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爷回头指着她说:“这个小同志有点事找你。”
任厂长头大,他爹这个人吧,最听不得好话,被人一捧就找不这北,今天又不知给他揽了什么烂摊子。
揉了揉眉心,任厂长看向宋书玉,语气淡淡的,带着几分不喜:“什么事?”
宋书玉敏锐地察觉到了任厂长的态度。
她思量片刻,当即改变了策略,笑盈盈地先自我介绍:“任厂长,您好,我是红旗公社的社员宋书玉,您叫我小宋就行。今天贸然上门是有个事想麻烦您,不知能不能跟你单独谈谈。”
能支开他这个拖后腿的爹,任厂长求之不得。
“行,进来说。”
宋书玉走过去,先冲老大爷眨了眨眼:“麻烦叔领我进来,耽误了您的工作,我心里过意不去,就不耽误叔您的时间了,一会儿我再找您。”
任厂长侧目,有些明白自己老爹为何会被这个姑娘哄得跑进来找他了。这姑娘年纪虽不大,但非常会说话,而且将他老爹的性子拿捏得非常准,明明是赶他老爹出去,可这话硬是说得漂亮,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感。
果然,他爹笑呵呵地说:“成,小宋,那我先去忙工作了,门卫室那边缺不了人。”
临走时,还丢给他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
任厂长服气,指了指办公室对面的椅子:“坐吧,宋同志找我什么事?”
宋书玉知道自己的伎俩被任厂长看穿了,所以不再绕圈子,直接将刺绣拿了出来,放到任厂长面前:“任厂长,你看这刺绣怎么样?”
任厂长可不是老大爷这样半点都不懂刺绣的。
他拿起这副“喜鹊报喜”刺绣,认真看了一会儿,点头道:“还不错。”
看构图和针脚都看得出来,绣这副图的人刺绣功底很不错。
宋书玉松了口气,直接道明了来意:“任厂长,这是我奶奶绣的,她年纪大了,下地上工很吃力,所以想找个活儿做,正好她擅长这个,我就想她能不能帮你们刺绣厂绣点东西,你看怎么样?”
她奶奶这把年纪,也不要工作指标,就相当于是刺绣厂的编外人员,连临时工都算不上,纯粹按计件算钱,干多少拿多少,于刺绣厂来说,并不会增加负担。
宋书玉之所以敢来找任厂长,是因为上辈子八十年代末时,刺绣厂倒闭的原因是他们厂里的绣品工期长,而且质量参差不齐。
刺绣厂的工人基本都是接替父母的工作,但刺绣这一行也是需要一些天赋的,性子急坐不住、粗心大意的人肯定不适合干这行,工人的手艺良莠不齐,这就导致绣品的水准也时高时低。
这个问题不可能十年后才出现,现在应该就有苗头了,只是统购统销,计划分配,没有竞争对手,不愁销路和效益掩盖住了这点。
旁人不知道厂里的问题,任厂长心里应该是清楚一些的。
况且刺绣厂的产品大多出口创汇,只要质量过关,多一些也能消化完,而且产能增加任厂长作为厂长肯定会被上头表扬,对他也是一件好事,这是一件双赢的事。
果然,任厂长没有直接拒绝,而是问道:“那你奶奶一个月能绣多少幅这样的刺绣?”
宋书玉算了一下,这副“喜鹊报喜”,奶奶总共用了五天时间,但这五天里,她几乎做没什么,早上吃了饭就开始绣,直到天黑才放下针线。接了刺绣厂的活儿,长期这么干肯定不行,一个月少说也得休息个四天吧,此外每天的工作时间还要减少两三个小时,让奶奶做点其他的事或是出去串门,这样算下来,一个月顶多绣四幅就差不多了。
但任厂长听了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喜鹊报喜只是一副很小的刺绣,一个月只能出四幅,如果换成大一些,复杂一些的,一个月也出不了一幅,算下来一年你们顶多能提供十来副刺绣,用处不大。”
这些刺绣也不可能一年交一次,到时候每个月都得派个人来跟他们验收,付钱,每次都要劳动厂里好几个人,不划算。
宋书玉没想到问题卡在这儿,她琢磨了片刻,笑道:“任厂长的意思是,如果绣品多一些,是不是就可以再商量?”
任厂长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没错。”
宋书玉笑了:“任厂长,我有个主意,你看成不成。我们公社很多四五十岁的妇女针线活都做得不错,也有些有刺绣的功底,我可以负责出面牵线,在我们大队组织一个刺绣小队,将这些刺绣技术还不错的婶子们召集起来,由你们刺绣厂提供布料、针线等工具,我们队里负责手艺和人工,你们厂里活干不完的时候,就交给我们,要是没活,这些婶子们继续下地挣工分,不会给刺绣厂增加额外的负担。”
“当然,咱们乡下的绣娘肯定比不上刺绣厂的师傅们手艺精湛,但一些简单的款式,需求量比较大的绣品,都可以交给我们,腾出的时间,厂里的师傅们可以专心绣那些花样繁杂,对绣艺要求比较高的产品,完成一些更重要的任务,岂不是两全其美。任厂长,你觉得如何?”
任厂长眼底异彩连连,惊叹地看着宋书玉:“小宋,你脑子够灵活啊,如果你们队里真的能承接我们刺绣厂的一些比较简单的绣活,并且保证质量,我可以答应。不过小宋你这事你说了算吗?”
小姑娘再能干,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乡下那群大老爷们未必会听她的。
为了增加自己的砝码,宋书玉笑着说:“任厂长,您可真是个痛快人。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村支书是我叔,回头我带着我叔过来,以队里的名义跟厂子里签一份协议。”
白纸黑字写下来,才能保证双方的利益,也免得哪天其他大队看他们挣了钱来挖墙角抢生意。
第7章 007
◎被人看到了◎
冬天天黑得早,宋书玉从县里回来时,天已经快黑了。
她骑着从周建国家借来的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往村子里赶,完全没留意到在路边摘菜的葛慧玲。
葛慧玲抱着一棵白菜,拔掉外面那层枯黄的老叶子,忿忿不平地回家。
卖乖讨巧的赵老三见了,忙殷勤地问:“妈,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葛慧玲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宋书玉,看到我连声招呼都不打,还有没有把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一个女娃,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整天往外跑,谁知道在外面干什么勾当。”
赵老三还在记恨宋书玉不带赵文军去看病,最后这差事落到他头上,搞得他腿现在都还痛的事。听了这话,故意给宋书玉上眼药:“二哥刚去县里看完病,她就好了?我看她啊,就是不想送二哥去看病,这世上还是只有亲兄弟才靠得住。”
最后一句分明是说给屋里的赵文军听的。
葛慧玲非但不制止,反而还变本加厉:“那可不,爹娘兄弟都是自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关键时刻还是得看自家人。外面人的,也就嘴巴上说得好听,真遇点困难就退缩了,哪会对你们真心啊。老三,你可别犯糊涂,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你可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辛辛苦苦将你养大,也只有妈最心疼你。”
赵老三接过白菜:“妈,水凉,我来洗,您歇会儿。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你儿子不傻,分得清好赖,不会犯糊涂,信外头那些人。”
两人一唱一和,都是奔着赵文军去的。
葛慧玲心里小算盘打得精着呢,她辛辛苦苦将儿子养大,不给她养老送终,全便宜宋家,怎么想怎么亏。
所以得趁着儿子还在家里,向着家里人的时候,多跟儿子灌输谁跟他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谁对他是真心的这事,免得儿子以后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谁知赵文军在屋子里听到这番话,脑子里最后萌生出的念头竟是退婚。
当初他跟宋书玉定亲,完全是两家人的意思。
他受伤回来,又跟齐春丽分手,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母亲以泪洗面,父亲唉声叹气,唯恐他后半辈子没着落,就提出了跟宋家结亲这想法。
他当时心灰意冷,就答应了。
但定亲快两个月来,宋书玉跟他都没见过几面。
宋书玉太能干了,衬得他这个废人越发的没用,他一个大老爷们还不如一个女人,还要指望这个女人,每次想到这点,他就浑身不自在。
而且宋书玉对他也很平淡,除了送他去医院那三次,平时几乎不怎么登门探望他,也不关心他的腿。倒是她奶奶来过几次,每回提起宋书玉,不就跟着宋书记去开会了,就是跟宋书记去公社办什么事了又或是大队有什么事,把她叫走了。
两人之间一直处得不温不火的。
要是没发生前几天的事,可能也就这么过了,乡下的夫妻大多都是这样,相看,觉得还行就定亲然后结婚,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可现在齐春丽回来找他了。
她心疼他,将她辛辛苦苦攒的零花钱都拿出来给他治病,而且一有空悄悄过来探望他,温柔地鼓励他,安慰他。反观宋书玉,两家离这么近,她都能骑车去县城了,但却没有过来关心一下他的伤势。
两个姑娘,哪个是真正喜欢他的,一目了然。
他不能再辜负这么好的春丽。
但退婚这件事情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因为他爸妈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齐家有儿子,不需要女婿入赘,他想跟齐春丽结婚那就得准备婚房彩礼,家里现在拿不出这笔钱。
赵文军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有些恨,若不是腿受了伤,他的人生将一帆风顺,也不会面临现在的窘境。
***
宋书玉完全不知道自己只是路过,就勾得赵家人心思浮动。
她骑着自行车来到宋建国家,刚到门口就扯着嗓门喊道:“叔,您在家吗?”
宋建国在院子里磨刀,听到喊声,应了一句:“在,进来吧,车子放墙边就行了。”
“诶。”宋书玉将自行车停靠在墙边,然后跑到宋建国面前蹲下,笑眯眯地说,“叔,我有个事要跟你讲。”
宋建国往磨刀石上浇了一点水,然后边磨刀边抬头看了宋书玉一眼,见她鼻头冻得红通通的,便说:“成,你先进屋烤烤火,喝点热水,我把菜刀磨好就来。”
天都快黑了,再不回去妈和奶奶要担心了。
宋书玉不肯走:“叔,我就在这里说。”
看她这副要长篇大论的样子,宋建国摇头,提起磨得雪亮的刀,食指摸了摸刀锋:“差不多了,你先进屋,我把刀放下就来。”
他将刀洗干净,把水桶里的水倒了,然后拎着桶去了厨房。
宋书玉先去了堂屋。
宋婶子提着暖水瓶过来,笑呵呵地说:“书玉,外头风大,你快进屋里坐,你叔一会儿就来。”
宋建国家五岁的小孙子虎子仰起肉嘟嘟的小脸:“书玉姑姑,你去县里啦?”
宋书玉摸了摸他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塞给他:“对,姑姑请你吃糖。”
正在倒开水的陈培云看到这一幕,嗔道:“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人,不年不节的,这么客气做什么?以后上婶子这里,别带东西了,你挣钱也不容易。”
宋书玉笑笑:“婶子,就几块水果糖,值不了什么钱。虎子喜欢我,叫我一声姑,我这当姑姑的给侄子几颗糖是应该的呀。”
礼多人不怪,人情要你来我往方能长久。这些年宋叔一直很照顾她们家,她不可能一五一十地算好还回去,所以每次过来都会捎带一些糖果玩具、小人书之类的给虎子。
陈培云笑着摇头:“你就惯着他吧。”
心里则感叹,书玉这孩子真是太会做人了,说话也讨人喜欢,难怪老宋将她当亲侄女一样照顾。哎,要不是她打定主意要在家招婿的,她都想将书玉说给她娘家的侄子,两家亲上加亲。
宋建国擦干手进了屋,坐到宋书玉对面,先喝了一口热水,然后抬着下巴问道:“什么事?你去县城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去刺绣厂办了点事……”宋书玉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又把她奶奶绣的那副图拿出来,“叔,你看这副刺绣,刺绣厂愿意给两块钱的工钱。我奶奶一个月能绣四幅这样的刺绣,那就能挣八块钱。”
“一个月八块?”陈培云听到这话,拎着暖水瓶的手都在颤抖,吓得宋书玉赶紧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暖水瓶放到墙角。
宋建国的表情虽没有陈培云这么夸张,但也是极为震惊,捏着烟盒的手一顿,不敢置信地问:“真的假的?”
八块钱虽然比不上城里正式工工资,可对他们乡下人来说,已经是不错的收入了。
要知道现在大米白面也才一毛多一斤,没有票会稍微贵一点,但八块钱也能买三四十斤精细粮,要是换成红薯土豆萝卜白菜这类的,那能买几百斤,比种地划算多了。而且刺绣还不用日晒雨淋、肩挑背磨,看天吃饭。
宋书玉扬唇一笑:“叔,当然是真的,我还能拿这种事跟您开玩笑啊。”
宋建国掏出一根烟,捏在手里:“你这孩子真是不声不响干大事,这事咱们得好好想想。”
他这话一出,陈培云就急吼吼地说:“想什么啊,这么好的事,要不是书玉聪明,还轮不到咱们,赶紧定了,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宋建国被她这么一催,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连忙说:“书玉,这个事叔完全不懂,心里也没什么章程,你说怎么办?”
他一个大老爷们连针都没摸过,哪懂什么刺绣啊。
宋书玉就等他这句话:“叔,咱们先在大队统计一下,哪些婶子伯娘嫂子会刺绣,然后将大家召集起来,把大概的人数定下来,然后再进城跟任厂长商量,看他们厂子能匀多少活给咱们,再把具体的价格结账方式这些谈妥就可以签协议了。后面这事咱不着急,到时候我陪叔一块去。”
宋建国明白了,他要做的就是用村支部书记的声望来选拔出合适的绣娘,后续的事情他也就出面走个过场就行了,其他的由宋书玉负责。
“成,不过这件事咱们先别透露出去,就说大队里要寻找几个刺绣好、针线活好的帮点忙,不然听到一个月能挣八块钱,我看这全大队的老娘们小媳妇大姑娘都得跑来。”
到时候选谁不选谁,都是个问题,肯定要闹出不少争端。
宋书玉暗叹姜还是老的辣,宋建国虽然不会做买卖,但对人性还是很了解的。
她点头笑道:“叔说得有道理,咱们对外就这么说,尽早将人选定下来,免得节外生枝。”
这样后面要是有人不服气,那也怪不得他们,毕竟是自愿原则,谁让他们当初不报名呢。
“成,咱们趁热打铁,争取初二就把这事敲定,我这就去找大队长商量。”宋建国起身。
宋书玉也谢绝了陈培云的挽留,起身道别回家。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隔壁的桂花婶子看到她,眼睛瞪得像对灯笼一样:“书玉,这么晚才回来,你这又是去哪儿了?”
这个桂花婶特别八卦,谁家的有点什么事她都要到处乱传,因为这张嘴巴得罪了不少人。但她同时又很心善,上辈子奶奶摔伤卧病在床,桂花婶经常主动过来帮忙照顾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