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要激怒他了。
她剪去毛边,拆掉破损的线头,用小刷子一点一点刷平了,从针线笸箩取过几个线轴比比颜色,仔细缝补起来。
他们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午后金色的阳光静静在屋里流淌着,竟出奇地给人一种静谧安好的感觉。
高晟再一次伸出手,想要触碰她。
“姐姐。”温鸾扭脸看向门口,有意无意的,避开了高晟的手。
温燕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中间转了转,她是过来人,和丈夫感情颇深,夫妻之间的这些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妹妹避开他的手,不大像羞涩,更像逃避。
他们的感情并不是妹妹说的那般好。
温燕把所有的疑问压在心底,微微笑道:“你姐夫吃酒席,咱们也不能亏着自己,晚上吃涮锅,妹夫有忌口的没有?”
高晟摇摇头说没有,脸上笑意不变,眸色深了几分,瞧得温鸾心头一颤。
西北风又呼呼刮起来了,县衙后花园的红梅开得正盛,暖亭里两盆炭火熊熊燃烧,又是午后,开着窗子也不觉得如何冷。
上首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看上去颇为严肃,钱县令正赔着笑脸给他斟酒,郑明和几个清客陪坐下首,俱是言笑晏晏。
除了郑明。
只有刚见面时说了几句客套话,坐下来便是一言不发,只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在一片恭维声中显得格格不入,贵客看他的眼神便有点特别了。
钱县令察言观色的本事极高,趁着更衣的空档,拉着郑明悄悄道:“怎么了你这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说老伙计,别看王老爷不是官身,人家可是康王府大总管,说话比知府大人还管用。”
郑明先陪了个不是,“实在是家里出了点事,搅得我心神不宁的,扰了你们的雅兴,实在是对不住。”
钱县令问他出了什么事,许是憋得太难受了,郑明犹豫一阵,低低道:“你绝对想不到,高晟来我家了,他居然是我妻妹的丈夫!”
钱县令惊得是目瞪口呆,脑瓜子一阵嗡嗡响,真是万万想不到,郑明竟然和仇家成了连襟,忙问道:“他知道你是谁吗?有没有难为你?”
“他毫无印象。”郑明连连冷笑,“说来可笑,他还要替我父亲平反,助我重新入仕呢!也对,冯家这样的小角色,还入不了他的眼。我恨啊,真恨啊,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大冷的天,钱县令愣是急得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别冲动,千万别冲动。老伙计,你听我一句劝,活人比死人重要,想想弟妹,想想小侄子,冯家就剩你们仨了,你总不能叫冯家绝了后。”
郑明沉默了,可眼中依旧是悲愤不已。
钱县令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不是替高晟说话,冯家落败和他并无太大关系,伯父是受董大人牵连才被贬谪,是那些小人落井下石,踩着冯家邀功邀宠。”
“父亲是替老师鸣不平才惹祸上身,可监督府衙办案的是锦衣卫!是他们硬把‘贪墨’的罪名扣在父亲头上的,我不信其中没有高晟的授意。”
郑明目中闪着愤怒的火光,“还有老师,当朝为高晟斩杀……死后还成了‘乱党’,董家上下五十三口,就那么没了,没了啊。高晟能有如今的荣光,全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别人的血泪上去的!”
想起当今登基时的血腥混乱,钱县令又是重重一声叹气,劝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良久,方劝道:“往前看,老伙计,人要往前看。”
郑明挤出个苦涩的笑:“娘子也是这样劝我的,唉,我每日还要对着仇人强颜欢笑,生怕他看出一点苗头,简直了,作恶的理直气壮,受害的反倒心虚不已。”
“我看你今天也别回去了,省得你喝多了再胡说八道。”
“不成,我不放心老婆孩子,守着那么个凶神恶煞。”
“那不是还有你小姨子在了么?得嘞,你不乱说话,什么事也没有。”
……
夜色逐渐吞噬了大地,屋里烛光摇曳,高晟脸颊泛红,醉眼朦胧,单手支颐望着温鸾。
“你小日子过去了没?”嗓音干涸,透着不加掩饰的饥渴。
温鸾梳头的头一顿,低声道:“在别人家不方便,等回京了,再好好伺候你。”
“他们听不到。”高晟朝她伸出手,“你姐姐吃了酒,这一觉恐怕要天色大亮才会醒。”
温鸾警醒地盯视他一眼,“你在酒里下东西了?”
高晟脸色冷了下来。
温鸾咬咬嘴唇,便要去吹灭蜡烛。
“亮着。”高晟把她摁在炕上,“让我仔细看看你。”
温鸾双手被他扣住,容不得她有任何的退缩躲闪,直接从正面毫不留情地进来,强势得温鸾只能跟随着他,一步步走入痛苦又欢愉的深渊。
四个月的压抑统统在今晚爆发,一次根本满足不了他,温鸾被迫转身趴着,她抬起头,看向漆黑的窗外,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犬吠,还有婴孩的哭啼,清冷的月光映得窗户纸有点发白。
真好,今晚还有月光。
但是很快,月亮便隐入云层中了,蜡烛不知什么时候也熄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了她的世界。
温鸾闭上眼睛,极力把涌到嗓子眼的低吟咽了回去。
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身边不见高晟的身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姐姐居然还没醒,温鸾叫了好几遍,她才揉着眼睛坐起身,自己也是惊讶不已,“我居然睡了这么久,还真是第一遭。”
“平日里操劳太过,多睡会也好。”温鸾帮着松儿穿衣服,温燕眼尖,一眼看到她手腕上的青紫。
温燕一把握住妹妹的手,飞快撩起袖子,登时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弄得?”
温鸾脸涨得通红,使劲缩回手,“别大惊小怪的,过两天就下去了。”
“是高晟弄得?”温燕气得脸色铁青,“就算是夫妻间的小情趣,下手也太重,不行,我要找他说道说道去。”
温鸾窘然,“好长时间没见,他有点没控制住……啊呀,你别管啦。”
“你别打马虎眼。”温燕深吸口气,十分严肃盯着妹妹的眼睛,“实话和姐姐说,他对你好不好?你真的喜欢他?”
温鸾脸上笑嘻嘻的,“姐姐,他对我当然好了,我当然喜欢他了!”
温燕眼中浮现出点点泪光,“妹妹,你和从前一样,不会撒谎。”
脸上分明笑着,可那双眼睛,却满是悲哀。
第60章
◎迟早要还债的◎
温鸾试图掩藏起所有的情绪, 笑着分辩,“我和他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他对我越挺好, 想要什么都会买给我。”
生怕姐姐不相信似的,温鸾使劲替高晟说好话, “还因为我杀了瓦剌使臣,当初我坠下悬崖, 是他不顾一切跟着我跳了下来——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也只有他了。”
听得温燕是心惊肉跳,失声叫道:“杀瓦剌使臣?你一个深宅妇人,怎么和瓦剌人牵扯上了?坠下悬崖又是怎么回事?你这两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温鸾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只讪讪笑道:“没事,都过去了。”
温燕看着妹妹,久久没有说话。
略晚些, 郑明从钱家回来了,一进屋子就看到妻子独自坐在炕桌前发呆, 眼角还挂着几滴眼泪, 当即大惊,握住妻子的手问道:“好好的哭什么?谁给你气受了,我找他去!”
温燕的眼泪登时流得更凶,“小鸾过得不好, 我看得出,她不是心甘情愿和高晟过的……”
她深吸口气, 小心看了眼窗外,确认院子里没外人才道:“问她她是什么都不肯说,你能不能想法子打听打听定国公府的情况?小鸾对宋南一情根深种, 打小就盼着嫁给他, 突然退婚改嫁他人, 不像她的性子。我觉得,保不齐有高晟在里面搅和。”
郑明沉吟一阵,“老钱家的贵客是康王身边的人,我问问他去。”
因看妻子焦灼不安,他没多耽搁,连衣服也没来及换,马不停蹄折返县衙。
钱县令得知他的来意,觉得还是不要深究的好,“生米都煮成熟饭了,现在计较又有何用?老伙计,我还是那句话,活人比死人重要,对付到他走人,你们安安生生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郑明却执意要请见贵客,“起码要清楚怎么回事。”
劝不动这头倔驴,钱县令只能引他去见那位王总管,因昨日郑明表现得并不热络,王总管本不想搭理他的,碍着钱县令的面子,好歹屈尊纡贵出来见了一面。
郑明知道他心有芥蒂,当即一揖到底,“王老爷见谅,昨日突然接到急信,我有个寄居在定国公府的远房表妹下落不明,一时神思恍惚乱了分寸,不是有意怠慢您的。”
王总管一听定国公府,眼神闪烁两下问道:“据我所知,定国公府只有一个客居之人,乃是原世子的未婚妻,莫非你的表妹是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明只能硬着头皮称是。
“那你可算问对人喽!”王总管捻着颌下的山羊胡子,颇为得意道,“原本是宋家后宅密辛,又因牵扯到锦衣卫,一般人还真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你若问别人,肯定就说她已经死了。也就是我宋家求到我们王爷头上,这次知晓了来龙去脉。”
便把国公府大婚之日惨遭查抄,高晟如何强占人/妻,如何逼迫宋家悔婚,和瓦剌人起的冲突,又是怎样追杀宋南一等等,添油加醋说了个遍。
他是康王的人,自然而然把高晟当成了敌人,话里话外全是对宋家的同情,宋家在他口中,就是清白刚正的忠臣。
而高晟,自然就是那个十恶不赦陷害忠良的大奸贼了。
末了,他不无感慨叹道:“那高晟简直就是个疯子,万丈悬崖,说跳就跳。啧啧,狠起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杀别人更是小菜一碟。”
郑明越听脸色越难看,他再也坐不下去了,起身一揖,掉头就走。
“诶?说着说着怎么就走了?”王总管纳闷,还有点生气,“还真是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
“坏喽!”钱县令来不及解释,急急追着郑明出了门。
王总管更诧异了,他这位表兄对他是恭敬有加,都恨不能把他当大佛供起来,现在明知道他恼了,竟然晾着他不管,反倒着急忙慌安抚一个师爷!
着实蹊跷。
他便悄悄跟在后面。
“老郑!”钱县令跑得肚子上的赘肉颠儿颠儿的,总算是拽住了郑明,却是喘得说不上一句话。
郑明铁青着脸,整个人冰雕似的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劝我。一个连大门都不怎么出的弱女子,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苦难,怎样的绝望,竟逼得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逃到这里?我简直不敢想象,她这一路到底吃了多少苦头。”
“你管不了!”钱县令急得哎呀哎呀直跺脚,“高晟既然能找到这里,就说明他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你有能力对抗他吗?连知府和卫所指挥使都不敢得罪他。”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妹子被他凌/辱?”郑明发狠道,“我受够了,他杀了我的老师,逼死了我的父亲,我还要对他笑脸相迎……”
他们俩兀自争论不休,一旁偷听的王总管心中已是掀起滔天巨浪,万万想不到,本是顺道看看曾接济过自己的远亲,结果遇到了高晟的连襟!
还是个有深仇大恨的连襟。
王总管的脑子瞬间疯狂转动,听意思,高晟是一个人来的,并无帮手,并不知晓郑明对他的恨意,可以说对这一家子全无防备。
叶家也好,王爷也好,用尽各种手段,都没伤得了高晟丝毫,如果他能趁其不备一举除了高晟,王爷必会大加褒赏,求个恩典入朝为官也不是难事。
有康王府做靠山,还有此奇功在手,他几乎可以预见日后的飞黄腾达了。
王总管倏地窜出来,义愤填膺大喝一声,“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郑兄,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那两人齐齐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他,郑明眼中一片狐疑,只盯着他默不作声。
王总管坦言,“实不相瞒,高晟几次三番与我家王爷作对,两家早成水火之势。我有心替王爷解决这个祸害,如果你信得过我,咱们就坐下来一起周详个法子。如果你信不过我,把我捆起来往高晟面前一送,我也绝无怨言。”
郑明心头一动,犹豫着试探道:“高晟一身的好功夫,如果杀不了他,死的就是我们,如果杀了他,朝廷必会严加追究,你我还是脱不了干系,我是不怕死的,只是不忍妻儿跟着受罪。”
王总管微微一笑,“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十几个王府侍卫,必能要了高晟的命。事后放把火烧干净,只说土匪作乱,老钱是父母官,稀里糊涂结案即可。京中有王爷坐镇,谅锦衣卫那群人也翻不出浪来。”
钱县令不由暗暗叫苦,心里是极其不赞成的,但他知道劝也没人听。郑明一心报仇,先前是有心无力,迫不得已咽下这口气,如今来了个大人物帮忙,肯定说什么也不会回头了。
一阵寒风飒然而过,落光叶子的树枝在寂寥的空气中不停地摇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已是肃杀得令人心头发紧。
冬季日短,郑明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妻子和妻妹头碰头坐在一处描花样,儿子坐在高晟怀里和他掰腕子,咯咯笑得开心极了。
昏黄的烛光轻轻摇曳,屋中愈发显得温馨宜人,郑明看着眼前的场景,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回来了,锅里温着饭,我给你盛去。”温燕下炕趿着鞋要去厨房。
郑明道:“不用,我吃过了。”
说话间,他不由自主朝高晟的方向望去,高晟也恰好看过来,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一碰,郑明飞快避开了他的视线。
高晟目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笑笑说:“过完十五我打算回京了,姐夫,你父亲的案子,不妨写个条陈,我回去好叫北镇抚司重新查查。”
“那敢情好。”郑明附和笑了笑,又叮嘱妻子,“明天你多预备些好点的酒菜,我和妹夫好好喝几盅。”
“好。”温燕柔声应下,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丈夫对高晟是深恶痛绝,这些天是找各种借口,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生怕一个憋不住露出端倪让高晟起疑,怎么还主动往上凑?
纵然满腹疑问,也只能等到夜深,对面厢房没有一点动静了,才敢问丈夫。
郑明没有隐瞒,将王总管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一遍。
温燕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气得浑身簌簌颤抖,用尽所有力气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郑明睁着眼睛,望着上空虚无缥缈的黑暗,语气无比坚决,“我要杀了他,这次有人相助,大仇一定能报!”
温燕大惊,不等她发问,但听郑明道:“我和王总管商量好了,十五那天晚上他会带人潜伏在附近,高晟太厉害,听说几十个人围攻都没杀死他。”
他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想办法让他喝下去,这不是致命的毒药,只是让他四肢瘫软,失去反抗的能力——那王总管估计还要审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