“你使这种手段叫我来,是想干什么?”
刘景天久久无言,直到苏允棠开口,他才忽的惊醒一般猛然回神,只是看向苏允棠的目光里,却是格外复杂,除了清晰的恨意之外,还掺杂着一些旁的感觉,似求肯,似感伤,甚至还有些瞬间的畏惧。
这怎么可能,刘景天这样的人,便是扔到绝路都会一点点爬起来,只眼下的这么点困境,怎么会心生畏惧?
苏允棠只当是自己看错了,只沉着脸,又问了一次刚才的话头。
刘景天后退一步,将自己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中,又停顿了片刻之后,才缓缓解释道:“朕今早,胸乳忽的极疼,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苏允棠:“通乳罢了,好有奶水喂孩子。”
刘景天沉默了一阵,声音低沉:“为何要你亲自喂奶?”
苏允棠后来,其实也猜到了刘景天今日这般耐不住性子,非要将她叫来的缘故,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说出缘故之后,对方却表现的这样平静,连这一句话都不带丝毫怒意,仿佛承受通乳疼痛的并不是他,此刻只是寻常的想要寻求解惑一般。
苏允棠顿了顿,却也当真解释了其中缘故。
刘景天闻言,微微往前走了一些:“两个孩子,可还好?”
苏允棠这次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刘景天这样异常的模样,叫她莫名又戒备。
刘景天却又温声开口:“你可起了名字?两个孩子叫什么?”
苏允棠看向他,抿唇道:“福宜,毕罗。”
名字是她怀孕时就想好的,她那时想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最好,福宜是男孩子,毕罗是女孩子,儿女双全。
原本以为这名字再也用不到了,没想到,最终还是如愿放到了两个孩子头上。
刘景天便轻轻笑了笑,也立即说出了来历:“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真是一双好名字。”
听着他这夸赞,苏允棠的面色却忽的冷了下来。
她有些恼怒的站起了身:“好不好也与你无关,刘三宝,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少与我耍这些心机手段,否则难受的也是你自己!”
刘景天这次没有吭声,直到看见苏允棠转了身 ,像是要走,才忽的叫了一声:“阿棠,你派人给朕送来诗书笔墨来罢。”
苏允棠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身。
刘景天见她没有立即答应,也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退一步:“你莫误会,朕说了甘愿束手就擒,就不会反悔,你若是怕朕会往外传信,没有笔墨也可,或是只送一副棋盘来,朕被关的憋闷,不拘什么,只当是陶冶性情,平心静气。”
他的声音平静又低沉,甚至隐隐透出几分软弱。
这样在刘景天身上从未见过的示弱,叫苏允棠的心下都动摇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罢了,下一刻,苏允棠眼前便又浮过父亲病逝前的凄惨模样。
父亲那时也想看书,也想消遣,可他双目失明,最后一刻,却连自己女儿的模样都不能再看一眼,那时,谁又来可怜他?
苏允棠紧咬了牙关,心硬如铁:“什么,什么都没有!”
“刘景天,你如今还能活着,就该烧香拜佛,陶冶性情,平心静气,你也配?”
第62章 产夫的心理问题
◎疯的不是她,是刘景天◎
“没想到这么一点儿的孩子, 吃起奶来,力气也这样大,瞧瞧, 都吃得满头汗了。”
前殿内,苏允棠垂眸看着怀里小小的婴儿,眼中忍不住的泛出层层温度。
她亲自哺育两个孩子已有七八日了,不知是葛女医的医术高明, 还是亲娘的奶水的确有用, 出生时青紫嶙峋, 小耗子似的孩子, 现在都长出了几分人模样来,大约能称得上是小猴子了。
尤其是哥哥福宜, 原本就比妹妹毕罗重了半斤,胃口又远比妹妹大, 如今面颊都圆润起来, 偶尔睁开眼时, 雾蒙蒙的小眼睛转来转去, 灵活的都像是已经懂了事。
如今扒着苏允棠的胸膛, 吃的满头大汗不肯放的就是哥哥福宜,虽说还是小猴子,在苏允棠眼里, 也是个十分顺眼的小猴子了。
“要不说是吃奶的力气呢?”
葛女医也笑着, 又关心道:“娘娘□□疼的可厉害?可有觉着憋胀?”
苏允棠叫这话问得一顿, 片刻后, 才斟酌道:“是有些疼, 憋胀该是还好。”
她许久都不成关心过刘景天了, 说的这话大半都是猜想。
莫看只是两个没牙的小东西, 力气却十分惊人,□□都啃破了皮,肯定是疼的,至于憋胀,葛女医天天来瞧着,没有硬块,那应该就是还好。
葛女医细细瞧了瞧,看她神色不似作伪,这才放心:“那就好,娘娘精神原本就不太好,草民还怕娘娘亲自哺育孩子,精疲力倦,又疼又累,要要越发萎靡。”
“好在娘娘这几日里瞧着是缓过来了,不像最开始,对着孩子都似陌路人一般。”
的确,在孕中见过了董惜儿后,苏允棠原本就不打算替杀父仇人生儿育女的,甚至诸多巧合,当真生下两个孩子时,她心里还总觉着这是刘氏的恶种,奶娘们来报几次说公主孱弱不好,她也并没有太多心伤。
直到听了葛女医的话,亲自给孩子喂奶,许是相处的多了,有了感情,她才渐渐将毕罗福宜两个与刘景天分隔开来,开始有了些“这是我的孩子”的动容与柔情。
苏允棠摸了摸孩子热乎乎、软绵绵的发顶:“葛女医也瞧出来了?”
她自觉对孩子的冷淡与成见不算十分外露,给两个孩子请医问药,也算尽心,没料放在到在旁人眼中,竟是这样明显。
葛女医:“接生了这么多妇人,见得多了,哪儿能瞧不出呢?”
“见得多了?许多妇人,都会如此吗?”
苏允棠略微有些诧异,她一向以为,母子相亲乃是天性,如她先前的一般的应该寥寥无几才对,怎么会多了?
她是因为刘景天太过畜生,连累了自己,可这等事,也不是人人都能遇到不是?
“再是天性,也得先顾得上自己,那畜生自个活不下去还要把崽子咬死呢,民间多了去的妇人,生孩子九死一生,怀时痛,生时痛,生下喂奶还要痛。”
“单是痛就罢了,生下来要看大的顾小的,日里干活,夜里喂奶,月子都做不完就要田间灶头的操劳忙碌,若是家里通情达理些还好,若是再无人理会,被撂倒一旁一句好话都无,多少逼疯了的,自个都成了行尸走肉,哪里还来那许多力气去怜爱孩子?”
葛女医听了,却只是无奈又复杂的摇头感叹:“娘娘不知道,民间多少妇人,生了孩子就性情大变,寡言少语、发疯发癫,家里说是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叫神婆来驱邪的,传的邪乎,分明就是叫苦难逼的。”
“这都算运气好了,厉害些的,一时钻了进去,抱着孩子投井的有。”
“所以草民瞧见这样的人家啊,就格外留意,看这当娘的有没有在意孩子,在意了,就能松了一口气,别管日子多苦,能有亲近孩子的心,可见是走出来了,凭这一口气,总能熬得过去。”
这些话,苏允棠还当真是第一次听闻,不过三言两语,说的平淡,可话中透出的苦涩,却叫她连手上的都动作都凝滞了起来。
倒是对面的葛女医并没有在意那么多,她行医多年,苦难见得多了,反而有种习惯后的麻木。
此刻与苏允棠提起,也不过随口闲聊,说完见福宜停了口,便上前把孩子从苏允棠怀中抱开交给乳母,自个又用滚水烫过的瓷盅额外留了半小盅的奶水,与孩子一并带了下去。
这是给毕罗小公主留的,毕罗生的更艰难,身子更弱,力气也不足,单靠自个,吃不得几口就要累的睡了,是吃不饱的。
葛女医也不叫苏允棠一次次跟着熬,只在前头就先留出些母乳,下去用小木勺一点点给小公主喂进去,每日都要比哥哥多加三五回的小灶。
临去之前,葛女医还叮嘱一句:“娘娘喝些参汤再躺下歇息,生孩子伤多少元气,养得再精细都不过!”
苏允棠颔首应了,等人出了门,还没来得及细想葛女医方才说的话,外头初一便匆匆进门,呈上来一封信笺:“娘娘,魏大人送来的急信。”
魏大人原名魏禅,是当初英国公候季的连襟,最得意时,曾为朝中“内相”,后受英国公连累失势,在苏允棠三上次亲自请都了将军府拉拢之后,便转而投到了将军府门下,等到苏允棠生下皇子,便更是一心投了苏允棠,如今都算得上是“后党”中的肱骨之臣。
苏允棠打开信笺,匆匆扫过几眼,面上神色便也微微沉了下来。
初一有些担忧:“可是出了什么事?”
若无事,也不会送急信了。
苏允棠点头:“京中十几位大人请了太后娘娘的懿旨,要接陛下回京养病,现下已经在路上了。”
初一吃了一惊:“这可怎么好!”
苏允棠却还算冷静:“想来是刘景天清醒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早晚罢了。”
她从来也不觉着自己能圈禁刘景天一辈子,将军府要当真有这样的势力,当初刘景天也不敢那般明目张胆的圈禁磋磨她这个苏家的皇后。
之前刘景天生产昏迷,甘愿束手,再加上在大明宫力,地利人和,适逢其会罢了,刘景天掌了三年的朝廷,诸多臣子亲信,也不会因为天子患病,就都甘心就此臣服在她一个女子手中。
有这样的反应,也是迟早的事。
可跟着苏允棠行刺过天子的初一却有些坐立不安:“陛下一旦放出来,岂不是即可就要对娘娘出手?要不要奴婢去将白先生请来,问问怎么办?”
苏允棠低头啜一口参汤:“不必劳烦先生来回跑了,请先生直接去山下接人,还按向前的打算,就说,陛下有旨,圣体无恙,令诸位大人山下梳洗之后,便亲来面圣,不得有误。”
这原本就是苏允棠早与白先生商定好的。
刘景天疠风的风声已经被她放了出去,该知道的早已知道。
传言的可恨之处就在与此,风声一旦传了出去,想要再辟谣,就是难愈登天。
什么,陛下说他压根没恶疾,是旁人诬陷?啊这,这……对对对、是是是,您是陛下,当然说什么都对!
陛下身患疠风,却不肯承认,非说自己没病,身为臣子自然也只能应下。
但表面再不敢反驳,心下的狐疑也总是难免,疠风是传人的恶疾,对着天子面上疠人特有的斑疹,有几个人能毫不介意、恍若无常?
但凡有臣子胆怯,不肯面君,那便是大不敬。
即便是咬牙面君了,行动神色间一旦露出难色,惹了天子不喜,不论刘景天是否动怒,臣下都必然多心。
现在还能在朝中稳稳立着的,就没有蠢人,对刘景天真正的心性,也多少看出了不少——
陛下生气了,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陛下没有动怒,那必然是暗恨于心,等着秋后算账!
长此以往,当真是不反也得反。
按照苏允棠的打算,即便朝中不来人,她也该主动为刘景天下旨,大张旗鼓的在大明宫召见臣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