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在问自己,这人到底是不是你的夫君。
温鸾心里满是不甘,可更多的是无力感,是不知高晟会如何对待她、对待姐姐姐夫的惊恐。
她只能笑着说:“收下吧,姐姐。”
高晟这次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切,吩咐送货的伙计们把东西搬进来,随着温鸾施施然迈进屋子。
见来了生人,趴在炕头玩的郑松扑进温鸾怀里,咬着手指好奇问道:“小姨,他是谁?”
“叫姨夫。”高晟微微弯腰,伸手摸摸郑松的头。
温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小屁孩下手。”高晟低沉的嗓音带着嘲弄,慵懒地坐到她对面的椅子,微微仰着头,“你要如何平息我的怒火呢,娘子?”
第58章
◎自此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
高晟双腿交叠, 一只胳膊搭在椅子靠背上,悠闲地向后倚靠着,他的眼神出人意料的平静, 就那样似笑非笑看着她。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狠戾,甚至可以说有点温和可亲, 却让温鸾愈加紧张,这样的冷静理智, 意味着高晟不会被任何人、任何情绪影响。
她找不到一丝可乘之机。
令人心悸的威压铺天盖地袭过来,温鸾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炮竹在空气中噼噼啪啪炸响,院外, 姐姐正指挥送货的伙计归置东西,夹杂着邻居羡慕的惊叹,喧嚣热闹。屋子里, 松儿抱着九连环哗啦哗啦的冥思苦想。
温鸾突然后悔极了,她就不应该投奔姐姐!
“我跟你回去, 再也不走了。”她从炕上走下来, 试探着,想把手覆在他的手上。
高晟一抬胳膊,避开她的手,冷冷一笑, “这话在我要杀宋南一的时候你就说过,我遵守了承诺, 你呢?”
温鸾慢慢收回手,紧握成拳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惶恐,“但凡你对我稍稍尊重点……别这样看着我, 高晟, 我不跑了, 我……认命。”
高晟嘴角的笑意一点点褪去,黑幽幽的瞳仁看不出一点的情绪,“每当我对你心软,你就会毫不留情的往我心口扎一刀!一次又一次,你骗我骗得团团转,温鸾,自此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哪怕说你爱我。”
他把目光投向坐在炕头玩耍的松儿,温鸾倒吸口冷气,浑身汗毛都竖立起来。
“我跟你走,放过我姐姐一家,他们是我最后的亲人。”温鸾抓住他的手,声音里全是无助和祈求。
高晟没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都长茧子了,手指头也起了倒刺,这是……冻疮的痕迹?这一路吃了很多苦头吧。”
“还好。”
“是挺好,宁可吃苦受罪,也不愿待在我身边。”
温鸾无言以对,良久才低低道:“我姐姐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就是普通的市井百姓,放过他们,求你了……你爱我,你说过你爱我,真的爱我的话,就不会伤害我。”
“爱?”高晟自嘲地笑笑,眼底泛起浅浅的血色,“先前谁说的,我的爱既不正常,也没人想要。既然你不稀罕,我也没有下贱到捧着心让你肆意践踏的地步。”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力气之大,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高晟仰头望着她,眼中的血色和水雾交织在一起,“我放弃了,温鸾,你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想得到你的心纯属我做梦,那便如你所愿,我不再痴心妄想了。”
温鸾怔住,随即心底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滋味,整个人反而愈加冷静,“等你彻底对我失去兴趣,你会如何对我?”
高晟减轻手上的力道,仍是不肯松开手。
“你最好不要盼望那一天的到来。”他说,“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或许,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温鸾浑身剧烈颤抖了下,轻声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高晟很想反问她一句,可看着她那双沉静如枯井般的眼睛,突然间失去了追问的欲望。
高晟松开她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院外渐次安静,温燕挑帘进来,面上是客气的笑,“买那么多东西,院子都快放不下了,劳你破费,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高晟起身道:“第一次登门,当然不能空着手来,又不知道姐姐姐夫喜欢什么,便每样都买了点。我父母早亡,也没有兄弟姐妹,您是温鸾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就不要和我见外了。”
他言辞诚恳,语音温和,俨然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温燕也不禁动容了,忙笑着请他坐下,“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妹夫的名字呢。”
高晟答道:“我姓高命晟,在锦衣卫任职。”
像被雷击中一般,温燕倏地僵在那里,一张脸变得毫无血色,两眼发直,哆嗦着嘴唇道:“高晟?你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
高晟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两眼,“正是,姐姐……知道我?”
连温鸾也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谁不知道锦衣卫的恐怖啊。”温燕深深吸了口气,面上逐渐恢复正常,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成一团,指甲都要把掌心掐破了。
高晟笑了,“坊间传闻多有夸大,姐姐不必害怕。锦衣卫不会无缘无故拿人,再说了,我们办案都是办的朝臣官员,很少抓老百姓。”
“是啊,是啊,你是我妹夫,抓谁也抓不到我们头上。”温燕附和似地笑了几声,起身挑帘出去了,“你们坐着说话,我去烫壶酒,再多炒两个下酒菜。”
高晟看向温鸾,讥诮地笑了笑,“你有个好姐姐,好好珍惜。”
温鸾自是听懂了其中暗藏的威胁意味,苍白的嘴唇已咬出了深深的齿痕。
厨房,灶火疯狂舔着锅底,锅里的菜刺啦刺啦冒着黑烟,已是全糊了!温燕拿着饭勺一动不动站在灶前,表情木木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吱嘎嘎,院门响了,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温燕,她隔着窗子向外看了一眼,急急忙忙冲出门,不由分说把丈夫拉进厨房。
“锅!”郑明慌忙舀瓢水泼泼上去,嗔怪似地瞥妻子一眼,“大过年的,铁匠铺都歇业了,我可没地找补锅的去。”
温燕苦笑道:“哪里顾得上锅……小鸾的丈夫找来了,人就在屋里。”
郑明吃惊不小,“她不是没成亲吗?”
“说是闹别扭离家出走,先不说其中的古怪,你知道那人是谁?”温燕眼圈发红,隐隐冒出泪花,“高晟,锦衣卫指挥使高晟!”
仿佛被什么重重击打了下,郑明的脸顿时变得又青又黄,半晌,才迟钝地说:“你确定?”
温燕低低抽泣着,“这还能有假?谁敢冒充他的名头?小鸾也没有否认,我想应该就是他了,老天啊,他怎的做了咱们的妹夫!”
郑明一口接一口的吸气,原地转了几圈,双手握紧,再松开,再握紧,一会儿咬牙切齿,嘴里低低念叨着什么,一会儿又茫然四顾,那模样就像个找不到父母的孩子。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案板旁的菜刀上。
一直紧密盯着他的温燕大惊失色,慌忙死死按住那把刀,“我知道你恨不能杀了他,就是怕你控制不住,才把你拽过来。明哥,我们惹不起他,更杀不了他,更别说他是小鸾的丈夫!”
“可是,可是……”郑明充血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温燕斩钉截铁道:“没有可是,慢说你杀不了他,就算你杀得了他,小鸾怎么办?她能不恨你?诛杀朝廷命官,是要全家抄斩的,我是不怕,松儿呢?他才六岁!”
郑明痛苦地抱着头蹲下去,“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温燕一下一下抚着丈夫的后背,满是心疼和无奈,“明哥,这仇……你就先忍下吧。”
郑明使劲搓了搓脸,“我明白,我明白,可是高晟阴狠狡诈,绝非良配。是他抓的定国公,也是他定的宋南一的罪,我总觉得小鸾退婚和他有关系。”
温燕出嫁早,在家的时候也不大关心学堂的事,并不知晓高晟还做过自己父亲的学生,沉吟道:“等我问问小鸾,你洗把脸,一会儿见着他千万别露出端倪,省得他疑心再连累了小鸾。”
郑明点点头,收拾一番后,压着满腔的怨愤进了屋子。
他掩饰得很好,对高晟是既艳羡亲近,又带着畏惧讨好,还有点文人的清高自傲,恰如其分表现出一个身份地位不如妹夫,又扭扭捏捏拉不下脸的姐夫模样。
温鸾坐在高晟旁边,提着酒壶给他斟酒,高晟的目光数次扫过她,可她一直微微垂着脑袋,极少与高晟有眼神交流。
高晟与她说话,她马上就给出反应,全是顺着高晟的话说,一副温顺的小媳妇模样。
温燕是过来人,很快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对劲,妹妹,好像很怕妹夫似的……
酒过三巡,彼此都有了几分醉意,高晟看似漫不经心问道:“姐夫原来姓冯,为何要改姓郑?”
郑明唉声叹道:“别提了,也不知道触了谁的霉头,家父被按上个无中生有的贪墨罪,紧跟着几场天灾人祸,冯家败了个干干净净。我担心有人寻仇,只能隐姓埋名躲在这个穷乡僻壤。”
高晟想了想,“姐夫不嫌弃的话,愿不愿意去京中任职?”
温鸾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抢先说道:“姐夫在这里干得好好的,去京城做什么?冯家伯伯到底背着罪名,肯定有人拿此说事,没的反招弹劾。”
“有我在,怕什么?”高晟满不在乎一笑,“贪墨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姐夫也说了,无中生有的贪墨,说明案子证据并非确凿无疑,既如此,可操作的余地就大了,就是给冯家翻案也不是不可能的。”
郑明心中愤恨不已,脸上却是笑容可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妹夫一句话,就能决定是黑是白,哎呀呀,能有一个权势滔天的妹夫,我真是撞了大运喽。”
此话入耳,高晟微微皱了下眉头,但看郑明满脸满眼都是笑意,又觉自己多心了。
这顿酒,一直喝到近子时才散。
温鸾侧身躺着,身后一沉,高晟从后凑上来,凉水的寒气混着清新的皂角香,袭得她一激灵。
快四个月不见了,她知道他想要,可惜不能叫他如意,“我小日子来了。”她淡淡说,头也没回。
高晟上下游走的手果然顿住,但下一刻,他的手就抚上了她的唇。
“没关系。”黑暗中,传来他轻轻的嗤笑,“还记得你为见宋南一一面,求我通融的那次么?那本画册子,我教过你怎么做。”
温鸾没有反抗,翻身下炕把门仔细关好,“你不要出声,我不想吵醒姐姐他们。”
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过后,温鸾伏在他身前,低下了头。
没有点灯,只有外头的雪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高晟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手下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她的体温,她细腻如脂的肌肤,清清楚楚传到他的掌心。
是活生生的她,不是梦中虚无的她。
高晟终于放心了,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要驱散连日来不安似的挺了挺身子,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仔细感受着她。
已是后半夜,雪停了,月牙悬在深蓝的夜空中,将纱幔般的清辉撒向这清冷的人间。
郑明披上大衣裳,小心来到厢房,从柜子底下拿出两卷卷轴,徐徐展开在油灯的微光下。
“父亲、老师……”他跪在地上,重重叩头,“儿子无能、弟子无能,仇人就在眼前,我却只能卑躬屈膝……愧对你们啊!”
纸上画满了条形方框,恩师董仲文之灵、师母董张氏之灵、先考冯……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个,竟是两卷画在纸上的牌位!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一更,好像甲流了,希望只是普通的肠胃不适o(╥﹏╥)o
第59章
◎你们并不像夫妻◎
随着满城噼里啪啦响成一片的鞭炮声, 建昌二年的春节如约而至。
经过去年一年的休养生息,大周朝看似恢复了宁静,可对时事敏感的人都知道, 大周如今的局势像结了冰的护城河,表面上平静如斯, 冰层下却是水流激荡。
身为建昌帝第一信臣,高晟自然不可能离京太久, 温鸾更不愿他与姐姐一家多接触,几次催他动身回京,可他轻飘飘一句, “皇上放了我大假,不急”,就把温鸾堵了回来。
几天下来, 温鸾已是心乱如麻。高晟分明已经找到她了,为什么还不走, 一定要把姐姐一家也带到京城?
松儿咯咯的笑声由远及近, 温鸾隔窗望过去,松儿坐在高晟的肩膀上,手里举着长长一串糖葫芦,两条小胖腿一蹬一蹬的。
高晟一手护着松儿的腰, 一手提着大包小包,脸上也是笑吟吟的。
一阵风吹来, 落光叶子的树枝轻轻摇摆,堆在上面的雪末儿簌簌飘落,在灿灿的阳光下幻映出细碎而晶莹的微光, 宛如一场璀璨的花雨。
温鸾很清晰地感受到他在看她, 可这场花雨模糊了视线, 她看不清此刻高晟的表情。
她收回目光,默默关上了窗子。
“回来了。”温燕热情又拘谨地与高晟打着招呼,两种不沾边的情绪混杂一起,在她脸上呈现出一种虚伪的真诚。
高晟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小心把松儿交到她手上,眼珠微动,已将院子扫视一遍。
“今儿打了壶好酒,恰好店家有卖酱牛肉,切了二斤。”他一提手中的酒壶,笑着说,“晚上和姐夫好好喝一顿。”
温燕说了声“不巧”,解释道:“钱大人家里来了贵客,刚刚打发人来请他过去陪坐,要不我把他再叫回来?”
“不用,咱们自家人,什么时候吃酒都可以。”高晟貌似随口调侃,“年节里都是各家走亲戚,特地叫姐夫作陪,这位贵客好大的来头。”
温燕不疑有他,“你还别说,来头真的不小,听说是在康王身边当差。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王爷身边的人?也亏了是远亲,顺道过来看看,不然哪有机会见到!”
话音刚落,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论权势,比那位贵客不知大多少。丈夫前脚拒绝他的进京邀请,后脚就陪王府的人吃酒,误会自家瞧不上他可就麻烦了。
温燕赶忙描补,“钱大人想挪窝,我们可不想,好容易置办下这份家业,抛下太可惜了。”
高晟笑笑,转身进了屋子。
温鸾盘腿坐在炕上,就着天光正在描花样子,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端正的鹅蛋脸宛若白玉一样光泽透明。
高晟隔着炕桌伸出手,手背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温鸾浑身一僵,旋即偏头躲开他的手,“在别人家,好歹注意点分寸。”
手倒是收回去了,一个荷包却落进她怀里,“补一下。”
是送给他的那个鱼戏莲花的荷包,边缘已经破损,有几个地方针线都磨得发毛了。看得出,定是整日带在身上的。
温鸾仔细抚平上面的毛边,正月里不动针线,动了会有血光之灾。然而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才不会相信这些风俗忌讳,只会认为她有意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