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果然,一盏清茶下肚,面前苏允棠便也平静开了口:“先生放心,明日动身,我送走先生后,便去见他。”
第72章 悲悯和疑惑
◎你为何从未想过死?◎
虽然答应了先生, 但实际上,送白先生离开之后,苏允棠也没有立即动身。
她仍旧坐在原处, 对着窗外的山色,面前的茶案,独自沉默了许久。
这模样乍看起来,很有几分静思品茗的风雅, 只是服侍的去厄却瞧得清楚, 那清茶凉了又热, 换了几次, 小姐也没有啜过几回。
去厄也不叫旁人打扰,就这样默默守着, 直到日暮时分,才提着食盒上来, 就在茶案上摆下了晚膳。
打在生产之前, 苏允棠的胃口一直不太好, 每日的膳食汤水, 都要靠葛女医与去厄她们看着, 一次次催促,才能勉强吃下一半。
不过这一次,苏允棠却没等旁人开来劝, 自己便安静将一碗鸡汤面一口口吃了个干净, 吃罢之后, 甚至还开口要了水来, 起身立在净房内, 泼洒着沐浴了一次。
废了刘景天的双腿, 叫苏允棠也要忍受腿上日复一日的酸涩僵硬, 但这倒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
因为双腿上的难受,由不得便不愿行走跑跳,实在要起身时,步伐动作也会不自觉的的迟缓小心,这比她之前只靠自个刻意留心又强了许多。
这么一来,倒叫苏允棠身下一直反复的伤口,彻底长好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也就是因为伤处痊愈,加上出了月子,身上的恶露也干净,苏允棠这会儿才能这样肆意叫人备水,若是从前,莫说沐浴了,每日温水擦拭都要格外小心,再不痛快也只能自个忍着。
难得见小姐这样好兴致,去厄也不扫兴,陪在一旁说说笑笑的服侍。
半个时辰之后,沐浴结束的苏允棠便穿着一身舒服软和的家常旧衣,又坐在抱厦的美人榻上,由着去厄用干布攥着头发,一点点的晾了半晌。
沐浴的热水中加了桂花香露,浇在身上沾染的不多,只是似有似无,折腾了这许久之后,天色已经黑了,看不到远处的山景,但是这天气是真的很凉快,天地间的凉爽,与在屋里摆两盆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更加清爽,也更通透。
立在廊下抬头望去,不同于皇宫里那四方的天,头顶的是浩瀚的繁星夜幕,迎面的是山间的习习微风。
寄蜉蝣于天地之间,渺沧海之一粟,在这样的苍茫之中,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宁静下来,甚至一瞬间,苏允棠都觉着一直压在她心口,沉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都可以从此抛去一边。
不过从这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之后,苏允棠面上便也露出一抹苦涩。
若这一切当真能这样简单的轻易放下,就好了。
去厄为她挽起头发,又回去拿了一件斗篷来,披在苏允棠身上:“不早了,小姐可还要出门?”
去厄听到了白先生说小姐要去见陛下的事,虽在询问,心里也并不着急。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见天子又不算什么大事,小姐想什么时候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苏允棠摇了摇头,原本是要去见的,只是此刻难得平静,她打算给自己半夜的轻松,便只吩咐就寝,睡前起了兴致,又叫人奶年去将毕罗与福宜抱来,与她一道睡。
初生的孩子半夜闹人,按理都是跟着乳母的,不过瞧着小姐此刻的神色,去厄也没有多嘴,当真去将东暖阁收拾了出来,这里是长炕,地方更宽敞,带着两个小娃娃也不挤,又叫两个奶娘就守在隔间,小主子闹了也好进来帮忙。
好在两个孩子都格外贴心,小公主毕罗斯身子弱,睡的时候原本就多,有时睡得太沉,还得叫起来吃人乳,连福宜都只是半夜哭了一次,苏允棠都没叫乳母,亲自起身喂了一回,面上也满是温柔的笑:“吃吧吃吧,这也就是你最后一遭了。”
这话也一点不假,哺乳孩子是件耗元气事,苏允棠生产时又伤了根底,若不是两个孩子早产,尤其是小公主身子孱弱,原本就不该亲自喂养孩子。
即便是劝说苏允棠亲自喂孩子的葛女医,也没打算叫她喂养太久,如今已有月余功夫,两个孩子也结实了不少,加上眼看着就要动身回京,回去诸多政务琐碎,更顾不得了,便索性停下。
苏允棠从昨日起,已经在吃回乳的汤药,如今胸前摸着都是硬邦邦的,只喂过这最后一遭,就再没有下次。
圆乎乎的福宜不管那许多,照例一口口吃得满头大汗,小公主毕罗也是照例矜持,只勉强吃了半饱便扭到了一旁累得不肯用力。
苏允棠眸色温柔,起身梳洗更衣妥当,又在怀中装了一枚手串。
临去前,她依次俯身,小心翼翼的贴了贴这两个软绵绵,奶呼呼的小家伙,才叫乳母们将孩子抱下去好好睡。
瞧着乳母们离去的背影,苏允棠面上的温馨与宁和,便似乎也随着两个孩子一点点褪了下去。
去厄便似有所觉,果然,下一刻,苏允棠迈步,带着她从殿后的后廊门行了出去:“去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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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如今大明宫上下,已有不少人都心知肚明天子是被皇后幽禁,但身为禁卫统领的周光耀,仍是天蒙蒙亮时,便尽忠职守的来了殿外护卫。
迎面看到远远行来的苏允棠与去厄后,周光耀面色肃然,跪地见礼:“娘娘万安。”
自从周光耀求娶去厄,摆明了投向中宫之后,他再见苏允棠时,举止便都恭敬不少。
苏允棠微微颔首,也没有进内,只吩咐传话李江海,让他将陛下请出来。
周光耀闻言一愣,顿了片刻,才在去厄的催促下回过神,拱手应诺。
刘景天双腿被废,这被请出来,当然不是靠他自个走,好在堂堂天子,双腿残疾之事传出去后,服侍的宫人也早已备好了轮椅,甚至连寝殿附近的门槛一并锯了,台阶能平的也都平了,就仿佛陛下当真还能随时出来遛弯一般。
李江海之前都以为这些准备就只是装个样子罢了,没想到好当真能用得着,心下感叹着,手下也是越发麻利。
苏允棠在廊下等了一刻钟功夫,天光破晓之时,便也听到了轮椅被推出来的声响。
苏允棠闻声侧眸。
的确是刘景天,因为要出门,也被宫人服侍着穿戴了奇整的配饰衣衫。
只是如今的天子,已经瘦的撑不起从前的衣袍,来时正合身的衣裳,如今套在身上却显得格外松垮,腰带松松的系在腰间,因为从黑暗之中骤然出门不适,正在抬着手闭目躲避这刺目的光亮,那抬起的手背都没了一点肉,骨节分明,根根凸起,手指清瘦得如同雕出的玉竹节。
但即便如此,刘景天这模样也仍旧是好看的。
自从废了双腿之后,苏允棠便没有再叫林芝年往他的脸上上药,如今面颊的红疹已经褪去大半,只隐隐留下了些许嫣红。
他的底子当真极好,瘦到了极处,反而叫五官显得越发分明,在屋子里捂出的苍白面色,将发丝衬得鸦羽一般的既黑且密,面无血色,唇色惨白,只面颊透着不健康的红晕。
这样的虚弱憔悴,虽然不再见丁点帝王威势,却仍旧像是金尊玉贵,锦衣华服,体弱多病的世家公子。
此时,刘景天也已缓缓放下遮掩的手心,看向了苏允棠。
他的眼角有些泛红,带着被光=线刺激出的湿润,但一双桃花眸中毫无情绪,仿佛已成了无喜无悲的偶人。
苏允棠也未开口,只迈步上前,示意推着轮椅李江海退下,自己亲自上前握住扶手,顺着东面的回廊,推着轮椅径直往前。
宫中的宫殿,地上自然会有衬石台基,距地一丈,不算高,但随着苏允棠毫不避让的步子,临近台前时,方才还毫无情绪的刘景天仍旧下意识的攥紧了轮椅的扶手——
他在担心苏允棠就这样将他推下去。
好在并没有。
苏允棠只是将轮椅推到了正对着朝阳的无人处、便停下了脚步。
“怕我会推你下去吗?”苏允棠淡淡开了口。
她显然也看到了刘景天方才的动作。
许久未曾说话,刘景天乍一开口时,声音里有些嘶哑:“你如今,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苏允棠松手,松手行到他身侧:“刘景天,你如今是不是恨极了我,恨不得杀了我?”
苏允棠身下的伤处已经愈合,生产时撕心裂肺的痛苦,一日日在记忆中变得黯淡,按理说,刘景天的心病该也一并慢慢好转,
但并没有,周遭一成不变的死寂黑暗,瘫痪在床,一动不能动的折磨,仍旧像是漩涡一般拉扯着他一点点下沉,单是抵抗便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仿佛被困在了一个不停打转的怪圈。
这般说来,他也该是恨极了苏允棠的。
却也没有。
即便明知自己就是因为苏允棠才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但在光亮中看到她的一瞬间,刘景天仍旧会忍不住的心生动容,将她看作自己最亲赖的人。
刘景天沉默一阵,才道:“不会,阿棠,朕曾说过,不论如何,也不愿你死,直至如今,也是一般。”
苏允棠笑了笑,没有再追问这话,反而忽的提起了另一桩事:“我听人说过,民间有许多女子生产之后,会不堪痛苦,性情大变,痴迷疯癫,更有甚者,还会干脆投井投缳,一死了之。”
刘景天不解抬眸。
苏允棠却没有看他,只继续道:“我初时震惊,后来倒也想通了,莫说她们了,我贵为皇后,不也想过死吗?从前不过夫妻离心,被你圈禁,便心灰意冷,只觉当真走到绝路,也不过一死而已。”
刘景天的身子微微一颤,从前圈禁苏允棠时,他运筹帷幄毫不在意,对皇后的诸多委屈,也能冷眼旁观,只当是她的必经之道。
可此刻,他受制于人,听苏允棠这般轻描淡写的提起旧事,他却觉忍不住百感交集,动容悔恨。
若是没有当初夫妻离心,他与阿棠,又怎么会为了一桩误会生生走到这般田地……
刘景天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苏允棠却突然道:“可你为何从不想死?”
迎着初升的朝阳,苏允棠立于晨曦之中,神女一般湛然生光。
她的声音也格外端庄宁静,不带丝毫恶意,似乎只是单纯的疑问,又似带着关心与悲悯:“我虽囚禁了你,却从没有束缚你的手脚,殿中有有白绫有烛火,刘景天,你都成这样了,为何从不想死?”
第73章 回京
◎那么,权势呢?◎
“你为何从未想过死?”
苏允棠突然出口的这句疑问, 让刘景天猝不及防一般,愣了似的看向苏允棠,久久无言。
但其实也不必对方回答, 事实上,在这句话出口之前,苏允棠心下便已是有了答案。
为何从未想过死?自然是因为如今的一切,并没有到让他活不下去的地步。
囚禁, 夺权, 被传出恶疾之名, 毁容废腿……这些折磨自然也不好受, 都逼的刘景天失魂落魄,近乎疯癫迷心——
但即便如此, 他也仍旧想活。
于她而言,自己的性命自然重要, 但世间却有太多存在都重过性命, 若不能活得安心痛快, 她宁愿如学枝头的山茶, 分明花期未尽, 瓣蕊尤新,都会自枝头断头一般跌的干干净净。
但刘景天不会。
他是何处都能长出的毒草,即便被踩进污泥, 被烈火焚烧, 再多的折磨屈辱, 只要还有一丝机会, 他都会苟且偷生, 攀附他能碰到的一切, 好保下自己的一线生机, 只待来日。
与他自己的性命比起来,旁的东西,就什么都不是。
说到底,她与刘景天,原本就不是一类人。
一念至此,苏允棠忽然弯了嘴角,露出一个嘲讽般的笑。
她微微垂眸看向刘景天,伸出手指擦过他的面颊,最终又落到了他的轮椅上僵硬的双膝,声音轻柔:“所以比起这些,陛下更怕的,其实还是死,是不是?”
被废了双腿,一动不动的关在黑暗之中这么久,刘景天的面颊,其实比她手上的温度更凉。
但刘景天此刻,却只觉浑身汗毛瞬间直立,心如擂鼓,仿佛擦过自己身上的不是苏允棠细腻温热的手指,而是闪着寒光的刀锋。
他的眸光闪烁,嗓音也是说不出的艰涩复杂:“你,想要朕死?”
苏允棠:“所以,我还是被你骗了,生产那一日,就应当当机立断,带着你同归于尽才是,什么甘愿囚禁折磨,活着赎罪,不过巧言令色,终究还是如了你的意。”
刘景天声音发颤:“阿棠……”
苏允棠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起身,抬手伸进怀中,仿佛在拿什么东西。
分明苏允棠手无寸铁,且除了这一句感叹般的问话之外,也并没有说出旁的威胁,伸手的动作也是轻缓又随意,并不带丝毫凶险杀意。
若放在从前,刘景天固然也会戒备小心,但八成也只是心里罢了,绝不至于立时便风声鹤唳,紧张过甚。
但或许是生产之后的折磨,与身上的残疾弱势,叫他再不复以往的泰然沉稳,这一刻,刘景天却是眸光紧缩,手心紧攥,下意识的抬头看向远处的亲卫周光耀。
周光耀也并未走远,他就在回廊后避人的阴影处,还故意似的与离皇后最近的去厄站在一处。
去厄满面严肃,抿着嘴角,看也不肯多看对方一样,倒是周光耀,抱刀靠着影壁,口中还在时不时的主动提起些衣食天气之类琐碎话头,引得去厄嫌弃的叫他离远些。
周遭的宫人禁卫们,也都听说了周统领与椒房殿掌事姑姑去厄的好事,见状自然也不会凑上去碍眼,都是面带调笑的让出距离,至多偶尔看热闹似的瞧上一眼。
但即便是这样的暧昧随意里,周光耀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远离台上的天子。
在刘景天看向他的一瞬间,周光耀的浑身肌肉便瞬间紧绷,整个人如同张开的弓弦一般射了出去。
去厄回头一瞧,便忍不住惊呼:“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周光耀便已经有力又轻巧的点过木栏,射向殿前的石台下,一丈的距离,之后只需一个用力,便可以旱地拔葱,冲到台上。
此时,苏允棠也已缓缓伸手,将怀中拿出的东西,呈在了刘景天面前——
是他惯用的碧玉珠串。
看到这珠串之后,周光耀的动作便猛然一顿。
他立在原处,就用抬脚的姿势僵了半晌,之后瞧着隔着石台,看了一眼正对着他的刘景天,又偷觑一眼,皇后娘娘也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动作,便在刘景天的视线下缓缓下蹲,影子似的滑了回来。
去厄已经跟了上来,眉头紧皱:“娘娘吩咐了,要独自与陛下说话,你窜上去干什么?”
周光耀干笑着,神色讪讪:“我瞧错了,只当娘娘伸手有吩咐,赶着上前听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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