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风里话【完结】
时间:2023-07-04 14:42:12

  如此她吐一碗,饮一碗,时辰和力气便这般散去。
  她也不想多事,让自己难受,便持着勺子小口小口进着,喝两口缓一缓,然后继续喝。喝剩小半碗的时候,她将勺子扔在碗盏中,合眼撑着腰身喘息。
  将近六个月的身孕,已经显怀。而且因为她瘦得厉害,胎腹便格外明显,从后头望去,腰肢仿佛随时会折断。
  是故,郭玉见她这副模样,赶紧上去扶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偏一旁的嬷嬷还在道,“夫人还有半碗未用,缓了缓喝了吧。”
  谢琼琚喘过一口气,蹙眉道,“且这样吧,实在咽不下。”
  那婆婆便捧来一碗点心,“那夫人将这血燕进了,您早膳还不曾用完。”
  谢琼琚脑海中隐约呈现出早膳那一桌膳食。
  她进了的。
  用了半碗小天酥,一个胡饼,虽然吐了,但是后来她又喝了一碗牛乳,还咽了两口贵妃酥。
  为了防止再吐,她足足用了大半时辰才吞下去,吃出一身汗,怎么就还没用完。
  “夫人,您用不下,但也得顾着腹中孩子。且再进些。”
  谢琼琚耳畔都是这嬷嬷的劝解之语,满脑子都是早膳的各种吃食,只伸手去端那盏血燕。奈何右手抖个不停。
  郭玉要帮她,被她拂开。
  她终于端起碗盏,直往那人身上砸去,然后拂袖将桌案上所的东西都砸出去。
  “我不吃!”
  “都给我滚——”
  “滚!”
  她撑着身子,边吼边起身,然人还未站直,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皑皑和贺兰敏便是这个时辰到的,匆忙唤来薛素。
  薛素把脉道没有大碍,就是晕中情绪反复,有些动了胎气,不是太严重,扎上两针便好。
  果然,扎过针后,大概两炷香的时辰,谢琼琚便睁开了眼,清醒过来。
  皑皑红着眼,伏在她床头。
  须臾攒起一点笑意,赶紧将贺兰泽的回信给她看,“阿翁让我们相互照顾,阿母哪里不舒服,皑皑给你按按。”
  小姑娘扶着母亲坐起来,给她顺着胸膛,又膝行上去想要给她按揉太阳穴。不想谢琼琚抬手止住了她。
  她握住她手腕,冷然道,“阿母无事,你出去吧。”
  皑皑看她一副不耐烦的漠然神态,难免有些受伤。自从回来,谢琼琚对她的态度便是如此,热一阵,冷一阵。
  确切地说,对谁都如此。
  仿若没有什么她在意的东西,又仿佛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她担负起来。
  谢琼琚缓过神,有些意识到孩子的情态,心中有万语千言,手中有举止无数,但是她莫名觉得累,什么也不想动,到最后,只合了合眼,勉强柔和了声色道,“阿母与你祖母说会话,你出去把门带上。”
  她看见了坐在不远处桌案旁的贺兰敏。
  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会仅剩的一点神思,且留着应付她吧。
  皑皑合门离去,光线自然暗下一层,贺兰敏起身来到她榻边。
  谢琼琚眉间颦蹙了一下,一只手扶在腰侧。
  贺兰敏掀开薄衾,果然是胎动了。
  “动得这样厉害,让你受罪了。”她伸手抚上胎腹,细细感知。
  “阿母此来所谓何事?”谢琼琚并没有避开她,反而往榻背上又靠上些,露出身前更多的位置容贺兰敏抚摸,合眼笑了笑,“妾乏得很,一会又贪睡了,阿母有话直说吧!”
  贺兰敏的手顿在她腹上,莫名恼怒道,“你倒是阿母常长阿母短唤得挺顺口,人还没过门,哪来的脸面!”
  “阿母亲至红鹿山接妾,众目睽睽下,不是自称阿母接你回家吗?”谢琼琚笑意婉转,低喃道,“阿母喜做伪君子,妾不过是附和您做个小女子。既然您不喜,妾不唤便是。”
  谢琼琚顿了顿,“夫人,您有事说事。”
  贺兰敏将人来回扫过,收回手冷嗤道,“你如此破罐子破摔,小心旁人性命为你所累。”
  “这话,妾得还您。”谢琼琚低眉看着隆起的胎腹,又深吸了口气缓神,“该是您莫要刺激妾,薛大夫不会没告诉您妾的状况,或者在您一手调理下妾身子几何,您不会不清楚吧?妾何时一口气上不来,何时一闭眼再也醒不来,母子俱陨,不划算的怕是您!”
  殿中静下几息,贺兰敏诧异的眸光慢慢恢复平静,“薛素道你郁症缠身,思维不济。不想竟让你想明白了!”
  “你说的没错。我不在意你性命,但你腹中这个,我是一定要保的。”贺兰敏也不再伪饰,承认道。
  谢琼琚颔首,似觉攒了些力气,只应声道,“当日郎君出征,遵从妾意,将妾安置在红鹿山上。一来山有防备,而来他是同前头去冀州验兵一样,将妾的安全重新放在您手中。妾凡有危险,皆是您之错。故而您自然不敢碰妾。只可惜,他大抵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早在妾入山之前,您的计谋便已经开始,是您换了妾的避子药,是不是?”
  “怪不得吾儿魂迷心窍,可真是玲珑心肠。”贺兰敏含笑颔首。
  “高门后院里的事,大抵你我女子之间会机敏许多……”谢琼琚靠在榻上,又缓过一口气,轻叹,“所以一尸两命,我便还是死在您手上。这同我未有孕而亡,你同样无法向你儿子交代是一个道理。故而,你欲用一生来抵一死,杀掉谢氏,保下谢氏用命换来的孩子,以此逃掉你的罪孽,平息你儿子的怒火,用吾儿之生延续你儿之生,对吗?”
  “对!既然你想得这样明白,我亦没什么好说的。也好,总算死也是个明白鬼。”贺兰敏看她一眼,“如你所愿,我还得留着你的命养我孙儿,也不多扰你了。此来就是给你看个喜讯。”
  贺兰敏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很明显是贺兰泽的第二封回信。
  吾母如晤:
  今凉州已定,后将造船渡九皇,各州一统指日可待。望母安好,勿忧。
  “看到了吗?吾儿不过月余,便吞下一州城,如今已经谴人造舟,横兵九皇河。这巍巍大梁河山,皆是吾与吾儿的。你可是盼着他还能回来脱你出绝境,你且看着势头,绝无可能。待他归来,江山在手,纵是痛失你,但你儿延续着你的血脉,我保着你们的子嗣,他就不会苛责我,他就能走下去。”
  谢琼琚一时并没有回应,只是沉沉盯着那封信上的寥寥数语,脑海中又浮现出皑皑片刻前给她看的那封信。
  确实,都是他亲笔。
  字体仍是笔酣墨饱,流水横姿。然笔劲明显失了力道,筋骨绵软,风雷未生。根本就是在极疲惫的情态下写下的。
  当年她回汝南探亲,他在长安城中被王氏儿郎刁难,报喜不报忧给她的书信就是这样的笔迹。她亦是因为看了如此痕迹,方提前回去长安,寻了王五出气。
  月余得一州,还是凉州这般辖有六郡的大州,他何苦这般拼命!谢琼琚心绪有些起伏,尤觉鼻腔酸涩。
  只理气静心道,“妾平心论,在回这处之前,对夫人都是多有愧疚的。您流亡中抚养一子,何其辛苦。又将此子教养得文韬武略,何其不易。然妾却为家族弃他,一箭断他臂膀,毁他半条性命,阻他前程难行,亦是差点毁了您的梦想。后妾又声名不佳,您恐妾毁他清誉,所以,您百般不喜妾,驱逐妾,妾都能理解。未曾有过怨怼。甚至觉得理应如此,妾不该夺走您的孩子”
  “但是……”谢琼琚双眼通红,抬手抚在自己小腹上,顿下良久方继续道,“这遭之后,妾深觉,他为尔子,分明是他的悲剧。你恨妾欲除掉妾,不惜累及旁人,不惜将他也算计入其中,不惜将恩怨延续下一代。妾亡不可惜,妾这荒谬又贫瘠的一生,却是夫君子嗣皆拥有,很是富足。反而是您,您会失去他的。”
  眉眼虚弱的妇人,神色悲悯,“唯有遗憾,妾今生再见不得郎君。若能再见……”
  “对,你再也见不到他了!”相比谢琼琚的平生静气,贺兰敏似被戳中软肋,豁然起身,辩解道,“你有多在意他呢?你若真在意他,你现在就该一头撞死,如此把罪责全部推于我身,让他恨我、随你而去。可是你做不到,因为你知道你一死,你带着腹中的孩子死,我就会杀光那些无辜的人……如此算,阿郎在你心里也不过如此,比不上那些你在意的萍水相逢的人。”
  “谢氏!”贺兰敏合了合眼,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励缓下声色,“其实你当初对吾儿做的那些,抛却一个母亲的身份,于立场而言,我是可以理解你的。但是你之错,便是没有死在最合适的时候。你若死在长安城的那场大火里,我会允许阿郎一生念你,也敬佩你抽慧剑斩情丝的决绝。但是你活到了现在,便生生活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你若不死,阿郎当一生破不了情关,一生不会娶妻生子……你误他一生!”
  谢琼琚长久凝望她,最后摇首,“你从未问过他想要什么,亦不曾见过他为之如何努力,只是妄图施加你的欲望于他,这是不对的……他是个人,是……”
  似是疲累之计,谢琼琚断下话后,好久没再开口,只一手攥着胎腹上的布帛,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
  贺兰敏瞧她怏怏模样,唤来医官陪侍,待她转醒,只强灌安胎药与她。
  薛素一路陪她回陶庆堂。
  阴影斑驳,日光点点落在二人面庞,明明灭灭间辨不清彼此情绪。
  “有什么话就直说。”贺兰敏坐在水榭回廊下,尤觉胸口堵得厉害。
  虽然知晓贺兰泽不可能途中回来,但总是心有惴惴。
  “夫人,不若将柴胡疏肝散和血府逐疲汤这两味给谢氏添上吧。她如今脉像不稳,肝阳上亢、气滞血瘀,这些都是郁症外化的表现,若这般下去,怕她即便撑到足月,届时也未必能诞下孩子。”
  “你不是说这两味药对胎儿不好吗?”贺兰敏自闻是个男孩,便愈发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毕竟念及贺兰泽,纵是没了谢氏也难保他何时再娶妻室,总要有个后嗣先对追随的文武作个交代。再慢慢图之。
  “我看了红鹿山的方子,可以试一试。”
  “对孩子完全无害?你有几成把握?”
  “八成。”
  “那便算了。”贺兰敏别过脸道,“所谓生不下,是从母子俱安的角度,我只要我孙儿,孩子无虞便可。”
  “你好好给她安胎便好,定让她足月而生,早产的孩子养来费劲。”
  日升月落,月降日出。
  谢琼琚的身体时好时坏,孕六月的时候,还有过一次见红。如此躺了十余日方能下榻。
  只是至此为保胎,屋内烧艾不绝。
  六月酷暑,虽然置着冰鉴,但屋中还是让人难挨。
  谢琼琚看着陪侍她的一众侍女,多有抱歉。
  其实她自己已经感觉不到多少外在的环境触感。因为她体内虚寒,小腹时不时阴寒绞痛,而外身肌肤之上确实终日盗汗不绝。
  内冷而外热,同殿中置着冰鉴烧艾,差不多。
  竹青给她蓖发缓解胀疼的头颅,稀疏的青丝间竟发现一根白发,整个人愣了许久才怔怔回神。
  郭玉给她按揉抽筋的小腿,未几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两人悄声退下,避在一处低语。
  竹青道,“当时若是姑娘早一刻咽下那药,眼下也不用受这样的罪。”
  郭玉亦红着眼道,“阿雪寻常三餐都用得费劲,司膳处还流水一样的把补膳送来……我宁可阿雪明日就将孩子诞下……”
  “我们都出不去!”竹青道,“要是有人递个话给郎君就好了。”
  “递有何用,我接了阿洋的书信,道是战局极好,如今已经对垒九皇河,只待船只到位,渡河而去,不出两年,剩余州城收复,郎君就天下在手。这会便是知道了,他能回来吗?”
  这话退口,二人四目对望,各自哀哀不语。
  郭玉是因在心中听了阿洋的豪言壮语,只觉男儿酬壮志。
  竹青是回想从长安到如今,贺兰泽的十数年谋夺天下的信念,亦觉没有归来的希望。
  谢琼琚躺在榻上,缓缓睁开了眼。
  自从被停了药,她又开始梦魇增多。然孕期有多嗜睡。
  如此在昏睡和惊梦中反复。
  虽是三重帘帐落着,外头侍女的话语也很足够轻,但不知道怎么她还是听到了。
  许是人之将死,时日无多。
  她如今渐生期待,仿若是生前一梦,格外想再见他一面。
  但是又注定是这一生的遗憾。
  红鹿山前,他们已经做过诀别。
  红鹿山。
  想起这处,她恍然又想起送给薛真人的那只雪鹄。
  两千里路途,雪鹄不渡。
  她原是作了旁的念想,但也是微乎其微。
  三月至今,已是百日过去,不该再有奢望。
  她起身下榻,竹青和郭玉匆忙过来扶她。
  她笑了笑道,“眼下无碍,我想练会字。”
  竹青频频颔首,回来的这几个月,这是她打发时辰唯一可做的事情。且也很好,每回练完字或者绘完丹青,她或哭或笑,心情都能舒坦些。
  谢琼临窗临帖,抬眸看窗外东边那头光秃秃地梅枝,想起贺兰泽说的话。
  他说,这些年在此植梅千株,当作吾妻与吾同在。
  她将帖子搁在一处,铺开纸张记录。
  她感觉到了,自己记忆力愈发地差,所以很多事只能用笔记下。其实身后事,原该没有太多牵挂的。
  大抵是一些当面无法言说的话,开不了口,写下来看一看,成为另一种无妄和可笑的慰藉。
  写完,看完,她便揉碎扔掉,若是夜中便点烛焚尽。
  她招来竹青,嘱咐道,“我们去院里,给梅树教些水吧。”
  竹青还未来得及回话,自十日前,她胎满七月,来此看顾给胎儿授教的女先生便拦了上来,道是眼下日头偏西,又是七月天,阴月里,暮色上浮时不宜外出。
  皇室贵人有妊,七月而就蒌室。太师持铜御户左,太宰持斗御户右,太卜持龟甲御堂下,专官文武御其门内,受礼乐于贵人子。
  乃是严格的监控和胎教。
  眼下,贺兰敏寻来七位女师傅,便是按昔年皇家规矩,看顾着她的孙儿。
  仿若只是她的孙儿,而不是另一个妇人的儿子。
  谢琼琚难得的一点好心情被破坏,却还是耐着性子道,“尚有日照,我就想和那些梅树近一点。片刻便回。”
  又上一个女官,道是夫人顾念腹中子,明日再赏不迟。
  “我就要这会看,一息也不想耽搁。”谢琼琚抬起了手,又放下来,“我不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回贺兰敏处去。”
  这些女师傅,原是听闻住在主殿的这位夫人,情绪难测,喜怒无常,亦听闻有嬷嬷被她砸碗毁面,有喂膳者被她拔簪刺身,难得她眼下控制自己不再动手,遂只匆匆而退,去往陶庆堂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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