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乱中,没人注意宋南一一直立在殿外,压根没有迈过殿门口那道高高的门槛。
瞅着脸色越来越阴沉的建昌帝,华伟峰心知不能再拖下去了,指着殿前的锦衣卫厉声喝道:“都没长耳朵?把人拖下去,廷杖!”
“不用你们这些鹰犬,我自己来!”年轻气盛的御史把官帽往地上一摔,大吼一声,“奸佞乱朝纲,忠臣含冤死!”说罢一头撞向金柱。
眼见就要血溅大殿,宋南一眼中迸出一阵刁狠,就要趁机刺激众人大闹一场,却见那人膝盖一弯,结结实实跪在地上。
咚!那声巨响啊,闻者无不龇牙咧嘴,只觉自己的膝盖都要碎了。
年轻的御史疼得差点昏死过去,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就那么双手撑地跪在地上,看上去就像是在谢罪。
华伟峰长舒口气,他也不是傻子,一直没收到叶宋两家的回信,就知道他们可能在计划着什么,是以自己也做好了对策:反正皇上不会发明旨要他杀人,那就借“廷杖”之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能拖一时是一时。
没想到有人脑子一热居然要死谏!
这要是死在金銮殿上,皇上和群臣的矛盾会愈加尖锐,他夹在中间也愈发难做,想要善终是难上加难。
还好,拦住了。华伟峰擦一把额头上的汗,谁干的,可要好好谢谢他!
死谏,在某种意义上讲,几乎是指着鼻子骂皇上是昏君,大周朝几十年都没有出现死谏的臣子了,一时间奉天殿沉寂下来,只有屋檐下的铁马,在寒风中发出清脆的丁当声。
宋南一突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兆。
嗒、嗒,高晟慢慢从殿门旁的红漆云柱后走出来,几枚小石子在他掌心跳跃着,从宋南一旁边经过时,淡淡瞥了眼他的右臂。
刺拉拉的疼痛顺着骨头缝往心里钻,宋南一不自觉捂住了右臂,竟向后退了一步。这是高晟回京以来,他们第一次碰面,他紧张得心就要爆了。
高晟没理他,迈着四方步慢慢走进大殿,撩袍跪倒,“臣高晟叩见皇上。”
建昌帝嘴角吊起来微微一笑,脸上闪过一抹轻松,“起来吧,总算回来当差了。”说着,斜睨华伟峰一眼,“你不在,朕总觉得胳膊腿的哪里不舒坦,奴婢们当差也不用心,大朝乱得如同闹市,今天朕是长见识了。”
华伟峰一张脸霎时变得雪白。
“皇上且安心,一两个秋后的蚂蚱罢了。”高晟起身,走到那个年轻御史面前冷声道,“用死要挟皇上,用皇上的污名,成全你自己的清名,却将皇上置于何地?此乃不忠也!”
“我是为大周……”御史张口欲驳。
高晟根本不给他辩驳的机会,“你父亲早逝,全靠寡母一人供养你读书,因日夜织布不停,眼睛已是熬瞎了。你只顾自己一死以邀名,弃生你养你的寡母不顾,可曾想过你死了,她如何度日?此乃不孝也!”
“我……”御史脸色蜡黄,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食君之禄,必当分君之忧,如今瓦剌在边境虎视眈眈,榆林数万乱匪渐成气候,外患未除,内忧未平,你无一言可建国,无一计可安民,有何脸面在此要生要死?你上愧对君父,下愧对黎民,更是连累你这些同僚同年平白有‘结党营私’的嫌疑,真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高晟字字句句毫不留情,直把那御史刺了个对穿,委顿在地,再也没有进谏的气力了。
饶是这样,高晟还不肯放过他,“不止如此,你还蠢得要命,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回头往后看看。”
那御史昏昏沉沉抬起头,待看到仍立在大殿外头的宋南一,眼神立刻变了。
宋南一顿时涨得满脸通红,但高晟没有指名道姓,他当然不能这个时候跳出来。
“让他杀吧,杀得越多,就有越多的臣子对他失望,到头来,大家只会盼着太上皇还朝。”高晟的语速很慢,确保能送到大殿上每一个臣子的耳朵里。
“不理会华公公的示警,趁机掀起更大的风浪。”
扑通,华伟峰吓得瘫软在地。
高晟慢慢向宋南一走去,“现在京城不再风雨飘摇,话语权该回到我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手里了。”
宋南一已是惊骇得脸色煞白,心里掀起惊涛巨浪,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叶向晚的私密谈话高晟居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是谁,谁在监视他?
无数道目光投射到他身上,那些目光不乏愤怒,带着讥讽,夹杂着几道怜悯,他茫然看过去,只觉一张张面孔熟悉又陌生,透着一种彻骨透髓的冷酷。
恍惚中,他看到高晟几不可察地笑了下。
这是高晟的报复!
他知道高晟恨他,可回京两个多月一直没有动手,整日疯了似的找温鸾的下落,衙门的事也全撒手不管,他以为高晟受打击太大疯魔了。
但高晟还是那个高晟,睚眦必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人命。
宋南一的身形摇摇欲坠,昏过去之前脑子只有两个字:完了!
立刻有人把他拖下去,经此波折,先前誓死反对认回小皇子的声音小了许多,但仍有数位大臣不同意立刻立为储君,主张要经过宫廷验证,查询程序都要符合家法祖训,方可录入皇家宗谱,也能杜绝日后登基的隐患。
这是老成持国之言,朝臣们让了步,建昌帝也不能硬和他们顶着干。
高晟目光微暗,小殿下的身世经不起细查,势必要重新做一份,这个差事九成九落在他身上,如此一来,恐怕又不能出京去找温鸾了。
他望着外头似阴似晴的天空,深深吐出一口气。
远离京城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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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阳高县,大雪已是丢絮扯棉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地上足足积了半尺来厚的雪,刚刚进入冬月,已是冷得和三九差不多。
大车店,温鸾蹲在火炉旁边,发愁地看着自己冻得又红又肿的手,上面都长冻疮了。
胖婶擦着手从伙房出来,粗着嗓门问她:“小蚊子,找到你姐夫家了没有?”
温鸾摇摇头,她几乎跑遍了阳高县城,没人知道从邯郸搬来的冯家。
“要不你继续跟着我们跑大车好了。”胖婶道,“也不差你一碗饭。”
温鸾笑道:“我再找找看,实在找不到的话,再请您赏饭吃,到时候您可别不要我。”
胖婶爽朗笑道:“哪儿能呢!俗话说穷帮穷,富帮富,官面儿帮财主,咱们穷人家再不互相帮一把,就真活不下去喽。”
“活不下去就去榆林投奔起义军。”有个脚夫大大咧咧道,“起义军专门劫富济贫,杀贪官污吏,逼急了,我真去!”
“去去,脑袋别裤腰上的买卖咱可不干。”胖婶挥挥手,扭脸又对温鸾说,“我倒是知道一家从邯郸搬来的,不过不姓冯,姓郑,人在县衙当差,或许他知道你姐夫,要不要去问问他?”
第54章
◎姐姐◎
冯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 却世代耕读,加之家风清正,孝悌忠信, 在邯郸小有声望。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温鸾听了胖婶的建议。
县衙不是等闲人随便能进的地方, 她也不敢贸然进去找人打听,还是那身脏兮兮的打扮, 提着一篮子干枣,只在衙门附近转悠,想着先打探打探那位郑老爷是什么样的人。
一连守了四日, 始终没有看到有邯郸口音的外地人。
温鸾不免打起退堂鼓,眼看严冬将至,她今冬的生计还没着落。胖婶下一趟还是去京城, 自己是不能再往京城方向走的,不然就求求大车店的老板, 看能不能有个打杂的活计, 起码熬过这个冬天。
脑子正胡乱想着,忽然一个醇厚的男声传了过来,“……还是要多备些粮食,榆林的乱子越来越严重, 大同府都有流民了,听说朔州那边更严重, 我这一趟出去……”
好熟悉的声音。
温鸾循声望去,衙门口走出两个人来,左边那个一身青布棉袍, 三十来岁, 国字脸, 脸上风尘犹在,一双眼睛却是平和依旧,看起来很深沉干练的一个人。
姐夫!
温鸾差点就要扔下篮子跑过去相认。
稳稳神,她重新把头低了下来,又听旁边的官吏道:“郑先生辛苦,半个多月没着家,先回去看看老婆孩子,明儿个再来也是一样的。”
温鸾一怔,姐夫改姓郑了!这是为何?这下她更不敢出声了,只一路悄悄跟着。
姐夫在一个烧麦摊子前停下,买了两笼热气腾腾的羊肉烧麦。接着用油纸包好,帕子裹住,解开前襟小心揣在棉袍里,两手护在胸前,一步一滑踽踽在风雪中前行。
温鸾鼻子酸酸的,姐姐喜欢吃烧麦,尤其是羊肉馅儿的,吃起来没够。
她揉揉眼睛,一步一滑跟在后面。
姐夫在一扇红漆如意门前住了脚,门开了,露出姐姐的脸。
温鸾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急忙扭过脸不让人瞧见自己在哭,一面抹眼泪,一面浅浅笑着回了大车店。
她与胖婶辞行,“还是没找到,朔州还有房远亲,我去投奔他们。”
“冰天雪地的不好走,还不如等开春了再上路。”胖婶劝了两句,见她主意已定,就塞给她两吊钱,“路上当心,一个小丫头片子,可得保护好自己。”
有脚夫取笑:“就她?又胖又黑,长得跟炭团一样,倒贴钱也没人要。”
胖婶一笤帚扫过去,吓得那人连连告饶,大车店里立刻哄笑一片。
温鸾也笑了,她没钱买棉衣,就学穷苦人家的法子,用芦苇花或者柳絮来代替棉花,这东西不如棉花保暖,只能多絮几层,因此显得异常的臃肿。
正好掩饰了她曼妙的身段。
一片热闹中,她把那两吊钱悄悄放回胖婶的褡裢,回头看了一眼大家伙,抿嘴笑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去成衣店买了新衣,数出浴肆洗澡的钱,还剩下十文,温鸾就在路边摊买了盒胭脂——她得体体面面去见姐姐。
浴肆热气蒸腾,水雾氤氲,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舒展开来,是前所未有的舒心惬意。温鸾久久的泡在热水里,忽然很想流泪。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如今也出息了,这些日子不仅没饿死,还攒了些钱。
她看着自己生了冻疮的手,小小得意了下,虽然很辛苦,但这第一步,她做到了。
丝瓜瓤子反反复复搓洗几遍,身上的肌肤总算显出了原本的颜色。不过那张脸风吹日晒的缺乏保养,比之前粗糙了不少,肌肤都不透亮了,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养回来。
那盒胭脂一打开,就散发着劣质的香气,温鸾却觉比之前用的上等货都要好闻,手指挑起一撮,慢慢抹在嘴唇上,脸颊上,配着那双依旧生动的眼睛,镜中的脸立刻多了几分生机。
温鸾不由冒出个疑问,如果自己相貌平平,高晟还会不会如此执着于自己?
叹了声,她把镜子扣上了。
从浴肆出来时,门口的女侍接连看她好几眼,惊艳中带着疑惑,显见是不记得什么时候来了她这么个美人。
温鸾拿厚巾子把自己的头脸裹得严严实实,迎着风雪来到那处小院,看着门上的铜环,心脏止不住地跳跃。
深吸口气,她用力扣响门环。
等了一会儿,院子里有人问:“谁呀?”
听到那声音的刹那,温鸾的眼睛就被泪水糊住了,她想说“是我,小鸾”,可喉咙好像也被泪水堵住了,干涩酸疼,根本发不出声音。
只能一下又一下拍着门板。
“来了来了。”门嘎吱吱开了一条缝,闪出一张妇人的脸,眉眼与温鸾有点相似,或许是生活给了她太多的沧桑,那张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很多。
温鸾张张嘴,声音满载着哭腔,“姐……”
“你……”温燕大吃一惊,“小鸾?你怎么在这里?就你一个?阿蔷呢?”
温鸾哽咽着答道:“阿蔷……我和她路上走散了。”
虽然妹妹化了淡妆,温燕还是一眼瞧出来她的憔悴消瘦,一把把妹妹搂在怀里,泣声哭道:“你一个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到底吃了多少苦头啊……”
哭声惊动了屋里的郑明,出来一看是温鸾,也是惊愕不已,心知定是出了大事,才会让一贯娇弱的妻妹不惜千里迢迢来投奔他们。
“快进来!”他提醒门口抱头痛哭的两人,“大冷天的,快进屋烤烤火。”
“对对。”温燕忙揽着妹妹往院里走,“看这手凉的,吃过饭没有?唉,肯定没有,我这就给你下碗汤面。”
一碗普普通通的葱花鸡蛋面,温鸾却吃得很香,连汤也喝干了,看得温燕不住抹眼泪。
“路上饿过肚子,就养成不剩饭的习惯了。”温鸾不好意思笑笑,然而刚说完,不由一怔。
这话,似乎高晟也说过……
温鸾低着头,极力把那个人影摁下去。
温燕擦擦脸上的泪,“你年初的时候应该和宋南一成亲了吧,按理儿,我和你姐夫该送份贺礼的,可我们家这个情况,想来想去,还是不给你添乱的好。”
温鸾忍不住问道:“怎么冯家说败就败了,竟是连原籍都呆不下去?姐夫还改了姓!当初你们一封信写的没头没脑的,还不让我和宋家说。”
“你姐夫的老师全家抄斩,公爹和他交情颇深,受牵连贬谪岭南,半路染了时疫,刚走到开封人就没了。”温燕深深叹了声,“墙倒众人推,势倒万人踩,自然有许多落井下石的人,罗织罪名敲诈勒索,冯家被折腾得差点灭门,你姐夫看势头不对,带着我们娘俩逃了。”
温鸾沉默一阵,“你是怕连累我被国公府瞧不起,才不让我求宋家帮忙的吧。”
温燕笑道:“没事,都过去了,这里的县令是你姐夫的同年,你姐夫在他身边做笔墨师爷,我们也过得下去。倒是你,到底怎么回事,宋南一知道你来我这儿吗?”
温鸾呼出口气,故作轻松一笑,“我与宋家退婚了。”
“什么?”温燕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耳朵,上下打量妹妹两眼,狐疑道,“是不是宋南一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还是国公夫人故意难为你?”
温鸾不自然笑笑,“别问了,反正早散了。”
温燕气呼呼的,“父亲退隐乡间时,郑氏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那时候父亲就有退婚的意思了,没想到宋南一追你追到了山东老宅,你又稀罕他稀罕得了不得,父亲才没退婚。”
还有这事?温鸾口中泛起一阵苦涩,垂头不语。
郑明挑帘进来,“来了也好,你们姐妹互相守着,岳父在天之灵看着也放心。”
“我可不想吃白饭。”温鸾嘻嘻笑着,“这一路我学的可多了,洗洗涮涮自不用提,我还会招揽顾客叫卖吆喝了!还有一个月就过年,街面上店铺肯定忙得不可开交,首饰店、衣料铺子什么的,总能找到份差事。”
温燕听了直摇头,“那怎么行?又不是养活不了你,何须你抛头露面干那些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