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刘景天清醒之后,得知自己被废,会不会狗急跳墙,玉石俱焚,即便刘景天能忍下一时之辱。
废去双腿不过是开始,双腿被废,不单单是忍受伤痛,无法行走这么简单,人不是草木,可以一动不动居于一处,只靠着餐风饮露、日月精华,就能长的郁郁葱葱。
人一旦双腿被废不能移动,瘫躺床榻之间,病症便也会紧跟而来,先是双腿腰背会麻痹刺疼,长久压在床榻之间的肌肤会生褥疮,发臭溃烂,无用的肢体也会枯瘦若柴,日渐枯萎。
便是周遭宫人照料的再好,一年两年能够无碍,可长此以往,十年呢?二十年呢?
娘娘如今才不过而立,这样的折磨与煎熬,除了刘景天,也终有一日,都会一一应在娘娘自个身上!
苏允棠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在她心里,原本也没有打算过那样久的日后。
甚至在她心里,等到福宜立住,可以托付给家中与先生,安顿好后事之后,她也该不在了。
苏允棠虽然在刘景天的激将之下,最后一刻放弃了立即与他同归于尽,努力生下了孩子,活下来将刘景天囚禁在了这寝殿之中,但她的死志并没有真正消散。
打从确认了父亲病逝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打算与刘景天长长久久的活着,如今也不过是要他活着受尽折磨,以此赎罪——
不单是刘景天,她也是一般。
苏允棠从没有忘记是她惹来了刘三宝间接害了父亲,在自责与悔恨的煎熬下,她甚至觉着自己也一并受些苦楚,反而会叫她活得安心些。
也正是因此,虽然因为无灾姐姐,苏允棠没有直接砍断刘景天的脚筋,但她也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打算,仍旧坚持要林芝年已以针灸之术,令其下肢瘫痪。
针灸之法,虽然也对身体有损害,但终究不是无法挽回,日后牵连到苏允棠时,还有回转之能。
但这其中的内情,苏允棠并不打算告知刘景天。
在她心里,只当刘景天的双腿是彻底废了,刘景天也只会这样以为。
在这样的打算中,苏允棠早有预料的看着试图起身的刘景天用力之后,又一个摇晃,重新跌回了榻上。
“别费力了,起不来的。”
苏允棠淡淡出声提醒,面上甚至带着几分恶意。
刘景天闻言,果然面带诧异,但之后第一个反应却不是震怒,不是痛苦,而是立即看向苏允棠,面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关心:“你的腿怎么了?是从前暗疾复发?”
他还以为是苏允棠的双膝出了问题,连累到了自己的腿上,竟下意识的关心起了她。
这样出乎意料的反应,让苏允棠如同被射中一般浑身一滞。
但很快的,刘景天也意识到了不对,若当真是旧疾,该是疼痛难忍,而不是这样动弹不得。
他身子微颤,看到苏允棠的面色,眸中也闪过一丝慌乱,低头撑起手肘,又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试图起身。
当然是仍旧跌了回去。
直到这时,苏允棠才仿佛从被冰封般的凝固中,一丝丝挣脱出来。
她紧攥手心,声音颤抖,竟分不出是痛是恨:“是你,刘景天,我废了你的腿。天亮之后,便会天下皆知,天子疠风日重,已至残疾,此生都不能复原。”
疠风严重到了极处,的确会有导致残疾,面如狮虎,猿手垂腕、溃疡兔眼,都是常有之症,只是一般严重到这种程度,只怕便也活不得太久。
有疠风的安排在前,苏允棠说的这话,听起来也的确毫无破绽。
刘景天果然信了。
他猛然抬头,死死的咬着牙关,浑身上下都在止不住的颤抖,虽未开口,但看向苏允棠的目光里,除了痛苦与恍惚之外,还有被辜负般的委屈与不甘——
仿佛直到此刻,他都不相信苏允棠会这样对他。
被这样的目光刺痛,苏允棠猛然站起了身,厉呵出声:“我早说过了,这都是你欠我的!是你该受的!”
刘景天脱力一般,手下一松,便又一次狠狠砸在了床榻之上。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尝试起身,而是就这样一动一动的躺在原处,怔怔的看向头顶模糊的光亮。
他眸光空洞无神 ,连胸膛的起伏都几近不觉,仿佛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虽然没有痛苦不堪,破口大骂,但这样的反应,也算是苏允棠预料过的结果。
按理说,看到刘景天这幅模样,她还是快意的,但不知为什么,却也没有。
或许仇恨原本就是这样一颗毒果,即便费尽心机摘下,尝进口中也只是苦涩。
苏允棠上前几步,一把抓住刘景天手臂:“废了一双腿,就这样半死不活,堂堂天子,就是这样不堪?你的隐忍呢?志气呢!”
许久,刘景天的桃花眸才重新看向了她。
他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事实一般,面色惨白似纸,声调里泛出一股令人心惊的冷静与死寂:“朕不会死,阿棠,朕会好好活着,看到你后悔的那一日。”
苏允棠恨极:“我只后悔没有早些对你动手!还要你欺辱了这么多年!”
刘景天摇了摇头,重新将目光看向了床顶:“是命,这就是你我的命数。”
他如今有些相信当真是天意,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当真是天意要他折磨至此。
说话时,刘景天甚至艰难抬了抬嘴角,这只是这“笑”里却是满满的无力与苦涩,认命一般万念俱灰。
苏允棠见状,缓缓吸一口气,也不再看他一眼,只努力的提着僵硬酸乏的双腿,转身一步步而去。
———
虽然眼前的烛光仍在,但苏允棠离去之后,刘景天却觉自己已经陷入全然的黑暗与死寂。
他无法起身,也无心喊人,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躺在原处,仿佛已丧去了全部的精气,对任何事都再提不起一丝兴致。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烛光燃尽,黑暗之中,刘景天胸前传来熟悉的吮=吸感,短暂的不适之后,就是叫人宁静的舒适与温馨。
是阿棠在给福宜与毕罗吃奶了。
在这样的感觉中,一动不动的刘景天忽的眨了眨眼,紧接着,面上也缓缓回复了一丝鲜活的人气。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又撑着双肘,猛的坐起了上半身。
双腿仍旧是石木一般,不论用多大力气,都挪动不得一寸,但刘景天却是恍若未觉,只是艰难的用双手将两只腿搬动着,上下查看——
并没有丝毫伤处!
刘景天晃晃脖子,没有外伤,却不能挪动,只能是用药物或针灸。
这么想着,他摸了摸干干净净的双腿,又咂咂嘴,还是满嘴的桂花酒香。
分明是打小就不喜欢的桂花香,这一刻,刘景天却只如品尝到了琼浆玉露,只觉世间所有淡雅香气,都不及桂花的万一。
既是针灸,他必然还有救!说不得过两日就能好转!
他就知道,阿棠必不可能这样狠心!也不会这样伤害自己。
便是阿棠当真气狠了,她身边人也得拦着!
刘景天的眸子闪亮,右手不停虚虚拨动,只叫自己尽力冷静,一心思量如何恢复脱身。
只是还没考虑多久,胸前的吮=吸感离去,未过多久,熟悉的无力感遍又泛上心头,正事还没想出眉目,心下便忍不住冒出丧气的念头:
就算是针灸,也未必就能救回,万一还是无法好转呢?
刘景天回过神,暗骂一声,又狠狠砸回了榻上。
作者有话说:
emo刘景天(躺平):命,这就是命……
受到催产素安抚的刘景天(跳起):我命由我不由天!
第71章 回京
◎趁着心病,收服他◎
“路上要备的吃食今日就得备好, 还有厚实的被褥往车上多送两条,要铺软和些。”
“这里头是小公主要用的衣裳铺盖,包仔细了, 别在路上落了灰。”
“宫里就安儿宁儿两个小丫头,也不知道顶不顶事,回去天就晚了,若是连累娘娘与小主子们没法安置, 现收拾可是来不及, 唉, 我还是该先回去一遭……”
春台宫内, 苏允棠身边的大宫女去厄一句句口下不停,只忙的团团转。
初一几个一面答应, 一面也忍不住笑:“去厄姑姑快歇歇吧,瞧你这满头的汗, 旁人都立秋了, 就你一个还熬夏呢!”
去厄擦着额头长叹一口气:“哪能不急呢, 说走就走, 一点准备都没有, 如今无灾姐姐又不在,可不得我操心。”
闻言,便又有促狭些的女卫故意问:“去厄姑姑操心的可不止这么一桩, 除了娘娘与小主子, 你自个的嫁妆可备好了没?”
这话一出, 周遭众人们便也忍不住笑, 看向去厄的眼神里, 都是善意的调笑。
这说的就是去厄与周光耀的事了。
自从上次陛下疠风加重, 废了双腿, 没过多久,禁卫统领周光耀便来春台宫求见了皇后娘娘,想要求娶娘娘身边最信重的大宫女去厄。
娘娘虽然应下了亲事,却说去厄年纪轻轻,不算着急,自个身边也离不得她,要多留几年,且等去厄长到二十岁再议出门之期。
虽然出门还早,但名份已经定下,女卫宫人们便常会提起这事玩笑。
好在去厄是个爽利性子,被这样调笑也没有一点羞涩的意思,言语之间也仍旧大大方方。
倒是窗前的苏允棠瞧她们闹的过分,会出口拦一句:“只是一句应承罢了,六礼都未走,很不必时刻挂在嘴上。”
旁人只当是皇后偏心自幼一道长大的去厄,倒是初一有些看出娘娘似乎不甚乐见这一桩亲,连忙笑着上前,拦着几个调笑的女卫退了出去。
初一都能看出的事,以去厄与苏允棠的情分,自然只会更清楚。
等人走了,去厄便也凑到苏允棠跟前,讨好似的劝她:“都这么久了,小姐还不高兴?都说了奴婢是当真对周光耀有情,想要嫁他才会叫他来求娶的,您总是不信。”
苏允棠瞪她一眼:“少与我装模作样,你知道什么是情?”
从小在自己眼前长大的人,是不是真的愿意,苏允棠怎么会看不出?
去厄这丫头仿佛天生在男女之事少了一根弦,压根就还没开窍,对那周光耀也至多就是不讨厌罢了,说出这样的话,更多还是因为周光耀的身份对自己有用,去厄才会一股脑冲上去,舍出自己尽忠。
也正是因此,苏允棠才会坚持将婚期往后拖,就是想着,往后去厄一旦想明白了后悔,不至于木已成舟。
关系去厄一辈子的大事,什么言而有信的德行都得往一边放,周光耀也只能自认倒霉。
去厄却不肯应下这话茬:“我怎的不知道?小姐十岁上看见陛下第一眼,就一见钟情了,我都十八了,还不能与周光耀日久生情不成?”
这例子找的实在不太好。
苏允棠面色一凝,声音明显淡了下去:“拿什么不好比,非要比我与刘景天?也不嫌晦气。”
去厄这时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间后悔不迭,欲言又止,想要认错,又怕自个不会说话,多说起来说不得惹的小姐愈发心烦。
好在去厄没有纠结太久,门外便也传来了初一的禀报:“白先生到了。”
去厄长松一口气,连忙略过这茬,请了白先生进来,又亲自去沏茶奉客,分外殷勤。
白先生端过清茶,也不禁诧异:“去厄这是怎么了?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要先生替你求情。”
苏允棠摇摇头:“先生不必理她,整日光长岁数了,也不知这心性什么时候能长进起来。”
去厄讪讪退后一步:“小姐与先生慢慢说话,明日就要回宫了,走得太急,行李还没收拾好呢,奴婢这就去了!”
白先生原本是笑眯眯的,听到最后,面上却露出一丝沉思。
瞧着去厄拎着裙角匆匆而去之后,白先生便也不加掩饰叹一口气:“回到京中,就远不如在大明宫安稳太平,咱们要时刻小心了。”
苏允棠的面色也有些郑重:“是,只是良州的旱情,实在是拖不得了,总需有人坐镇京中,统领赈灾平叛。”
这便是苏允棠这样突然的回宫的缘故。
良州大旱,从春夏直到秋日,都没能落过几场雨,百姓已然无米之炊,卖儿卖女,再这么下去,只怕前朝人相食的惨剧就近在眼前。
偏偏前朝七十二路义军之中,便有一李姓的豪强大户,凭自家不逊城池的坞堡自立为王,在当地颇有声势,之后虽因刘景天势大,审时度势拱手而降,解散大半部曲耕读养家,但内里野心却从未当真消散。
刘景天登基不久,还没顾得上腾出手收拾这些旧患,便又有旱情雪上加霜,李逆又有些死灰复燃之势,便又比寻常的赈灾麻烦得多。
若是从前,这等麻烦事,自然有刘景天操心,但如今,刘景天已然被她废了,苏允棠自然也不会为了自个的安稳,便躲在大明宫,任凭战乱又起,生灵涂炭。
白先生微微点头,又问:“陛下近日如何?娘娘这些日子,没有再动手吧?”
苏允棠面上有些无奈:“先生何必明知故问。”
就因为她之前瞒着家里试图砍断刘景天的脚筋,家里知情之后,简直有些草木皆兵,如今她身边的“叛徒”不单单林芝年一个,里里外外的眼睛都盯着她,就是唯恐她不顾自身,再做出什么冲动事来。
刘景天有没有什么,白先生该是再清楚不过。
白先生果然一笑:“身上如何自是知道了,只不知陛下心病可有好转。”
苏允棠这次没有回话,自从废了刘景天的双腿之后,她便没有再去见过他。
白先生看着她:“大小姐莫要嫌白某多话,如今不同以往,娘娘既有夺权之念,便不能如以往一般只凭一时意气。”
苏允棠也平静回眸:“先生有何教我?”
白先生一句句道:“我知大小姐心中难过,只是与刘三宝既是夫妻,又换了体感,不论从前如何,往后便注定要纠缠在一处,分割不开。”
“我观如今的刘三宝,已与从前很是不同,他到底是开国之君,如今我等也需仰仗他这面大旗,与其置之不理,大小姐很该趁着心病,软硬兼施,将其收服归心。”
“良州之事,已是千头万绪,更无暇内乱,回京之后,娘娘只怕要多与刘三宝见面,最好要叫群臣知道,帝后一体,娘娘的权柄,是光明正大,由天子心甘情愿托付而来。”
“如此,才是咱们的长久之道啊。”
苏允棠安静的听完了先生的话,微微低头,久久不语。
白先生也并不着急催促,说罢之后,便重新端起清茶,耐心等待苏允棠开口。
他并不担心苏允棠会动怒不肯,自从得知了大将军死讯之后,大小姐的每一丝蜕变,他都一点点看在眼里,如今的苏允棠,早已不是从前将军府内,那个纯善肆意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