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耀是如此,台上的刘景天,模样也不比自己的亲卫强太多。
他僵硬的愣在原地,神色怔怔,看着眼前熟悉的碧玉珠串,却久久不敢伸手。
“怎么,又以为我会掏出刀匕来直接送你归西吗?”
“我当初既然没有拉着你一起死,如今便是后悔,也回不去了。”
玉石俱焚这事,也与士气一般,要一鼓作气的狠绝,一旦第一次半道而废,心中有了牵挂顾及,往后再想有第二次,便添了无数累赘麻烦。
苏允棠神色冷漠,说着,目光向一旁移了些,淡淡道:“松开吧,那扶手是黄檀木,你便是攥的再狠,也劈不出护身的棍子。”
她的手心已被硌得生疼。
刘景天低头看去,他握着扶手的双手太过用力,已是青筋暴起,掌指苍白,松开之后,都久久无法回复血色。
他抬手接过珠串,这样简单的动作,手心都也在微微颤抖。
熟悉的碧玉珠串握在手心,手中也终于有了实实在在的重量,但刘景天拨动了两圈之后,却发觉自己也并没有感受到久违的安心,甚至反而冒出一股疑惑不安。
他抬头看向苏允棠:“为什么?”
被厌恨久了,猛然得了一颗甜枣,第一时间不是欢喜,二是怀疑其中是不是藏了什么旁的陷阱。
苏允棠从镯中抽出丝帕,一下下擦拭自己的手心,随意道:“回京之后要让你见人,天子该有的配饰,总该叫你装上。”
提起这事,刘景天也立即问了起来:“怎么这么着急回宫?”
他知道李江海等人在收拾行李动身,但在苏允棠的吩咐下,他出不去,外头的周光耀等人又进不来,消息隔绝,并不知道其中缘故。
“良州大旱,李王生变。”
苏允棠一面擦手,一面不急不缓的说起良州的情形,以及朝中送来的应对之法。
没错,如以往一样,即便是这样要紧的急情,三省六相送来的折子上,也已附上了赈灾平患的人选,若是苏允棠懒得多事,都可以直接盖印朱批,就这样原样送回。
或许是许久未曾听闻过朝政大事的缘故,刘景天听这一番话后,面色居然有些恍惚。
他出神了许久,才缓缓的说出其中几处不妥之处,中间停顿几次,很费力似的沉思了好一会,才又提起了几个人名,说是忠臣良才,适合派去良州。
苏允棠静静的听完了,最后却只是嘲讽的抬了嘴角:“我不是来与你问策的,要派谁去良州,我自有计较,刘景天,你如今的用处,只是在回京之后,好好当好一副招牌。”
这话着实不算好听,但刘景天却也并没有分辨争执,他攥着手中的碧玉珠,半晌,方才低低应了一声:“也好。”
但苏允棠其实并没有听到这一声答应,此时,她已经转身顺着石阶行至台下,别有深意的看向台下:“周统领好身手。”
周光耀面色一顿。
苏允棠却也并不理会周光耀的反应,她似乎就只是说了一句随口的夸赞,说罢之后,就带了去厄继续往前,径直踏上了已经等在宫外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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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与京城不算远,一早动身,不到黄昏,便已看到了皇城的碧瓦朱檐。
圣驾回銮,皇城之外的兴武门下,候驾的文武百官已经等了半日。
天子仪仗,礼乐净鞭,直至帝王的车驾终于行到近前,以宗良翰为首的文武百官依次下拜,山呼万岁,震耳欲聋。
他们都已听闻天子身患恶疾的消息,消息灵敏些的,甚至都知道刘景天的面生红斑,双腿残疾。
这副模样,在病愈之前,只怕都是不好当众露面的,大半只能私下立召见些亲信重臣。
因着这缘故,迎候的臣子们其实都已做好天子不下车的准备,都等着亲信内监传旨,便可再行礼拜别,之后的事,也只等日后再计较,甚至有不少心思不纯的,都已在暗暗思量往后该如何借天子疠风,施些手段。
但叫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坐着天子的御驾的确不见动静,但片刻之后,后一步的皇后的车架前却摆了台梯。
在宫人内官的恭敬簇拥下,台上缓缓现出绣了瓜瓞绵绵的石榴红撒花马面裙,之后是不掺一点杂色的水缎妆花青莲长褙,里头还配了一件衬身的大红小单袄。
自然是皇后苏允棠。
她这一身装扮不算十分隆重夺目,唯一能显示皇后身份的,也就是发髻上的赤金九凤冠,以及一旁被乳母抱在怀中,犹在襁褓的小皇子福宜。
但这已经足够,在看到苏允棠带着几分凛然的目光扫过时,群臣仍旧不得不一一低头,再行礼下拜。
御前总管李江海亲自上前,手捧天子之印,恭敬随在苏允棠身后。
苏允棠缓缓行至天子车架之前,头顶天子才配用的九龙垂檐曲柄伞,开口道:“免。”
短暂的沉寂之后,第一个回神的是立在第二排的魏禅,高声应诺:“谢娘娘!”
有一便有二,在魏禅的带领下,其余臣子也纷纷应诺起身,虽然不甚整齐,但也算颇有威势。
与此同时,马车内,无法起身的刘景天靠在车壁,低头飞快转动了几次碧玉珠串。
虽然苏允棠给了他手串,但刘景天这一日里,反而在有意识的控制自己拨珠子的次数,若不然,他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就不停的转这玩意,简直就像一个真疯子。
转过这次之后,刘景天就放下碧玉珠,揉了揉憋胀的胸口,静静听着车外原本应当属于他的轰然声响,面上却并无失落仇恨,反而显得有些庆幸与满意。
这是好事,刘景天缓缓吸气,这般告诉自己。
这两月来,虽然承受了诸多未曾预料到的折磨,多到有时,连刘景天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未必能撑下来。
但一旦能寻到片刻的清明间隙,刘景天就不会忘记提醒自己,他真正致命的危险是什么。
不是被囚禁,不是威严被损,权柄被夺,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活着,日后都能有机会寻回来。
真正的性命之危,是他性命相连的阿棠的死志。
阿棠不是他,他的小凤凰脾气上来,是当真能生生将自己气死的!
刘景天从前就对苏允棠这个宁折不弯的脾气又爱又恨,如今,更是在爱恨之外,多添了十二分的畏惧小心。
正是因为知道,刘景天如今,其实不怕苏允棠折磨他,或是有所图谋,怕就怕她万念俱灰,什么都不在乎。
生产之时,刘景天好容易才用叫自己活着受尽痛苦的理由,说服了苏允棠。
这才过了多久,今早苏允棠话里透出的意思,就已让刘景天胆颤心惊。
若是她已经看透了他最看重的是性命,已经不把折磨他的痛苦放在眼里,下一步,决意报仇的阿棠会怎么办?这答案简直都不用想。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阿棠之后的话,到底让他又寻到了从未想过的另一丝可能。
若是这些东西,都不足以让阿棠动容,那么,权势呢?
第74章 六国破灭,弊在赂秦
◎他怎能不畏?◎
天子归京, 已有一载有余。
只是如今的养乾殿,却已不复开国之初,常有文物百官面色严肃往来议政, 内侍宫人们流水般各司其职的景象。
眼下的帝王寝宫,虽还如从前一般堂皇富丽,有着日头下闪烁着光芒的琉璃碧瓦、朱红高耸的廊柱、窗棱上镂空的瑞草丹墀……
但这堂皇之下,不闻人声, 不闻鸟鸣, 再不见从前肃穆庄严的欣勃热闹, 有的只是以巾蒙面, 低眉敛目、沉默无言的禁卫宫人,以及无处无在, 仿佛连砖石都丝丝浸透的辟瘟方的苦涩气息,时刻提醒着, 这是有病人安居的修养之所。
不过今日略微有些不同, 皇后娘娘, 带着小公主与小皇子来探望陛下, 一潭死水般的静谧的养乾殿内, 便终于泛出一丝鲜活的人气。
刘景天十月怀胎,亲自“生”下的孩子,原本存着满腔的慈父心肠, 又是见到难得一见的两个孩子, 只欢喜得满脸都是没出息的笑, 如每次一般, 一见到, 将两个小娃娃一股脑揉进怀里, 又亲又嗅, 久久不愿放手,像是一只大犬。
从前福宜与毕罗只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婴儿倒罢了,也不会不满反抗。
但日月如梭,刚生下时,两个小耗子似的早产婴儿,如今两个孩子在葛女医的精心照料下,都已经褪去青紫孱弱的模样,一日日长成了小小的人儿。
虚三岁的小娃娃,半懂不懂的,虽然在周围人的教导下,知道眼前人的是天下之主,是自己患了病中的父亲,但到底相见不多,被这样揉搓,还是有些抗拒。
苏允棠只是平静的在一旁瞧着,这种时候,她便也不得不承认龙生九子的古话,人的性情当真是从娘胎里都定下的,分明是同胞的孪生兄妹,但才两岁,行事便已全然不同。
小公主毕罗,从模样到性情像极了她,不愿叫刘景天这样亲近,也只是鼓着圆鼓鼓的杏眼,抬起短短的小手用力推拒,口中也不停说着不,皱着小小的眉头,满面严肃,看着反而愈发想叫人戳一戳,欺负一下。
事实上,毕罗开口之后,除了妈与娘外,第一个学会的字,是“不”,小小的家伙已经极有主意,想要的东西,任凭你如何劝说引诱,都不会转念,不想要的点心顽物,旁人再是夸赞,也绝不会伸手碰上一下。
相较之下,福宜就狡猾的多,他喜欢玉马小弓等玩具,也喜欢在外头玩闹跑跳,不愿回屋,但你若是拿他最爱点心来换,他便都会欣然答应,有时甚至会故意作出不肯罢手的模样,就为了多换几口不许他多用的甜酥。
他知道父皇每次都会亲他,阻拦无用,便每次都会抢在刘景天亲他之前,就先将脑瓜顶主动蹭上去,眯起桃花眸咯咯得笑起来,这样引得刘景天摸他的小脑瓜,就不会来亲蹭他面颊。
小小年纪,就已知道权衡利弊,退而求其次的道理——
简直像极了刘景天。
不过人都是如此,一旦偏心起来,实在是不讲道理,苏允棠当然爱极了女儿的骄傲志气,同样的特质,刘景天是恬不知耻,叫人不齿,但放在小福宜身上,就是聪明伶俐,也是同样的叫人喜欢。
此刻刘景天也已经将两个孩子放了下来。
为了见两个孩子,刘景天今日显然也特意装扮过,金钩玉带,仪表不凡,虽然身形仍旧过分消瘦,眉宇之间也常常带着几分忧虑郁郁,但因为天生的好底子,仍旧透着一股清隽湛然的萧疏之风。
苏允棠虽与刘景天已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但她却从未将这恨意灌输给两个孩子,在福宜与毕罗的心里,她们的父母与世间的寻常夫妻并无什么不同,唯一特殊些的,也就是他们的身份格外尊崇,且父皇患有恶疾,不能行走,也不能与他们常见。
苏允棠之所以会每隔一两月,就带福宜毕罗来养乾殿,也是因为孩子渐渐长大,会与她问起父亲的缘故。
因着这样的缘故,但面对这样单薄病弱,却风姿楚楚的父皇,两个孩子也并不陌生,只要没有总是把她门抱在怀里吸,也很乐意与父皇玩耍说话。
不过苏允棠并不会叫他们在一起太久,每次前来,她都会瞧着刻漏,守在一旁,默默忍耐一刻钟的功夫,便会如现在一样,上前来轻声开口:“好了,你们父皇病着,不可劳累,叫去厄姑姑陪你们回去洗漱换衣裳,好不好?”
福宜与毕罗虽然不讨厌父亲,但生来就是如此,也造已习惯了,闻言也并没有留恋不舍之意,都是干干脆脆的应了好,甚至远远的还能听到福宜在与去厄软磨硬泡,不愿意洗沐的稚气言语。
相较之下,被留下的刘景天,面上的不舍便深刻的如有实质,或许是一个人被关得久了,“疯”症还好利索,有时候,苏允棠都会觉着,刘景天抱着孩子的模样过甚的不像亲近儿女,而是疯癫濒死的赌徒,在吸着续命的良药。
此刻看着向两个孩子背影,他的眼神,也仿佛一个一无所有,又被夺去了孩子的可怜母亲,低落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怆然而涕下。
但即便如此,刘景天也没有说出一句挽留之言,更不会开口,试图多见几面。
因为他知道这些无用,身旁的苏允棠不会同意,他也不会为了这注定没有结果的事,多冒一分风险。
平心而论,刘景天这一年来的日子,比在大明宫时过的舒服了许多。
阿棠的身子早已养好痊愈,生产时的痛苦飞快的消散,甚至现在去想,都不太能记得那折磨的他想死的疼,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虽然双腿还是残疾,一动能不动,但回到养乾殿后,他不必整日的待在黑暗之中,只能无所事事的怀疑与发愣,周遭服侍的宫人精心,他也没有被慢待,吃穿用物,处处精心,闲暇之时,他可以读书品茗,操琴手谈,只要他愿意,甚至还可以传几个,中宫首肯的歌舞伎人来,为他消遣取乐。
以天下供一人,苏允棠居然当真一点都没有消减他天子该有的用度。
甚至逢年过节有需要时,苏允棠都会叫他当众露面,如她所言一般,摆出这一副光鲜亮丽的旗帜招牌。
但处在这样的锦衣玉食之下金丝笼内,并没有让刘景天安稳太平,荣养安适。
莫说取乐消遣了,他反而如同被吓破了胆子的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常存忧惧,甚至比在大明宫时,还愈发明显的消瘦憔悴。
孩子离去之后,苏允棠没有开口。
刘景天忍耐片刻,还是忍不住主动道:“阿棠,朕瞧你面带疲惫,可是朝中政务扰人?”
苏允棠微微抬眸,声音冷漠又疏离:“说过多少次了,不需你这副招牌的时候,陛下便不必多嘴操心。”
刘景天猛然一滞,手中的碧玉珠串也忍不住攥得更紧。
这便是他不安忧惧的缘故,苏允棠对他的“宽待”,不是没有限度的。
膳食可以钟鸣鼎食,食不厌精,穿戴可以绫罗绸缎,金玉珍宝,但这一切都仅限于这富丽堂皇的养乾殿内,苏允棠并不允许“病中”的天子接触任何政事,不是需要他这副招牌时,除了眼前这几个,被苏允棠层层筛过的宫人奴婢之外,她甚至不允许刘景天见到任何外人。
老实说,堂堂开国之君,又回到了京城,对于这样的困境,刘景天手上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但这些手段,他一件都不敢用。
在他的退让甚至默许鼓励下,苏允棠在朝中的势力的确是日渐煊赫。
刘景天冷眼旁观,包括苏允棠本身,也在飞快的学习长进,当初良州的千头万绪,她还有些青涩,在诸多下属幕僚的帮忙下,才处置的差强人意,但如今不过一年,她便已经渐渐熟稔,在朝中威严日重,对政务越来越得心应手,连世家勋贵的试探手段,都能轻车驾熟,四平八稳。
如今朝中早有二圣之名,如今三省送来的奏折,都不需天子之印,盖上苏允棠的皇后金印,或是她自己的丝印,效用都是一般无二,甚至有时会
更加好用。
这样的大权在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痛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