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纾彤似乎对这个尴尬的修罗场对峙并不意外,扬扬眉。
许喃从她高傲挑衅的眼神中,慢半拍理解于敏方才的话。
回家。
我们回家吧。
原来许群究已经有别的家了啊。
许喃眼睫微颤,看着许群究亲切却陌生相貌,听到他问自己:“你妈没陪你来吗?那你跟我们的车一起回去。”
许喃这瞬间失去了对周遭所有声音的聆听能力,许群究说话的音量被加大,自带混响般,回荡着。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拒绝的,也没记住于纾彤离开时眼神有多得意。
许喃机械而麻木的,凭着直觉从后台走到音乐厅门口。北风呼啸,乌云压在天边。不断有家长领着选手离开,她却没看到李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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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电子城一家新开的门店内,刚经过一场混战,一地凌乱。
陈铮鸣踹了个凳子,语气气愤:“艹。要不是我哥不在,鲍宾这伙人也不敢这么闹。衡哥,你是不是还有事,你先去忙,这里我让人收拾就行。”
李衡沉着眼,袖子蹭了片土,下颚处划了道口子。他找来木棍和绳子把陈铮鸣的手臂固定住,叫来旁边人陪着,说:“别管我了,你先去医院。”
陈铮鸣想说不用,但犹豫片刻,还是听他的建议,临走前,郑重道:“哥,今天谢谢了。”
“不用。”
这事也跟他有关。
贺舟齐被他收拾了,心里记恨着。李衡和陈简存走得近,没人敢得罪他。贺舟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找到鲍宾,鲍宾和陈简存向来不对付,如今新仇旧恨,挑了个陈简存去外地的时间,来店里闹事。
鲍宾打着找李衡的目的而来,不见到他不罢休。
陈铮鸣被打得措手不及,断了条胳膊,不得已联系李衡。
问题解决得比预计得要耗时,李衡把陈铮鸣送走,便跨上摩托,一路不敢停歇,生怕许喃等久了无聊。
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傍晚惨淡的亮光,长街光线昏昧,提前进入黑夜。
李衡开到附近时,雷声轰鸣,暴雨又急又密直直地打在高大的建筑上,平坦的柏油路上,茂盛的常青树灌木丛上,以及李衡杀气未消,冷寂紧绷的身上。
他此刻心慌得要命,晚到一分,心便慌乱一分。
终于,恢弘大气的音乐厅闯入眼帘,比赛早已结束,音乐厅关闭,此时隐在墨色的雨夜中,只有微弱的路灯灯光照着音乐厅极具设计感的轮廓。
许喃便蹲在一个路灯灯杆正冲着的屋檐下,冷风不讲道理地将雨水刮到她身上。呢外套单薄,顽强地抵挡着寒意,但许喃的心早已从内到外凉透了。
机车轰鸣声尖锐地划破雨幕,有光从裂缝中透出来。
李衡怕许喃还等在这,也怕许喃没等在这。前者是自责,后者是恐慌。
就在李衡骑车绕着附近的便利店开了一圈回来,说服自己许喃先走了也好,在这淋雨吹风,就那娇气的体质,肯定得生病。
结果下一秒,他在音乐厅正门屋檐下,一处不挡风也不遮雨的地方,看到了缩在那的一个白团子,以及红得刺眼的大提琴琴盒。
他急刹车,长腿一跨,顾不上拔车钥匙,朝那角落奔过去。
许喃没等看清闯入视野里的球鞋,便被一股蛮力从地上拽起来。
她双腿已经僵硬,这会全凭李衡手上的力气才站稳。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耳边,李衡的声音又急又凶:“你在这做什么?!”
回应他的,是许喃抬手用全力捶向他肩膀的拳头。
李衡纹丝不动,注意到许喃脸上挂着的泪痕,眉头皱起。
他手忙脚乱地帮她擦脸,也顾不上自己的手指冰凉,因为许喃的挂满泪水的脸颊更冷。
他把人拥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安抚:“我跟你道歉,对不起,来迟了。你打我骂我都行。”
许喃垂下攥拳捶他的手,回抱住他,手臂收紧,声音抽噎沉闷:“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这话像冰椎一样狠狠地刺在李衡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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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大,音乐厅离家的路算不上近,许喃刚淋过雨,脸色苍白虚弱,折腾回去容易生病。许喃全程没有意见,任由李衡拽着自己进了街对面的连锁酒店。
雨夜下的酒店灯火通明,冷清安静。
红色的琴盒被李衡挂在肩上,少年折回来前经过一场混战,脸上肃杀冷峻,眼神被连绵潮湿的雨气蔓延,沉寂漆黑。少女身影瘦削,无力空洞,毫无血气。
两人冒雨而来,站在宽敞明亮的酒店大堂,有种相依为命的凄凉感。
许喃今天来比赛,个人证件齐全。李衡从她手里接走身份证连同自己的一并交到前台,订了一个标间。酒店值班人员核对过信息,给了房卡。
许喃被李衡牵着手进电梯,又踏着柔软的地毯来到房间。
进门后,李衡插卡取电,打算先去放琴盒,便发现许喃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迟迟不松开。
进酒店后,许喃一直处于游离状态,垂着眼,任由李衡拽着自己,这会才借着玄关顶部的盏灯灯光看到他脸上的伤。她神情怔然,慢半拍松开他的手,担心道:“你受伤了?”
“不小心擦伤的。”李衡摸摸她的头发,将贴在额角的碎发掖到耳后,罕见地温柔道:“淋了雨穿着湿衣服要感冒的,先去洗个热水澡。”
“好。”
浴室里渐渐响起水声,许喃站在花洒下,身体一点点恢复暖意。
许群究和于纾彤一家人融洽甜蜜的相处场景堂而皇之地闯进她的脑海里,排斥的,抵触的,甚至怨恨的,复杂而偏激的情绪轰炸着她的精神。
哭解决不了问题,她哭也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过去十七年间构建的认知尽数崩塌,许喃陷入了沉痛的自我怀疑之中。
她没有爸爸了。许喃心想。
浴室门被叩响,许喃陡然一惊,伸手按掉花洒,声音紧绷地问:“怎么了?”
“怕你晕在里面,不要洗太久。”李衡的声音隔着玻璃门远远地传进来,劈开了愁云一般笼罩在她脑海中的情绪。
许喃抬声应:“知道了。”
从浴室出来,许喃恢复些精神。
李衡坐在椅子里,大喇喇敞着腿,抱着手臂玩手机,被雨水淋过的琴盒已经被擦干净。
听到她出来,李衡缓缓抬头,见她裹着白色柔软的浴衣,半干的头发拢在肩前,眼睛清澈明亮,脸庞白净小巧,周身笼罩着湿漉漉的水汽,整个人柔软干净。
李衡喉结微动,坐正些,胳膊一划,捞过另一把椅子放到自己对面,示意许喃坐这里:“咱俩谈谈。”
许喃察觉空气中严肃强势的压迫感,慢吞吞挪过去,说:“你也先去洗个澡吧。”
李衡下巴一抬,拒绝了她这个提议:“老子身强体壮,不会感冒。”
许喃便没再劝,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放在并着的膝盖上,模样乖巧。
“娇气。被我放了鸽子,你不会甩脸子不理我打电话骂我,或者跟我爸告状吗?有气就撒,看不惯就骂,跟小时候一样不讲道理地任性胡闹回去。自个站雨里折磨自己算怎么回事,看准了我会心疼故意的啊。”
李衡在凶她,但句句都是担心她。
许喃垂着头,眼梢爬上了红痕与热意。她闷声反驳:“我小时候挺懂事的。”
“现在开始学。”李衡记忆里,许喃小时候的样子很模糊,只记得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漂亮得要命,跟瓷娃娃似的。他瞧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终究是说不出狠话,但他字典里压根没有温柔这俩字,有心却也不擅长,一时语气别别扭扭:“平时挺聪明一人,知不知道你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下次再敢糟蹋自己试试看。”
许喃小声解释:“我没生你的气。”
李衡哼声:“被我放鸽子还不生气,你还挺大度。”
许喃认真道:“你不是有事吗,我记得的。”
李衡被她堵得语塞,头一次觉得大度这个词不太受欢迎。他冷硬地质问:“为什么不知道找地方躲雨?”
许喃没吭声,不敢答。
李衡腿往前一伸,用鞋尖碰了碰许喃的鞋子,催促:“说话。”
“……比赛结束后,我遇到我爸了。”许喃的嗓音浸了雨水般冰冷,“他来接于纾彤回家。”
小姑娘咬着唇,语气认真郑重,李衡一下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直到丢在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打破了房间的死寂,是他订的外卖到了。
等他去前台把东西取回来,刚才紧张的谈话氛围已经散了。
李衡把其中一个袋子丢给她,是给许喃买的换洗衣服:“去换。”
纯棉舒适的家居服,她有一套类似樱桃图案的夏天穿的短衣短裤,李衡这次买的是长袖的睡裙。
等她进卫生间换完睡裙出来,李衡已经把外卖拆出来,打包盒的塑料盖都拆了摞在一旁,连筷子都给许喃拆开摆好:“过来吃饭。”
李衡熟悉许喃的饮食习惯,点的都是她爱吃的。
许喃中午为了准备比赛没敢吃太饱,比赛结束后本该要饿,只不过接连发生的事情出乎她的预料,心情沉重,连肚子饿的念头都没有。
这会跟李衡待在一起,虽然没聊到问题的关键,但似乎聊不聊的到都不关键。有李衡在,好像什么困难都不算麻烦。
嗅着空气中喷香的味道,许喃舔了舔嘴角,是真的有些饿了。
这顿饭吃完已经夜里九点,窗外暗夜笼罩城市,暴雨如瀑,噼里啪啦的雨声营造出一种意外的宁静。
卫生间里,花洒声停。李衡用一条白毛巾边擦头发边出来,注意到靠坐在靠窗这张床上玩手机的许喃。
许喃注意到李衡投来的目光,锋利明亮,少年穿着短衣短裤,四肢矫健修长,肩膀宽阔。四目相对,她下意识往上拉了拉被角。
“……”
李衡被她动作弄得莫名,轻嗤声,走到房间另一头把许喃随手丢在那的吹风机捡走,扭头回了卫生间。
吹风机嗡嗡嗡的工作声中,许喃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反应莫名其妙。
李衡吹完头发,再出来,反锁了门,把灯关了几盏,只留光线微弱的床头灯,靠在另一张床的床头。
暖黄色的灯光笼罩着女孩小巧精致的脸庞,黑亮柔软的长发散在肩上。
许喃玩一会手机,便要伸手挠挠后颈。
李衡注意到,以为她又过敏了,定睛一看,注意到领口处的半截水洗标。
“过来我看看。”李衡起身,坐在靠她这边的床沿上,冲她招招手。
许喃怔了下,登时紧张起来,有一瞬的犹豫:“看、看什么?”
“坐这里。”李衡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床沿,示意。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没睡在一个房间过,虽然是两张床,但中间隔着不到半米。
要是想的话,两人各自躺在床上手伸到中间都能牵上……更别说面对面坐着了,要做点什么似乎很容易。
而且所处环境、光线氛围正好,总有种要发生点什么的暧昧隐秘感。
许喃慢慢吞吞地挪过去,距离他尽可能远地坐在他拍的位置。
李衡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往前坐一些,上半身缓缓朝她倾过来。
被李衡扯住后领口时,许喃喉咙紧绷,下意识抬手,按住了李衡的胸膛,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模样胆怯地制止道:“李衡。”
“……”
李衡视线从刚才害她不舒服的水洗标上移开,对上女孩不安犹豫的眸子。
手指指背在她滚圆饱满的额头上一敲,轻嗤:“瞎想什么。”
水洗标缝在布料里,徒手没法拆。李衡下床,从自己脱掉的外套口袋里找到串在钥匙扣上的指甲刀,回到床边。
他站在两张床之间,扳过她肩膀,说:“别乱动,我帮你把水洗标剪了。”
小姑娘侧坐在床上,朝后偏头。李衡手臂有些凉,落在她的肩膀上,许喃脸挨得近,被衬得有些烫。
李衡的声音便在这时响起:“大人有自己的生活,没有法律规定必须为了孩子做牺牲。不论情愿与否,我们都能学会自己去面对人生。”
她顺着少年结实有力的手臂线条往上看,凸起的喉结,紧绷的下颚线,专注而小心的眼神。
两人身上裹挟着同样的气息,一起淋过雨,拥抱过,用同一瓶洗护用品,在同一间房里呆了一整晚。但他身上个人气息依旧浓烈,像青草也像阳光,有野性也有痞气。
李衡的手臂被女孩呼出的气体拂得有些痒,他偏了偏目光,对上她安静乖巧的眸子:“许喃。我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人,但我认准的人和事,不会轻易丢弃。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不管前面有什么,我都会陪你闯过去。可能帮不了什么忙,但不会丢你一个人。任何时候,你都不能用自残来伤害自己。听明白吗?”
许喃微微停直后背,小声:“我记得了。”
李衡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压下一切躁动恐慌的情绪,让当时甚至此后很多年的许喃都感到安心。
随着她的动作,背后的衣料从皮肤上荡开,李衡垂眼,恰好扫见少女纤合度的白皙后背,心头微热。
“别乱动。”他及时移开视线,沉声提醒她,目光聚精在秀丽的脖颈处。
缝制的线过于细,李衡费了些时间才剪干净,没放过一点线头。
李衡那时是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所以才敢承诺。
少年人的爱,没有瞻前顾后,不会权衡利弊,直白又热烈。
只不过,前途太险恶,两个人太容易走散。
第20章 有很多不如意,却从不缺爱一切的勇气。
20
翌日是个大晴天。
许喃在生物钟作用下醒来, 睁眼见李衡正从外面回来。她拿回送去干洗的衣服,放到床尾。许喃缩在被子里只露个脑袋在外面,眨着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他的动作。
昨晚这种感觉还不强烈, 早晨睁眼就能见到他,还要在他面前起床, 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件很害羞的事情。
偏偏李衡还在问:“还不起吗?”
许喃往被子里缩了缩, 小声说:“等一会。”
“那你等吧。”李衡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 开始玩手机。
许喃见他没有转头的意思, 才撩开被子起身,抱着床尾的衣服, 弓着腰进了卫生间。
离开酒店, 许喃看手机, 才注意到许群究昨晚给自己发过消息,祝贺她取得好成绩,以及转过来的两千块钱。
许喃像往常一样回复,把钱收下,没流露多余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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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 北央下雪了, 校园白茫茫一片,亮堂又漂亮。
开学至今, 班主任没有调座次, 每两周,向右平移一次。下雪这天, 许喃正好换到靠走廊的窗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