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擎在等待中散漫度日,然后这日黄昏,他在二楼的窗边饮茶。楼下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他探头望去, 正见他的两名属下策马狂奔而来, 身后远远跟着一辆马车。
那两名属下抬头亦望见了霍擎, 勒马停下,满面都是喜色, 其中一人道,“大人, 找到高姑娘了!”
霍擎猛地站了起来, 打翻了茶盏也顾不得, 面露狂喜, 转身匆匆下楼。他走到大门门口时, 恰好高绾的马车抵达停住。
毕竟是皇帝要寻的女子,以后多半会是宫中的贵人、皇帝的宠妃,霍擎一脸殷勤笑意, 微弯了腰, 亲自上前, 替高绾揭开车帘。
高绾已换了一身齐人的装扮, 举止依旧妩媚, 只是看不上霍擎的谄媚, 因此态度冷淡。她手指挽着自己的一缕长发, 问霍擎,“便是你在寻我?”
也是凑巧,她一入城,不过是掀开窗口小帘望了望外面,就被路过的霍擎属下认出,带到了此处——倒是给她省了不少麻烦。
霍擎望着高绾,觉得真人比画作灵动不少,又如此妖娆迷人,难怪皇帝念念不忘——只是单论五官和气质,还是比不上柔嘉公主的。
但这些与他无关,他只要顺利交差,为自己的前程锦上添花便好。
霍擎笑容更殷勤了,声音却压低,“在下奉主上之令在寻姑娘,还请入内详谈。”
高绾矜持地下了马车,霍擎为她与婢女又要了两间上房。
进入房间后,高绾顺着上次所说富商女儿的谎话,又编了一套说辞,将自己的来历简单“说”了一番。她并没有提到告知信息的柔嘉,谁让那人讽刺她呢?讨厌的人,又为何要提到?
霍擎也没有推敲、查验高绾的说法,她是皇帝要找的女人,他只要交差立功便好,何必多费工夫?他想破脑子,也不会想到,高绾会是另一国的皇后。
在云谷耽搁日久,霍擎自然是想尽快回京交差,恰好高绾也毫无顾虑,愿随他去见陈昱。于是第二日,霍擎就带着高绾出发了,一路快速行进,直奔京师。
此时柔嘉一行仍在北奕境内,他们遇到了今春的最后一场暴风雪,耽搁了五六日,这才重新启程。
天气稳定下来,南下一路都是美景,大片金黄的菜花,漫山遍野的辛夷,澄澄绿水,融融春山。
殷绪本欲慢速缓行,多享受几日这怡人风光和安宁时光,可柔嘉担心太后。
算算时间,只怕高绾很快就要抵达京师了,而她一旦和陈昱重逢,便会开启陈昱日渐昏庸的路途——那也是陈昱和朝臣、太后明面冲突的开始。
薛怀文早见识过陈昱的昏庸,现在事情又与柔嘉无关,再遇到陈昱发疯,他多半明哲保身。但是太后不行,她一定会被陈昱伤透心。
虽太后为陈昱所伤,是她与殷绪计划里,必须要走的一环,但柔嘉希望,至少在太后伤心时,她能陪伴在太后左右。
于是殷绪还是下令,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京师内,霍擎没有贸贸然将高绾带入宫中,毕竟宫中有威严太后和新婚皇后,高绾这样的身份,带进去是尴尬。
于是他先入宫,向皇帝交了差,而后听皇帝命令,将高绾安排在了,自己的一处别院。
第二日下午,难掩激动的皇帝草草批完奏折,然后在霍擎的陪伴下悄悄出宫,去往霍擎别院,终于见到了朝思夜想的人。
“皇上,阿嬛好想你!”
霍擎将人尽数遣走,自己也退下。庭院寂静,只余花香,方便久别的人一叙相思。
高绾手段了得,真人比陈昱梦里的更善引诱,不大一会儿工夫,陈昱已被哄得情意涌动,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捧到她面前。
他吻着高绾,高绾半推半就,将他引入了自己的床榻。
夜色逐渐笼罩下来,高绾枕着陈昱的手臂,眼睛慢慢红了,抬手轻轻抹泪。
陈昱顿时心脏揪疼,帮她擦去泪水,“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高绾低声哽咽道,“天黑了,皇上就要走了,仍要留我一人在这里,同从前一样,日日因思念皇上而憔悴。”
温香软玉在怀,又如此满腔情意,陈昱只想百依百顺,连忙搂着她许诺,“朕不会留你一个人!你放心,朕很快会安排好一切,接你入宫,封你为贵妃,让你受尽荣宠!”
高绾依恋地搂住他的腰,靠入他怀中,“封号不重要,阿嬛只想和皇上在一起,永不分开。”
于是接下来几日,陈昱都在思考让高绾入宫的事。首先,他要给高绾安排一个新身份,什么“离家出走的富商女儿”,说起来难免让人觉得离经叛道,不是正经女子。
安排新身份并不难,刚好朝中有一个姓高的大臣,他可以让他收养高嬛。这件事霍擎出面去办就行。
剩下的,是获得太后的同意。至于魏蓉,她的想法不重要。
高嬛为他背井离乡,又对他一腔痴爱,他不会让这样的高嬛,受一点委屈。
时近端午,宫中御膳房正在做新一年的粽子。陈昱特意端了一碟,来到慈凤殿。
魏蓉正在那里陪太后说话。她年少单纯,心情不太愉快,便也写在脸上。
她不愉快的原因,是这几日明显感觉到,皇帝对她冷了。虽初初成亲那些时日,皇帝对她也谈不上爱护,但到底是结发夫妻,喝过合衾酒,鸳鸯被里缠绵过,陈昱的柔情还是有的。但这几日,皇帝对她却只剩冷淡和敷衍。
他夜里几乎不来坤宁宫了,偶尔来过,却也不欲与她行房。她服侍他宽衣时,能闻到他身上的,有别于龙涎香的味道,似乎是女子的脂粉香。有两次黄昏时她去翔龙殿,陈昱却不在,宫人也闪烁其词,说不清他去了哪……
种种情形结合来看,魏蓉是止也止不住担心和伤心,频频在太后面前失神。
太后看着魏蓉的脸色,皱着眉头叹息。魏蓉藏不住心情,但又性子弱,受了委屈也不会告状,还替皇帝遮掩。于是昨日她便招了翔龙殿的李公公来问,才知这几日皇帝对皇后冷淡,还隔天出次宫,只带霍擎和刘喜,也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能去做什么呢?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年纪,又堪堪新婚,放着娇妻不疼,能去做什么?
太后心中充满了对陈昱的不满和怒气。
恰好这时陈昱进来,魏蓉连忙起身行礼。
陈昱的视线淡淡掠过魏蓉,落到太后身上,走到她身边,笑道,“母后。”
太后勉强露出笑脸。陈昱将那碟粽子放在太后手边,坐到一边,恭顺道,“御膳房里新做了粽子,儿臣尝了尝,味道比去年要好,母后也试试。”
陈昱一向没有柔嘉贴心,此时这么殷勤,只怕是有所求。太后的笑容淡了些,“哀家现在不饿,稍后再尝吧。皇儿现在怎么有空来,折子可都批完了?”
“差不多了,”陈昱笑道,“剩下两本稍后再看。”他东拉西扯与太后说了几句家常,最后终于说到正题,“母后,儿臣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求母后成全。”
终于说到目的了,她倒是要看看,自己这个儿子,到底在想什么。太后淡笑,“你说。”
陈昱面上挂着小心的笑容,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说出,“前几日儿臣出宫体察民情,遇到一名女子,是高爱卿家的女儿……”
想了想,他起身单膝跪到了地上,恳求道,“她容貌出众,性情和顺,儿臣一见倾心,想将她迎入宫中册立为妃,求母后……”
皇帝的话没有说完,太后啪的一声,忍无可忍,重重拍响了桌案。
魏蓉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盯着说要立妃的陈昱,眼睛迅速红了,又被太后的雷霆之怒吓了一跳。
太后怒斥,“皇帝!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成亲不到一个月就要纳妃,你是想让朝臣们看笑话么!”
便是普通人家,纳妾或者不纳妾,什么时候纳妾,都有礼法的规束,皇帝被满天下人看着,又怎么可以胡来?太后看了眼默默流泪的魏蓉,质问道,“你将皇后置于何地,将太傅置于何地?将皇室威严置于何地?”
陈昱不服。不就是立个妃子么,怎么就那么严重了?从前他心生后悔,欲要对柔嘉好时,她也是这样,明里暗里地教训阻挠。他不过是想拥有一个合心意的女人,又有什么错?
他堂堂皇帝,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得到,又有什么意思?高绾还等着他接她入宫,他许诺过,不让她受一点委屈,难道能食言不成?
从前他总是顺从太后,可这一次,他不想顺从了。
*
在北奕遭遇了今春的最后一场风雪,柔嘉一行回到南齐,又遇到了今春的第一场暴雨,难免又是几日耽搁。回到京师时,已是五月初三。
令大队人马返回军营,夫妻二人只带了几个士兵运送北奕的回礼,而后进宫面圣。
大殿之上陈昱面色冰冷烦恼,也不曾准备接风宴,敷衍地夸了柔嘉与殷绪几句,下了赏赐,然后冷冷离去。往日随侍在他身边的刘喜,这次并不在。
柔嘉意识到,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第81章 第 81 章
◎奉旨生娃◎
太极殿上, 眼见陈昱冷漠离去,柔嘉不免担忧,看向殷绪, “我去看看太后,你是……”
殷绪果断道,“我与你一道去。”
夫妻二人到达慈凤殿,碧彤出来迎接, 表情半是喜悦中透着心酸, 先是给殷绪行了礼, 而后看向柔嘉, “公主您可算回了。”
“太后娘娘可还好?”柔嘉见她如此,心中更是忧虑, 脚下不停,往殿内走去。
碧彤辛酸地缓缓摇头, “前几日……和皇上吵了架, 一直在床上歇着。”
冲突果然来了。柔嘉看向殷绪, 殷绪安抚地看她一眼, “你去吧, 我等着你。”
柔嘉便留殷绪等在殿中,自己与碧彤走入寝房,低声问道, “怎么吵架了?”
碧桐低落地解释道, “皇上想立一个女子为妃, 他大婚才一个月, 太后必然是不许的, 可皇上非不听。”
这些都在柔嘉的预料之中, 她默默听着, 又听那边碧彤语气激烈了些,可见对高绾的轻蔑与憎恶,“而且说是什么高家养女,太后已查过了,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狐媚子,皇上只怕是被骗了,偏偏又劝不动……”
说话间已近了太后床榻,碧彤没有再说,柔嘉转过屏风,正见太后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额头搭着帕子。
柔嘉顿时心疼地红了眼睛。上辈子,她也是这样,为陈昱的忤逆和自己的不顺而一次次伤心,最后活活气急攻心而死。
柔嘉咬唇忍泪,坐到床边,低低唤了一声,“舅母。”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见到柔嘉,脸上扯出一个疲惫的笑来,“柔嘉,我的乖囡囡,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柔嘉努力漾开清甜笑容,想用自己的笑容安慰太后。她伸手揭开帕子,手指去探额头,“发热了么?”
太后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头疼罢了。”
碧彤在一边道,“太医已经看过了,可……”可太后的病根在心上,心病不除,头疼也好不了。
柔嘉脱鞋坐到床上,扶太后躺到自己腿上,轻柔地给她按起头来,“柔嘉回来了,以后再也不离开,天天哄太后开心。”
太后果然被哄得笑起来,“说什么傻话,到时候驸马都要怨我了。”
柔嘉也跟着笑,轻柔道,“他不会的,也不敢。”
说过几句玩笑话,太后精神头好了些,问道,“你说我要不要答应皇帝立妃?他这次当真是铁了心了,只怕拗不过他。”
她没有让柔嘉去劝皇帝,毕竟曾经这二人也颇多纠葛,如今柔嘉好不容易脱身,便不要再去惹那,越来越乖戾的冤家了。
她甚至感觉,只怕这身份不明的女子,多半便是曾经传言里,陈昱在宫外遇到的人。皇帝牵挂了两年,可见对女子用情之深,不听劝……也是必然。
柔嘉垂眸沉静地思索着,手上依旧轻柔地按着,片刻后道,“皇上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舅母不妨看开些。那些事情有朝臣处理,舅母便安心保重身体罢。”
天子无私事。陈昱想立妃子,还得过百官的那一关。虽然这个过程必然也有血泪,可柔嘉自问无法护住每一个人,至少先护住太后。
能在最后免除国破家亡的灾祸,她和殷绪,已是功德无量。
太后轻笑,心中叹气:看开哪有那么容易。柔嘉也有自己的生活,不欲小辈担心,太后转开话题,“怎么你与驸马成婚快一年了,肚子还未有动静?”
柔嘉的脸顿时红成一片。
另一边陈昱面色冰冷地出了太极殿,坐上步辇,宫人们抬着皇帝弯弯绕绕,来到了位置便宜的浣衣局。
刘喜一瘸一拐地出来,在门口接上了皇帝,弯腰道,“皇上,那宫女已等着您了。”
皇帝眯了眯眼,阴沉沉地下了步辇,率先走入。刘喜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比不得皇帝腿长,跟得十分辛苦,一不小心触动臀上的伤,顿时扭曲了脸。
那一日皇帝和太后因为立妃的事发声争吵,吵到最后,太后斥责到他头上,说他巧言令色、玩忽职守,没有辅佐好皇帝,令人打了他二十大板。
刘喜这么多年来小心讨好皇帝,成为皇帝倚重的红人,已是许久没受过这等气了。
气不过的他,告诉了皇帝一个秘密,于是便有了今日这浣衣局之行。
浣衣局的掌事太监殷勤地将皇帝和刘喜迎入,陈昱大道金马地坐在上首,很快一个满脸老态的低等宫女被带了过来,低头跪在陈昱脚边。
“你便是从前我母……母妃身边的婢女?”陈昱命除刘喜以外的所有人退下,低头冷冷打量那个宫女。
母妃这个词,令陈昱很不习惯。也是那日刘喜告诉他,他才知自己的身世,竟然不是太后亲生,而是被抱养到太后膝下。他大惊,不可置信地让刘喜调查,终于查到这个宫女。
那宫女连连磕头,万分恭敬地回答道,“贱婢不敢欺瞒皇上,皇上确实是先婕妤所生。因太后膝下无子,先帝便将还在襁褓中的皇上抱养过去。”
陈昱脊背塌下,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神情复杂,半晌道,“那我母妃,如今在何处?”
先婕妤被先帝送出了宫,在寺庙中修行,虽青灯古佛相伴,但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料,没受过什么苦,直到后来,死于一场急症。
但那宫女偷偷抬眼,和刘喜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装出心酸悲痛的模样,哭道,“为了让皇上有独一无二的孝心,先帝将婕妤娘娘赐死了……”
这话是刘喜教宫女说的,不仅仅是因为,他被太后叱骂责罚怀恨在心,也因为他意识到,只有皇帝无所束缚,他才能再不受那等罪。
要教唆宫女很简单,只要许她以利便行。事情十分顺利。
而随着宫女最后一个字落地,陈昱心尖一痛,咬牙握紧了拳,感觉眼前的世界黑暗了。
骗子,都是骗子!
太后这些时日胃口不佳,柔嘉有意哄她多吃一些。太后不欲让殷绪感觉冷落,便起了身,坐到了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