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们早已准备,低头行礼之前,一个个后退的后退,蒙脸的蒙脸,直到免礼起身,看到了天子面目,才都又露出震惊之色。
苏允棠抬头看去,是刘景天在自己面上蒙了面巾。
历来尊不让卑,如宫人臣下得了病症,自然要迁出去避让,免得将晦气传给贵人,但若是天子长辈患病,后妃臣属却都要赶着上前侍疾尽忠,从来没听过要贵人自个遮掩,迁就卑下的一面的。
莫说要天子遮掩来,当真计较起来,如几个奶娘们因为照料皇嗣,以防万一给自个蒙上脸,都是大不敬的罪过。
如今天子能为了子女这般委屈自己,当真是十分的不易。
“见过陛下,陛下当真是慈父心肠,叫人动容!”
自从宗良翰来过一趟,得了天子金口玉言,朝中压了半月的折子与正午,便都流水般送到了春台宫,再加上来往的文武百官,大明宫比往日热闹了许多,连上山的石阶,都叫这些来往的车马人流生生踩得光可鉴人。
自然,刘景天要养病,这些折子,虽然名义上是送给天子,但实际大半都是由苏允棠看过,与先生一众幕僚商议之后,再从以魏禅为首皇后一系传了回去。
算起来,这还是刘景天第一次在外露面,虽然不是为了政务,是为了给皇嗣批八字上玉牒,见到也不过是些宗室府与钦天监内的清水官。
此刻说话的,是刚刚跟着帝王仪仗进来的宗室府的老宗正,虽说刘朝也设了宗室府,但不同于前朝,刘景天自个就是开国帝王,往下没有子嗣,往上慈高太后青春守寡,养育孩子诸多艰难,宗族没有援手不说,甚至有些心恶的,只差吃了他们孤儿寡母的绝户。
干出这样的事,荆州的刘家族亲们,不被刘景天秋后算账就算不错了,当然更不可能跟着鸡犬升天,再得重用。
这么一来,整个刘氏的宗室,除了两个公主,也就是往上追了两代先帝,如今宗室府的老宗正,就是在荆州同样姓刘的大族里,寻了一个虽然八杆子打不着,但是威望名声还算不错,也有功名的长辈,就这样封了一个官职混着。
这些年来,宗室府上下,由这位老刘大人领着手下的三瓜俩枣,除了逢节过祭时的例行清扫祭祀,干过最麻烦的事,也就给南康长公主收拾试图纳妾的驸马,当真是闲的都要长毛。
如今好容易遇上了添皇子与小公主这么一桩大事,自然个个精神一振。
虽说要若按着前朝的礼法,皇子最早也要等百日之后,算是勉强立住了,才要起名上玉牒,告祖先。
但前朝的法当然管不了当今的人,何况刘景天是开国之君,如今又身患疠风,想要提早给自个唯一的儿子记上玉牒,谁也不会说一句不成。
他开下的例,才是刘朝往后的规矩!
老宗正人老心不老,摩拳擦掌想着开好这一个好头,往后陛下儿孙满堂,刘氏枝繁叶茂以来,他们宗室府自然也就不同以往。
为着这缘故,老宗正今日将宗室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带到了大明宫,还四处请教,从礼部请来了几位积年的老吏,如今站在院中,倒也称得上一句浩浩荡荡,颇有威势。
老宗正声音高亮,连被传上恶疾的危险都顾不得了,说着还往前行了两步,想让陛下多看他几眼,记住他。
不过刘景天此刻,却并没有留意台下的朝臣,莫说臣子,他如今连苏允棠都顾不得瞧。
被圈一月,他第一次出门行到抱厦之后,目光便死死的落在奶年手中抱着的两个襁褓,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错过。
这目光如有实质,只看的奶娘都有些受不住,差点儿就要抱着孩子上去交到天子手里。
不过好在也都记着天子疠风的传言,奶娘犹豫半晌,最终也只是动了动手,将原本朝着自个的孩子转了转,朝向了天子的面前,能叫刘景天远远的瞧上一眼。
皇子福宜还好些,还清醒着,知道大人心意似的也跟着歪着头,好歹还自个亲爹看远远到了全脸。
一旁的小公主还在睡着,软软的窝在襁褓中,再怎么转过去,只能看到半个软软的发心。
可就算如此,刘景天也十分满意一般,双眸都显而易见的温柔了起来。
“果真是朕的孩子,瞧这小模样,多漂亮,像朕!”
“小公主胎发又黑又密,可怜的,就是太小了些,怪不得吃奶都没力气。”
他步子一动,虽然控制着没有继续往前,但身子前倾,任谁都能看出他满腔的温柔慈爱,浓烈的简直要化开来——
简直比苏允棠这个生母,还更像是孩子亲娘。
第68章 桂花酒
◎是你欠我的,是你该受的!◎
苏允棠耐着性子, 等着刘景天抒发满到溢出来的慈父心肠,半晌,方才抬了抬嘴角开口:“陛下身子不好, 且坐下歇着。”
刘景天这才回神一般,扭头看向自己的皇后。
皇后才刚刚喂过两个孩子不久,他就到了春台宫。
每当孩子吃奶时,都是他难得能觉得舒服放松的时刻, 仿佛沉甸甸压在心底里的阴郁, 也都被孩子一并一口口的吸了出去, 整个人都有一种懒洋洋的归属与安心。
因着这缘故, 此刻刘景天的心情还算平静,看到苏允棠, 也有一股浸润在温水中般的安宁与惬意。
当着臣子们的面,苏允棠当然不能如私底下见面一般满面仇厌, 虽然那嘴角的弧度说是笑还有些勉强, 但已能算得上平静和气。
尤其是这句请他坐下的话, 刘景天自个一琢磨, 甚至还能听出一丝关心的意味。
许是之前这一月里实在被教训的狠了, 虽然明知阿棠的和气八成是因为当着外人,刘景天也仍旧为这久违的和气,生出一股受宠若惊般的欢喜。
欢喜的刘景天, 也久违的在明媚的天光下细细看了一眼苏允棠的模样。
他的皇后今日穿了一件深丁香绣紫藤花的对襟褙子, 下头是一条藕合色的素绸裙, 为了配这一身衣裳, 画了远山眉, 头发梳了堕马髻, 也斜斜的插了两支嫩紫的铃兰夕颜紫玉簪。
紫色向来挑人, 但凡容颜气质差了一点,就容易显得粗陋俗气,但苏允棠肤色本就白皙,撑得住,生产之后的苍白面色叫这紫色一衬,反而透出了几分莹润的好气色来。
可见皇后产后的月子还算调养的不错。
看着这样的阿棠,刘景天便也忍不住真心的弯了嘴角,点头应了一声:“好。”
只这一声,答应之后刘景天也没有多言,便当真按着苏允棠的话在一旁软席坐下,只目光仍是频频看向苏允棠与一双孩儿。
或许是巾帕遮面,只露出的一双眼睛的缘故,这样看去,刘景天的一双桃花眸比在宫中时显得生动许多,大而清透,那目光竟比从前在荆州新婚之时,还多出了济几分深情与眷恋——
纯粹的都不像他!
若是从前,苏允棠是最喜欢他这一双带笑的眸子的,但是现在,只是看着刘景天还能这样结实康健的站在自己,她眼前浮现的,却只是父亲病逝之前,被折磨的痛苦不堪的模样。
这记忆如同山间的雾气,无时无刻的缠绕着她,在每日升起旭日下似乎不见了痕迹,但实际却是化入了她的骨肉,叫她整个人都如跳进了刺人的苦水之中,从里到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刺骨的苦恨——
恨刘景天,更恨她自己。
苏允棠微微闭眸,略过刘景天,只见目光看向庭下的朝臣,吩咐请钦天监的相师上前。
入玉牒记名之前,还要钦天监来人,先请了皇子与公主八字,再仔细相面相骨。
从八字到面相,包括苏允棠取的毕罗福宜的名字,都要对照天象,一一起卦卜算,才能测出吉凶,是否得用。
不过眼下这种情形,不用测也知道,不可能测出大凶。
果真,钦天监的监正带着人似模似样的忙碌了半晌之后,口中就没一句坏话,从天象到面相,从生辰到卦象,洋洋洒洒,诘屈聱牙,说来全是大吉的夸赞,连苏允棠自个给孩子取出的名子,也只说夫妻恩爱、子嗣延绵的好兆头,尤其皇子的“福宜”二字,更是上合国运,下宜子孙,往后的皇子们,不论跟着嫡兄从福从宜,都是上佳的好字……
前面还好,刘景天听得都很高兴,直到最后这一句,就忍不住变了面色,声音都沉得吓人:“朕有这一子一女,此生足矣,再没什么往后!”
钦天监听了这话满面惶恐,告罪之后又实在不知道是触到了天子那片逆鳞,一时间为难的都不知该如何继续。
刘景天还在细听这一番琐碎,一旁的苏允棠却只不过略微听了几句,便有些走神。
她目光先是虚虚落在面前案上的酒壶与瓷盏,继而又缓缓抬起,沉沉看向护卫天子前来的禁军宿卫。
苏允棠缓缓闭眸,重新想到父亲,心下便只是一片冷然,她已经让刘景天多活了这么久,现在,也该叫他受些教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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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护卫天子安危的,当然仍是刘景天在岭南时就跟在身边的亲卫,最得天子信赖的周光耀。
但一向尽责的周光耀,此时却没有跟上抱厦,立在天子近前护卫,而是立在台下,只隔着殿前廊柱,握紧了手中长刀。
他的身旁,也是下属同僚,而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大宫女,去厄。
去厄今日也似乎与往日的随意利落不甚一样,穿了一件半旧的对襟半臂的嫩粉衫子,下头也是同色的襦裙,一身的淡粉,面上还浅浅的上了一层脂粉。
素日里稚嫩的模样,这样装扮起来,便立即显出了独属于少女的细腻娇嫩。
周光耀看着这样的去厄,既觉心动,又是好笑,之后又凝出一股微涩的苦意来。
他低着头道:“去厄,你若是不愿,不必委屈自己。”
去厄看着他:“不愿什么?嫁给你?”
周光耀沉默。
“你这话,娘娘昨日也才与我说过的。”
去厄也偏过头,声音清脆:“娘娘还说,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她心里,早把我当成了妹妹,不是能随手送出的奴婢筹码,一个周光耀算什么?便是没有我,也有旁的法子收服你,就是当真不成,还能想法子换个禁卫统领呢!”
周光耀闻言便有些苦笑,却也无法反驳。
放在从前,禁卫统领,天子屏障,这样敏感要害的职位,除了陛下,任何人敢碰一下,都是诛九族的罪过,皇后自然也不行。
但现在的皇后娘娘,实在是今非昔比,在这大明宫内,陛下都能患了“疠风”,他一个禁卫统领突发一个疾症不治,又算什么?
自然,他的性命既轻且重,死一个周光耀不算什么,但天子禁卫统领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京中却不会轻视。
天子在外,只要每日都需例行报好的密信没有送出去,便是足以惊动禁军九卫的大事,京中会连夜来人,但凡发觉一丝不对,明日不到天黑,便会有南北卫军前来护驾。
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愿面对这样的麻烦,若不然,也不必将去厄都舍了出来。
不过去厄就这一点遮掩没有直接把话说的明明白白,也实在是……是她的性子。
周光耀忍不住摇头:“既是如此,你何必答应?你既对我无意,就不该在皇后娘娘面前,说出想要嫁我的话来。”
去厄瞪大眼睛:“谁说我对你无意?”
周光耀直直看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去厄面上涨得通红,眼中也闪过一丝慌乱。
可片刻之后,她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又换成满满的倔强:“只要你效忠小姐,我就喜欢你,你忠心一辈子,我就喜欢你一辈子,为你生儿育女,死了都和你埋在一块!”
去厄说这话时,手心紧握,眼角通红,满心里都是不甘与难过。
小姐当初怀着身孕,为了给大将军报仇,打算与刘景天同归于尽,谋划时,只带着初一等人,却连哄带骗,要她戴着贵妃轻雪送回苏家。
这样的安排与去厄来说,简直与一个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没什么区别。
她才是跟随了小姐十几年的奴婢,是大将军亲自挑出来,放在小姐的身边的丫鬟护卫,却连刚来的初一那些人都不如,成了与贵妃一般的负担与累赘!
虽然回来之后,去厄表面没有多说什么,仍旧如往常一般当差服侍,甚至苏允棠主动提起这事,她都是满面带笑,只说感激,一点没有介意。
但实际上,这件事却像是刀劈斧凿一般,刻下的痕迹已经深深的印在了去厄的心里,只是不肯表露,还要小姐再多为她操心罢了。
如今正好遇上周光耀喜欢她,有了能帮到小姐的机会,去厄如何会置身事外?
莫说周光耀这个大老粗独身一人,身边没有其他女人,只要能对自家小姐需要,便是做奴做妾,只怕去厄冲动之下,都是肯的。
去厄这样明白的心思,周光耀又怎会瞧不出来?
此刻听着去厄这生同裘死同穴的话,他虽然心动,但是看向抱厦内的天子,周光耀却仍旧放不下自己多年的忠义。
他的目光也看向苏允棠面前的酒盏,忽然问:“娘娘那酒里放了什么?总不会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吧?”
皇后才刚刚产子,隐隐听闻还在亲自喂养皇嗣,不可能饮酒,那摆着的这酒自然只能是为陛下准备的。
就更别提娘娘的目光都已经盯了许久,任谁都能看出有问题。
去厄立即反驳:“怎么会,就是迷药而已!”
周光耀心下一沉,如今陛下在朝臣面前露了面,也表露出了对皇后与皇嗣的亲近在意,算是为娘娘洗刷了京中皇后谋逆的风言,这次陛下若是再被迷晕囚禁,境遇只怕要比上次还要更艰难。
周光耀试探的看向去厄:“下药之后呢,娘娘还想干什么?”
去厄这一次却顿了顿:“能……能干什么呢?就是迷晕了嘛,上次陛下不还迷晕了娘娘一回,不就是你亲眼瞧着的,娘娘气不过,要还回去,这就是陛下与娘娘夫妻间的事,你原本也不用插手!”
去厄忍不住的眨眼抿唇。
小姐的打算当然不止这么简单,在刚刚听到时,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可是小姐的话却也有道理。大将军生前最后的日子,病的双足都溃烂不堪,小姐在这宫里,也顶着膝上的暗伤,生生遭了这么久的罪,凭什么他刘景天的腿就不能废?
更重要的,是只要是小姐的意愿,她就要尽心为小姐达成。
她必须拦住周光耀,只要周光耀这一次没有阻拦,往后便是不想效忠,也只能效忠娘娘了。
周光耀看着去厄眼神里的飘忽,心下便也立即判断出迷药或许是真,但迷晕之后,皇后娘娘的打断,绝对不止夫妻报仇赌气这样简单。
其实不必问去厄也能猜到,若当真就这样简单,皇后娘娘也不必费这么大力气收服他。
周光耀思量间,抱厦内的皇子们已被抱了下去,钦天监与宗室府今日的该干的事也都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