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龙体不适,难免,受不得吵扰,诸位大人莫怪。”
苏允棠不知刘景天心思,面色一凝,又当前开口:“太医们先前说,陛下或是患了疠风,这疠风之症,原是老幼病弱之人才会传上,想来,是陛下开年之后,劳于政务,重病了几场,伤了根底,才会如此。”
她知道刘景天出去之后,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摆脱恶疾,这时便故意提起疠风二字,还顺道为他的患病寻了十分合理的理由。
毕竟刘景天“怀孕”时,病得好几月起不得身,这事是宫内宫外,文武百官都早看在眼里的。
苏允棠声音温润端肃,目光从几人面上一一扫过:“好在本宫观之,诸位大人都是身强体健,想来也不必担忧。”
旁人倒罢了,倒是宗良翰的嘴角微微一颤,他快六十了,虽然身子还算硬朗,但到底与年轻人不同,会不会被传恶疾,还当真不好说。
苏允棠便又摇头:“陛下身子还未大安,在这大明宫倒罢了,若是回了宫中,人多口杂,若有万一……”
宗良翰虽然担忧自己的性命,但比起宗氏满门的荣耀,就都能抛之脑后,大不了日后另居别院,再不见家里人就是了。
这么想着,他神色一正,终于拦下了苏允棠的话头:“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离京久矣,百官久不见圣颜,长此以往,只恐朝中动荡。”
苏允棠对宗良翰的反应并不意外,她神色平静,没有等对方说完,便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魏禅,原本是想示意他开口。
但谁知,这个时候,身旁却忽的传来了刘景天坚决的声音:
“朕不回去!”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顿,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景天却是紧紧握着手心,强压着满心的不安与戒备,努力撑出以往举重若轻的模样:“大明宫罢了,只当朕是来行宫避暑,朝中仍按旧例,折子也按旧例送来大明宫裁夺,若力有未逮,还有皇后贤德,可为助力,直到朕身子痊愈,再回京不迟。”
说着 ,在所有人不肯置信的眼神中,刘景天却又忍不住看向苏允棠。
他当然不能永远被囚禁在这里,但他如今这副无用的模样,不能叫旁人察觉。
如今朝中已经来人,皇后也不能将他全然困住,阿棠身下的伤也已缓解许多,再给他一段时日,他定能回复如常。
可在此之前,他谁都不能信,唯有皇后,他们同心同命,她还要慢慢折磨他,就不会当真杀他。
他只信阿棠。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郁郁+被害妄想):你们都要害我!只有阿棠和我一条命,我信老婆!
苏允棠:……
第66章 感激
◎期待与感激◎
直到已宗良翰为首的五位朝臣消失在殿内, 不再假装贤良淑德的苏允棠,却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缓缓解下蒙面的巾帕,只是因为满心的疑惑, 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如今的大明宫上下,都被她与将军府牢牢掌在手中,被囚禁了半月的刘景天不会不知道,天子在她手中越久, 朝中猜测越多, 她在朝中的势力便也只会越大。
再这么耽搁下去, 只怕满朝文武都要琢磨着天子不行, 是不是该请皇后临朝辅政了。
按理说,他该巴不得早些脱身而去。
可如今分明有了回去的机会, 她既然没来得逼宗良翰退步,也还没有以体感威胁刘景天服软——
他却要主动要留在大明宫, 是想干什么?
总不会当真在这黑屋子里被关上了瘾。
刘景天不知道是不在意, 还是没有发现苏允棠的疑惑, 他的眸光飘忽, 等殿内没了旁人, 却是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似的,脊背一软, 重新瘫靠在了大圈椅上。
苏允棠见状, 也才慢一步意识到刘景天方才的异常。
刘景天这人, 对着不同的人, 不同的时候, 可以有许多面孔, 且这些面孔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发自本性, 令人信服,绝不会显出丁点儿虚伪矫饰——
这仿佛是刘景天与生俱来的本事,他天生就知道什么的言行姿态能够叫什么人信服,爽朗大方,仗义疏财是他,帝王威严,深不可测也是他,如常人吃饭喝水一般,信手拈来,毫无痕迹,从不会像方才那样的费力刻意。
若他是这副样子从岭南起事,莫说从者云集了,只怕荆州里那些旧日伙伴都不可能信服。
“刘景天……”
苏允棠凝眉起身,向前几步,立到了刘景天的面前。
可还没等她后面的话出口,刘景天却是忽的吸了一口气,接着身子一抖,仿佛承担着巨大的痛苦一般,虾子似的团成了一团。
苏允棠一顿,下一刻,刘景天便也朝她抬起了头,声音痛苦又微弱:“疼。”
苏允棠便也立即回神,明白是她刚才走动这两步,又拉扯到了身下的伤处,疼在了刘景天的身上。
小林太医之前就说过,患了无痛之症的人,极易受伤,且受伤之后不易愈合,动辄还会加重。
苏允棠如今经历了,便知这话一点没错,若是正常女子,艰难生下两个孩子,身下被伤成这样,抬腿都要疼得厉害,自然就会小心,说不得夜里翻身都不敢动。
可苏允棠生产之后,因为自己不觉得疼,身上的伤处便愈合的格外慢,时常前一日刚刚愈合了一分,后日一瞧,便又重新拉扯了开,按着葛女医的说法,人家生产两三日的伤处,都长得比她强些。
为着这个,葛女医也正色提醒了她许多次,要她这种时候就别讲究什么皇后娘娘的仪态!能躺着就躺着,当真要起身行走时,也要记得双腿分开些,扶着人,弯下膝盖。
因为苏允棠实在不配合,着急时,葛女医甚至尊卑都忘了,连“学着王八怎么走你就怎么走!”这种话都骂了出来。
被这样日日教训着,别说苏允棠自己,只她周遭的去厄初一等人都添了十二分小心,稍一动作,就赶慢搀扶提醒,这样才勉强好了些。
如今周遭没了旁人,对着刘景天,苏允棠又是戒备又是恨意,行走时当然不会学王八,反而下意识的脊背挺直,双腿并拢,走出了临敌一般,最端庄紧绷的姿态——
不必说,定然是挤磨到了伤处,大半还疼得不轻。
能叫刘景天这么疼,苏允棠倒是很乐意的,只是想想葛女医气急的模样,与口口声声提醒她往后遭罪的话语,苏允棠还是略微放松了些,往后一步,撑着扶手,重新缓缓坐了下来。
瞧着刘景天的呼吸又慢慢平稳下来,苏允棠这才冷冷开口:“孩子都生下半个月了,也该习惯了,怎的还这么大动静?”
刘景天紧咬牙关,一双桃花眸泛着嫣红,又恨又怨:“苏允棠,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话说的实在是戳人心肝,疼这事,哪里有习惯的时候?
若面对的不是刘景天,苏允棠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刻薄。
“我说的话有错吗?”
但现在,苏允棠面上却是一丝愧意也无,在刘景天的控诉里,话语甚至还更冷了些:“行了,刘景天,不是‘生了’一回孩子,便能成为女人,少与我做这幅怨妇模样。”
“怨妇”这两个字,只叫刘景天如同被利箭射中一般,浑身都在战栗。
不知是气是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抬着头,一动不动的看向苏允棠,目光深不见底,简直如同被辜负的痴情女子,在瑟瑟风雪之中,最后一次看向面前的负心人。
可在这样的目光下,苏允棠却是一阵不耐。
她不愿再纠缠这些错不错的琐碎,只径直转了话头:“你主动留
在这里,到底是想干什么?”
刘景天扭过了头,赌气似的懊恼又落寞:“朕留下,不正如了你的心愿?你还理会朕怎么想干什么?”
“够了!”
苏允棠终于忍不住了:“你少与我装模作样!刘景天,你现在还能活着,不是因为我心慈手软,挂念旧情,也不是因为你我换了体感,你便有了凭仗,我只是要你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是要你活着受尽折磨,你记清楚!”
刘景天的面色,在这样的训斥里,接连变了几次,但并不是变的清明冷静,而是火上浇油一般,猛然泛起一股委屈与郁气。
他的神色扭曲,一时间只想要大喊大叫,针锋相对,他的心底都生出了一股自毁般的冲动,想要提起苏大将军来让苏允棠也一般的失态,甚至就这样与她同归于尽。
但就在“苏止戈”三个字即将出口的最后一刻,多年磨练出的的理智与灵醒,到底还是冒出来拦住了他。
刘景天攥紧了手心,深深的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回想上元初见时那耀眼夺目的小凤凰,回想新婚之夜时少女那快活又惊艳的笑靥,甚至回想床笫之间,阿棠那娇羞嫣红的面庞……
想着这些,刻意的吸气呼气,重复了几次,刘景天心中那自毁的冲动才渐渐平息,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他重新抬头看向苏允棠,却又仿佛看过眼前的苏允棠看着他们的曾经,他搓动着空空的手心,心下也跟着泛起一阵无力。
片刻之后,刘景天重新开了口,声音虚弱,听来倒也恢复了平静:“因为朕疯了,朕病了,朕如今这模样,无法统率群臣,阿棠,天下未定,朕不能回京,更不能让群臣看出来。”
再一次提起这话头来,苏允棠便没有了先前的怀疑。
刘景天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今的刘景天就算还未全疯,也已经疯了一半。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苏允棠心中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有些快意,又有些苦涩,五味杂陈,最终还是一一沉淀,表面再不见顶点波澜。
半晌,她也只是冷声道:“你这病,就是在大明宫中圈出来的,还不肯走,看来往后也是好不了的。”
刘景天便有些苦涩的抬抬嘴角,这道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比起心存鬼魅的朝臣,他宁愿受制于自己的皇后,眼下也只能如此,直到他这“心病”缓和些,才能再做计较罢了。
好在如今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他不会永远如此,不要急,再等一段时日,都会好转……
刘景天微微低眸,又一次将这话在心中一遍遍重复,仿佛只要多说几遍,便能坚信不疑,并从中汲取到力量一般。
苏允棠问清之后,便也无意再理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刘景天。
不论为什么,既然刘景天不敢回京,与她总归是一件好事,这桩事她也要回去与先生好好商议一回,若是刘景天能当真一直这么疯下去,用不了多就,这天下也当真很快就能换一个姓。
这么想着,苏允棠便又缓缓起身,打算离去。
刘景天察觉到身下的拉扯,又最后问道:“阿棠,你还要亲自喂养孩子多久?”
苏允棠也没多想,只当是身下的伤处未愈,又添了每日哺乳的疼,雪上加霜,他受不住,想问问何时结束。
葛女医说过,也并不是当真要她喂到孩子长大,少则一月,多则三月,瞧着孩子结实些,就能停下,叫她好好恢复元气。
但苏允棠不愿叫刘景天有了指望,便只道:“不知,孩子身子弱,就一直喂着。”
昏暗中刘景天闻言,面上却反而露出一丝笑意。
其实,与苏允棠的猜测相反,一开始,破了皮的胸前的确会疼,但如今或许是习惯了。
最开始的疼痛平息下去之后,疼感就不太厉害了,甚至孩子吃到最后时,他反而会有一种安和平静的感觉。
刘景天甚至觉着,若是这感觉能再长些,说不得他的心病都能很快痊愈。
想到这儿,刘景天便又忍不住追了几步:“阿棠,什么时候能叫朕看看孩子?”
苏允棠在门外停了一瞬,道:“待钦天监来人面见皇嗣,自然少不得你。”
刘景天便是心下一松,想到孩子吮吸时的感觉,面容便不自觉的软了下来,话里甚至都带了几分期待与感激:“好。”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还让我见孩子,你人还怪好嘞~
第67章 母性
◎简直比苏允棠这个生母,还更像是孩子亲娘。◎
“瞧瞧, 小公主与小皇子越来越结实了。”
“可不是,一打扮,越发与那金童玉女一样。”
春台宫前的抱厦上, 听着众人的夸赞,靠在罗汉榻上的苏允棠也不禁弯了嘴角。
她看着福宜灵动透亮的眼珠,又扭头看向吃了奶后,就又闭眼睡去的女儿:“要说漂亮, 还是毕罗眉眼更精致些。”
小公主的精神比哥哥差些, 睁眼的时候不多, 更多都是在睡。
去厄闻言, 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小公主出身就比她哥哥孱弱瘦小些, 之后虽照料精心,但先天的不足, 哪里是那么快能补的上?
如今小皇子福宜吃得多睡的好, 面颊都已经有了一层肉, 出生时的青紫已早已褪了大半, 白白净净惹人心怜。
公主却还是黑黑瘦瘦, 小猴子一般,虽然五官眉目都都瞧出娘娘的影子,想也知道日后定是个美人坯子, 但当真以现在来说, 模样其实是比不过小皇子的。
不过去厄倒也很明白自己小姐这么说的缘故。
因为小公主还是有五分像娘娘, 小皇子的那模样, 却简直与他爹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刚出下还不显, 如今长开了些, 就一日比一日清楚,那一双桃花眼,简直像足了陛下刘景天。
莫说被害得这么惨的娘娘了,就连去厄自个,私下里都要更疼爱小公主几分,小皇子当然也是喜欢的,只是有时候看见他那眸子,也总是会忍不住的想起当今陛下。
想必小姐也是一般。
许是这人就禁不住背后念叨,去厄才刚想到这儿,宫门处便传来了李总管长长的唱礼——
“陛下驾到——”
算起来,陛下其实病倒也没过太久,但许是在大明宫中,皇后娘娘威严日重的,在众人心中,这样的唱礼竟仿佛已经许久都没有听闻,一时间都有些恍惚,连行礼都耽搁了一瞬。
宫人们都是如此,就更莫提苏允棠。
只听到这唱礼声,看到帝王的仪仗,这样张扬的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苏允棠便眉心紧蹙,面色发沉,仿佛被什么东西哽在了心间,呼吸都不畅快起来。
等等,再等等,等福宜再大些,等朝中再稳固些,用不了多久了……
刘景天不会永远这样舒坦,很快,很快他便会如自己所言的一般,被夺去权柄,折断四肢,一辈子被关在暗处!
苏允棠这样想着,半晌,心下才重新平静,垂眸坐在原处未动,只是冷冷吩咐奶娘将孩子们抱远些。
奶娘嬷嬷们闻言也不意外,都知道因为陛下患了疠风,就是刚出生的孩子太弱,怕离得近了被传上,才会搬到春台宫来安置,今日只在殿外的抱厦上见人也是因为这个,吹着山风,周遭还特意摆了两个大熏炉燃着辟瘟方,都是为了小心天子身上的疠风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