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允棠没有多留这些朝臣,见状便已陛下仍需静养的名义将人都送了出去。
等抱厦重新平静,苏允棠也没有迟疑,亲手在面前的酒盏内倒下了一杯浊酒,起身行到了刘景天的面前。
周光耀见状,立即立即大步,行至了台上。
去厄也紧紧跟在他的身侧,一步不落。
苏允棠的眸光冰冷,直直看向面前的天子,径直道:“这一盏桂花酒,臣妾敬陛下。”
桂花酒,上次陛下迷晕娘娘的,就是唐黄下了迷药的桂花酒,皇后还当真是一点没有遮掩。
周光耀一时简直不该说出什么好,他的手中握着刀柄,刀鞘上却还按着去厄柔软而倔强的手心。
明知酒内有药,按理说,他该尽忠职守,立即上前拦下的,但是或许是那刀鞘上的分量太重,周光耀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即拔刀。
周光耀咬着牙关为自己的迟疑寻了理由。陛下与娘娘情形与旁人不同,上次皇后明白着行刺,陛下都不许声张,之后被困大明宫,也颇有几分愿打愿挨的意思。
此刻也是一般,皇后娘娘已经明示酒中有问题,若是陛下吩咐,他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可若是,万一陛下没有唤他……
在周光耀的复杂中,刘景天也有些怔愣。
他伸手接过酒盏,有些犹豫看向苏允棠:“阿棠,这是什么?”
苏允棠也毫不避让:“迷药。”
刘景天便似乎有些无奈:“我如今已经任你摆布了,这又何必?你又想拿朕怎么样?”
苏允棠的眼眸微颤,面上闪过一丝崩溃般的痛苦:“你不必知道,这是你欠我的,是你该受的!”
这样的痛苦叫刘景天一顿,他动容抬手,似乎想要触及苏允棠的面颊,下一刻,却又不敢触碰一般,重新缓缓放下了手。
“好。”
如同方才苏允棠要他坐下一般,刘景天也仍旧如刚才一样低低应一声了好,继而抬起酒盏,干脆利落的一饮而尽。
第69章 自伤
◎你是为了自己,还是大将军?◎
饮尽桂花酒后, 不过十几息的功夫,苏允棠便亲眼看到了刘景天倒在了自己面前。
看到刘景天直到昏倒,都是一派冷静安宁的神色, 苏允棠却只觉心中又泛起一阵不甘的怒意。
他凭什么还能做出这幅大义凛然的模样来?
若是送酒之时,提前了告诉刘景天迷晕之后是要废去他的腿,他还能不能撑出这幅模样?脸上会是什么神情?
是被吓得痛哭流涕,还是气急败坏, 破口大骂, 在她面前做些徒劳无功的挣脱?
这样的设想让苏允棠略微平静了几分, 她缓缓吸一口气, 在围上来的宫人禁卫面前,冷冷开了口:“陛下只怕是欢喜狠了, 都忘了病中不胜酒力,来人, 扶陛下回寝殿歇息。”
天子这样的模样, 不是没有跟随的护卫发现不对, 除了周光耀外, 也有几个禁卫面带怀疑近前来, 听了苏允棠的话也未曾全然放心,仍旧手握刀柄,隐隐拦在了初一等人面前。
只是暂且没有动手, 都以目光看向最前的周光耀, 等着上峰吩咐示意。
苏允棠对此也早有准备, 对初一微微颔首, 只等天子亲卫们一旦阻拦便立即动手, 一时间, 抱厦内气氛凝脂, 一触即发。
去厄见状忍不住上前,睁着圆溜溜的眸子,声音中半是提醒,半是期盼:“周光耀!”
处于这争执中心的周光耀,心下却是说不出的无奈。
早在他方才亲眼看着陛下喝下桂花酿,却没有阻止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然做下了决定。
周光耀缓缓松了握着刀柄的手,后退一步,除了嗓子还有些干涩,倒也露出了和往日无二的豪爽笑容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来搭把手,当真等着看姑娘家们抬人不成?”
陛下最信重的周统领都这么说了,几个围上来的禁卫们迟疑片刻,便也都俯首躬身,按着吩咐让开了天子身前这最后一道屏障。
看着迷倒的刘景天在众人的簇拥下抬出春台宫,苏允棠的面色越发冷漠,她起身迈步,上步辇之前,才对去厄沉声吩咐:“去请小林太医来吧。”
去厄闻言顿了顿。
小姐今天打算废了刘景天的双腿,去厄是知道的,她还知道小姐原本打算亲自动手,后来小林太医听闻,劝阻了半天不成,后来又寻了小姐,说是小姐从未干过这样的事,只怕下手失了轻重,非要亲自动手。
不愿让小姐的手里沾染这样腌臜事,去厄是明白的,可她却也实在想不通,小林太医是大夫,又不是刽子手,为什么要掺合进这掉脑袋的事儿里来,陛下的腿反正都是要废的,轻不轻重不重的又有什么妨碍?
不过去厄的性子干脆,虽然不甚明白,但既然自家小姐吩咐了,便也干脆应了一声是,最后瞧了周光耀一眼,便提了裙角利落的转身而去。
————
不过传话叫人这样的小事,去厄亲自去办,苏允棠自然是放心的,她坐着步辇,跟在帝王仪仗后,一并进了寝殿,愿意为等不得多久,谁知两刻钟功夫过去,去厄与林芝年却都不见踪影。
就在苏允棠打算再叫人去看看怎么回事时,门口便也刚好传来了初一的通传。
只是回来的,除了去厄与林芝年之外,却还跟着另外一个穿着月青衣、茄花裙,头梳如意髻,沉稳温润的身形。
看见这人,苏允棠沉默了一阵,方才缓缓唤了一声:“无灾姐姐。”
苏无灾进门时似乎有些恼怒,没有接茬,只故意硬邦邦的屈膝请安:“娘娘恕罪,您不肯见我,我也只得自个想法子来觐见了。”
苏允棠并不反驳,只微微低头,似乎任由对方责怨。
看着这幅模样的苏允棠,无灾的恼怒只撑了一瞬,便也立时无奈的散了去。
她上前几步,行到了苏允棠身旁,伸手为她捋了捋鬓角,话中满是温柔与关心:“娘娘这是怎么了?要不是小林太医来寻我,我都不知道娘娘这样想不开。”
苏允棠紧紧抿着唇角,仍旧没有回应。
无灾见状,便也没再遮掩:“娘娘瞒着家里,想要要废陛下双腿,这事,我不能应。”
这话终于验证了苏允棠心下的猜测,她缓缓吸一口气,没有对着无灾姐姐,反而将怒气冲向了一旁的林芝年:“这便是小林太医的本事?自己劝阻不成,便与家里通风报信?本宫诸多小心,连天子亲卫,统领周光耀都收服了,没想到自己身边却出了叛徒!”
打从苏允棠庇护林芝年开始,每次召见,都是和颜悦色,温柔可亲,被这样冷嘲热讽的疾言训斥,还当真是第一次。
林芝年面色一变,眉宇间闪过低落,却也没有分辨,反而轻撩袍角,顺服的双膝跪地,摆出了认罪的姿势来。
“娘娘好大的威风,小林太医忠心耿耿,为了娘娘欺君大逆之事都做下不知多少,却还是这般动辄得咎——”
苏无灾见状,也难忍怒色,猛然起身挡在了林芝年面前:“是我托了小林太医告知娘娘近况,娘娘要怪,只怪臣妇就是!”
说罢,她也拎起裙家,作势便要下跪。
苏允棠如何能坐视从小照料自己长大,如同长姐一般的无灾姐姐在自己面前跪下?
她猛然起身,也屈膝上前,一把扶住了无灾的臂膀。
瞧着殿内三人,甚至连自家小姐都屈膝下拜了,一旁的去厄哪里还能站得住,也迷惑又不安的在一旁跪了下来,跟着扶住了另一面:“这是怎么呢,无灾姐姐……”
苏允棠与刘景天体感互换的内情,只告诉了白先生一个,无灾该是从先生口中得知,连小林太医照料她许久,之后又负责囚禁之中的刘景天,从她们二人的异状上,隐约有些察觉猜测,并不能确认。
这样的大事,自然更不会告诉年幼稚嫩的去厄知晓。
苏允棠这时也回了神,低着头,先拦下了无灾姐姐,之后又低声对林太医开了口:“是我一时口不择言,小林太医莫怪。”
林芝年自然不会怪她,闻言立即摇头,只说是自己做错了事,娘娘教训的无错,还是苏无灾拦下他这话头,瞧着林芝年起了身,自个才跟着站了起来,在苏允棠的劝说下落了座。
将这一茬揭过之后,苏允棠也才将旁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她与无灾姐姐,带昏迷中的刘景天三人在殿内。
苏允棠的声音平静又坚决:“姐姐不必劝我了,今日刘景天的腿,我非废不可,林芝年走了也好,我原本事打算动手的,砍断双足脚筋,只一把短匕便已足够。”
苏无灾语气严肃:“短匕?可是你先前拿来插自个胸口的短匕?”
苏允棠的面色一顿,她这些日子,不肯见无灾姐姐姐姐,也就是因为这个。
自个伤成这幅不堪的模样,她自己可以不在乎,但只是想想无灾姐姐看到之后,会有的心疼与难过,她就不知该如何解释面对。
苏无灾此刻也平静了下来,上前一步,苦口婆心:“阿棠,你做的已经足够了,不要再这样为难自己,停下吧?”
“凭什么停下,我偏不!”
苏允棠却仿佛被这话刺中,她猛然站起了身,咬牙道:“我凭什么不能伤他?他害我双膝留了暗伤,直达如今都不能骑马跑跳,他害得父亲受尽折磨,双足都溃烂了干净!我不过断他的脚筋,是他该受的!”
苏无灾也加重了声音:“你说的不错,若今日动手,伤的只是一个刘三宝,我绝不拦你,可如今你在他身上动手,受这苦痛是刘景天,还是你自己?”
苏无灾:“苏允棠,你这样不依不饶,是为了自己的委屈,还是为了大将军?”
苏允棠的呼吸沉重。
当然是为了父亲,体感互换了这么久,她怎么会不清楚废了刘景天的腿,难过的不单是刘景天,也更是她自己。
但这原本也就是她的打算。
苏允棠无法放下,是她认识了刘三宝,答应了刘三宝的求亲,才害得父亲收紧折磨病逝,父亲的死,是因为病,也是因为刘景天,更是因为她。
刘景天该受断腿之苦,她也该受这一份痛,上天要他们体感互换,或许原本就是有缘故的。
“苏允棠!”
苏无灾仿佛看出了苏允棠心底的念头,她猛然抬高了声音:“你告诉我,大将军可是那等满心大业,丝毫不顾惜家人的狗熊?”
苏允棠看着她,眸光已经通红。
但无灾姐姐非但未退,语气反而愈发严厉: “大将军临终之前,都放不下你,唯恐他唯一的女儿受了委屈,大将军在天有灵,你却要他亲眼看着他唯一的女儿,拿着他亲手送的长弓短刃伤残自身吗?”
第70章 委屈与不甘
◎直到此刻,他都不相信苏允棠会这样对待他。◎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了。
囚禁刘景天的寝殿内虽然挂了厚实的窗帐, 但到底不至于将门窗全然遮掩,外头日头明亮时,便还有缝隙能透进缕缕天光。
无灾姐姐来时, 正是晌午,正是寝殿内光线最好的时候,当然不会太亮,总算还可见物。
等到无灾离去, 只留下苏允棠与昏迷的刘景天两人, 随着日暮西沉, 这一线线的光亮便也一点点的暗淡歪斜, 直至彻底消失在缝隙间,一丝光芒不见。
苏允棠沉默的坐在床榻之前, 对眼前的黑暗不为所动,倒是职责所在的李总管, 小心翼翼捧着火折子, 远远开了口:“娘娘, 可要点火烛?”
苏允棠先是微微颔首, 意识到这样的黑暗中看不到, 才沉声道:“点罢。”
自然要点,她要在光亮之下,亲眼看清刘景天醒后的模样。
李江海应诺上前, 熟稔的摸到了榻前小案上的舞鹤铜灯, 小心点亮。
这一盏灯实在不算很亮, 一灯如豆, 也就是伸手能见五指, 再多一步都是依旧陷入黑暗。
但李江海并没有继续点灯的动作, 瞧着苏允棠也没有旁的吩咐, 便又低头退了下去。
这倒不是他故意偷懒,实在是陛下前些日子心里不痛快,也可能是习惯了白日的昏暗,见不得光,早就吩咐将殿里的灯台都撤了下去,只这么一盏,也时常不叫点,就这么成宿的靠在大圈椅上枯坐一夜,一声不吭,瞧着都叫人心惊——
瞧瞧,就和皇后娘娘这半日里一模一样,他能问这一句都是提着小心了,哪里还敢多事的再张罗搬烛台进来?
苏允棠也没有料到点的只有这么一盏灯,她从沉思中抬眸,环顾四周。
这寝殿,已经完全看不出她居住养胎时,宫人嬉笑殷勤,处处明亮和熙的模样。
因为要安置刘景天,在苏允棠的吩咐下,寝殿内除了必需的床椅桌案,一应无干的摆件顽器都被撤了干净,里里外外,没有一丝鲜亮的颜色,没有鲜花草木,甚至连厚实的被褥软枕都没有太多,坚硬干净得都不像有人久居。
除了昏暗,就是朝夕不断的熏蒸辟瘟方,苦涩的药气已经侵入肺腑,烛光摇曳,印在案上的灯影也是随之颤动不停,衬着轻飘飘的幔帐,如同鬼魅。
这一月里,刘景天就是被困在这样空荡寥寂的空屋里,独自在黑暗中,忍耐着产后与哺育的痛苦,一个能诉说之人都无。
苏允棠有些理解了这几日在刘景天身上露出的异常。
若是如此,难免他有些疯迷之兆。
但也不过明白罢了,苏允棠并不会因此而手软。
她只恨刘景天还疯得不够深。
——
不知是迷药的药性到了,还是被正好照在脸上的烛光刺=激,苏允棠收回目光时,便正看见了床榻间昏迷半日的刘景天,微微动了动眼皮,皱紧了眉头。
再等待几息之后,刘景天便也缓缓了双眸,看着眼前氤氲的烛光,眼中满是昏迷之后的恍惚。
苏允棠仍旧沉默的坐在一旁,没有开口,但睁开眼后的刘景天还是立刻就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阿棠?”
刘景天在床榻间转头,面上满是迷惑与诧异:“什么时候了,你怎的在这儿?”
他仿佛忘记了今早才喝了掺着迷药的桂花酒,说着,身上用力,便想要起身。
他这个样子当然是坐不起来的。
这一点,这半日里,腿上还一阵阵泛着酸痛乏力的苏允棠是最清楚的一个。
在无灾姐姐的劝阻下,苏允棠到底没有对刘景天的脚筋下手。
毕竟砍断脚筋容易,有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不过是挥手之间,一次不准,还可多挥动两次。
废些力气罢了,刘景天的双腿立即便废得彻彻底底,往后便是华佗再世,也接不上断筋。
而苏允棠,虽然要为此承受伤痛折磨,但伤处总会去愈合,只要她可以咬牙坚持,适应之后,仍旧不碍素日行走。
毕竟互换的只是体感,不是真正的病症残疾。
但若当真只是这样简单,林芝年与苏无灾也不会废这么大力气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