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蔺封垂眼不知道在看什么,意味不明地答应了一声。
“那个……珀西中尉会调查保安姐姐吗?”余小亮还站在原地没动。
“不会。”
余小亮高兴起来:“是吧,她是我们自己人。……队长,你们两个是不是以前认识?”
蔺封终于从仿佛塑像一样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他挑眉看了余小亮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具伪装成你的尸体,我看了都差点被唬住了。但是保安姐姐一眼就看出不是你。我后来问过了,她说那具尸体比你矮,”余小亮咋舌道,“……2.7厘米。”
“她的异能和眼睛相关,你忘了吗?”蔺封似乎是觉得疲惫,神色恹恹道:“她不是镜海大学的保安,别这么叫她了。我们也……不认识。”
余小亮总觉得队长最后几个字,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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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如意的房车内饰改装好了,至于她要求的外部装甲,金磊还在为她收集材料。
辰时雨现在就躺在房车上的折叠床上,手里摊开一本书。方如意踩着椅子往墙上挂上一副挂画,画的主体是个飘雪的深井,一个小女孩蹲在井底,痴痴地伸手拢着井口透下来的一缕光。
画面整体色调偏暗,却并不让人觉得压抑和阴沉,反倒像黑夜中的灯塔、灰烬里的火星那样,有种别样的希望。
“时雨姐,我挂正了吗?”她扭头问道。
辰时雨放下书。“最左边比最右边高0.4厘米。”
“啊?”方如意眨了眨眼。
“正了。”辰时雨改口道,“下来吧。”
辰时雨把视线重新落到手里的书上。她其实并没有在看书,而是在学习刚解锁的【废土生存指南(二)】的课程。指南(二)中的知识已经涉及了一阶和部分二阶的污染生物,详细解释了它们的习性、弱点和攻击方式。
完成这部分课程的学习以后,辰时雨可以解锁【弱点标记】这个奖励,她已经在对付冥王蜈蚣的时候使用过了,十分实用的技能。
但这次没有系统出手预支奖励,她必须牢牢的把所有相关的污染生物的信息全部背下来,才能解锁奖励。背到烦躁处,辰时雨也会想着,要是能全部背下来,那有没有【弱点标记】这个奖励也无所谓了,反正她已经记下了这些污染生物的弱点了。
其实她也知道,两者直观程度差距之大堪比平面插画和立体模型。当时在矿道里面对污染冥王蜈蚣时,它身上的致命处可是被清晰地勾勒出线条来。要是抛给辰时雨一段“冥王蜈蚣的心脏管位于消化道的背面,由来自背板内壁的皮肤悬挂起来,呈一根纵行的管状血管……”
那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对地方。
她假意翻过一页手里的书,继续记诵这些新知识。
方如意凑过来,愣了愣:“时雨姐,你看得好认真,半天才翻一页。”
辰时雨和书中插画上倒着的人脸大眼对小眼,沉默了一瞬道:“不用那么委婉,下次可以直接告诉我书拿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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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雨是在第二天得到了蔺封传来的消息。金磊还想给辰时雨弄个轮椅来,辰时雨用实际行动向他展示了什么叫健步如飞。
治愈凝胶的确好用,不过,辰时雨本身的伤口愈合速度也不赖。
走进约定好的房间,她有些吃惊。这里明明是个会议厅,却被改造成了一个微型法庭的模样。
她挨着余小亮坐下。“这是在干嘛?”
余小亮低声解释道:“我们的调察官可能是军区的审判庭见多了,喜欢搞这种东西。”
“哪位?”
余小亮比划了个卷发的动作。辰时雨在他的暗示下,很快区分出了这位调查官。她觉得珀西有点眼熟,好像也在下矿洞的队伍中,那她怎么没在矿下见到他?
“珀西原本不是战斗人员,他虽然是异能者,但是异能叫做‘精神诱导’,只对人类生效,对污染生物不起作用。这次下矿洞,他的任务是检查固定在矿石探测机器上的一种放射性物质盒有没有泄露,所以进去不久就脱下了作战服,换上了防辐射服。那具看不清脸的尸体身上穿的,就是他换下来的作战服。”
赵诚也坐了过来,他似乎和珀西的关系不太好,一开口就把他的异能透个底掉。
“精神系的异能?那他倒是很适合去审犯人。”辰时雨接口道。
“适合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尽力又是另一回事。”赵诚咬牙道,“为了尽快推进武器工厂的建设,只怕他不想深究下去。”
又有几人渐次入场。
自此所有人都到齐。在场的除了军区几人外,只有金大维、井眉、易风华和辰时雨。他们之间各有派系,显得辰时雨格格不入。
辰时雨坦然的坐在椅子上,她当然坐的住,算起来,她可是“原告”和“受害者”,了解真相理所当然,只希望今天这件事能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
珀西先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白,然后直入主题。
“鉴于矿井内试图发起袭击的二人均已死亡,我们先审问了破坏电力系统的矿工张丰茂,以下是他的供词。”
老张并没有出现在现场,珀西放映了一段视频。
画面上老张带着手铐,他十分激动,反复喊着:“你们根本就不是好心来建工厂,就是想要我们的矿!先是工厂,马上就是军队进来,金石城就不是我们的金石城了!”
辰时雨想去看金大维的表情,他的脸被辰时雨身边的赵诚挡住了,只看见他绷直的背。
视频仍在继续,身旁看守的人稍有松懈,老张就卯足了劲儿要往墙上撞。这时,画面黑了一瞬,再亮起来的时候,有一道柔和的声音凭空出现:“张丰茂,你不贪图钱财,也不想要名利,你愿意做这样的事,这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
老张呆坐在地,脸上出现了一种茫然。
依旧不见这道声音的主人。“你爱慕他?感谢他?崇拜他?”
老张的表情几度变换。
声音变得笃定:“你感谢他。他帮了你很多,如果没有他,你会留下终生的遗憾。”
老张愣愣点头:“是的。孩子想要读书,学费太贵了。我去申请贷款,下不来,他的成绩不算好,我们两口子也没本事。可他想读书,不让他读就浑浑噩噩的,跟丢了魂似的,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
“他资助了你儿子的学费,这么多年从未要过任何回报,你很感激他。”
老张瞳孔有些失焦,他流下两行泪来:“矿下有怪物,怎么就是没人听呢!老蔡挨个门敲,来回跑,没有人活着,全都死了,连尸体都被吃了。他自己肚子也被咬了个大窟窿,怎么还要人下去送命?怪物是怎么出现的,谁也不知道。这个被杀了,下个万一又出现了怎么办?不要下矿了……不要下矿了……”
他哆嗦着嘴唇,不断的重复着。
话题被扯远了,那个声音循循引导:“他一和你提起这件事,你就觉得很有道理,他还答应会配合你给他们换上没多少电的矿灯……”
老张不住的点头。
“他是……”
“……井秘书!”
满座寂静。
井眉抱臂端坐着,视线一直朝正前方看去,像是在看视频结束的黑屏,又仿佛什么也没看。从辰时雨这个角度很难看到她是什么表情,只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镇静。
“我的确资助了张丰茂的儿子,但从未提过让他在矿井下切断电源的要求。据我所知,这位珀西中尉的异能属于精神系,谁知道是不是你把自己的想法植入老张的脑中,让他说出你想要听的话呢?”
珀西微微一笑:“因为自身职务的关系,本人的异能相关信息属于公开状态,而且经过了军区的认证。我的技能‘精神诱导’只能引导对方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不存在洗脑的效果。”
井眉微微抬着下巴,表情明显看得出对珀西的话表示怀疑。
珀西的语气并不严厉,反而低沉优雅,像是大提琴的鸣奏。“好吧,那我们跳出精神层面,回到确凿的事实上。井秘书,你为什么会想到资助老张的儿子,他并没有优异的成绩,也并非求学若渴,而是出于逃避工作的目的以及一部分虚荣心理才希望就读大学。
联邦大学的升学率不足百分之八,在金石城里,这个比例低到百分之五。大多数家庭都负担不起高昂的学费,无法就读大学并非什么稀奇的事。更何况你选择的这个资助对象各方面都很平庸,你为什么单独选中了张丰茂的儿子?”
井眉松开了双臂,手指交叉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我受城主的资助读完大学,经济条件改善后想要通过资助他人的方式感念城主的恩情,这很奇怪吗?”
“至于为什么选中张丰茂的儿子,我想说的是,成绩优异又无法承担学费的学生都知道可以申请城主的助学基金,剩下的当然是成绩没那么好的。我去了解的时候,对方向我展示的是一个渴望通过求学改变人生的好孩子形象,我被蒙蔽了,于是资助了他。”
珀西继续说道:“资助张丰茂的儿子时,你的职位已经是金石集团董事长秘书,张丰茂一个普通矿工为什么会接触到你这样的集团高管?”
没等井眉回答,珀西就自顾自的答道:“根据你过往的入职资料显示,你曾担任矿山安全监察员,在一次下矿中遇险,是张丰茂救了你。你和他关系匪浅,即便后来工作调动,你们依旧保持着联系。”
井眉没有反驳。
“现在你已经有了驱使张丰茂的先决条件,让我来猜猜你的动机。”
“你反对军区在金石城建造工厂,理由是担心军区插手金石城内务。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井眉,你仇视军区。”
“你来自废区,十二岁的时候通过非法移民的方式进入联邦,你将童年所有的不幸归结于军区与废区恐怖组织的斗争,因此,你对军区怀着很深的怨念,希望破坏军区与金石城的合作。”
在满场的寂静无声中,仿佛所有声音都被放大了无数倍。井眉心脏的搏动和擂鼓一样,身边的一切像旋转木马一样转动了起来。最隐秘的伤疤被揭开,那些剧烈的痛苦重新在胸腔里复苏,被她努力遗忘的记忆化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重新扎进她的脑海里。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井眉看着他们家的邻居、父亲的好兄弟从战场上回来了,他拥抱了自己的妻子,捏捏窜高了几寸的孩子的小脸,把用炮弹壳和子弹壳做的小玩意塞到他怀里,在孩子惊喜的尖叫中扬起嘴角。
也带来了井眉父亲的死讯。
井眉永远也忘不了,母亲大滴大滴的眼泪淌过咬出血的嘴唇,在下巴上留下一道浅红色的印记,她用头狠狠地撞向泥土和稻草堆砌的墙,晕倒时手里还攥着父亲的旧上衣。这个家失去了男主人,一个女人失去了她的丈夫,一个女孩失去了他的爸爸。
后来的记忆像被风吹散的沙子那样模糊,井眉只记得母亲拨开她额前乱糟糟的长发,擦干净她脸上的泥灰,盯着她的脸出神。
“你不能留在这里,”她的精神不正常了,时常陷入癫狂,“离开,离开!我要把你送出去!”
她疯疯癫癫的跑出去,消失了好几天。井眉找遍了整个小镇,连臭味熏天的垃圾堆都翻找过,还是不见母亲的踪影。
后来她自己回来了,带着缠在腰腹上血迹斑斑的厚绷带和一张盖了名章的纸条。
她脸色苍白的像鬼一样,眼睛里却兴奋的燃着火焰,她把纸条塞进井眉的怀里,反复说着:“去找这个人,带着纸条去,去联邦过好日子!”
几天后,井眉挖开了生满高大野草的坟墓,把母亲葬在了那件旧上衣的身边。
时间没能舔净血的痛苦,这些记忆锋利如旧。
“都说废区恐怖组织猖獗,可那不是什么恐怖组织,至少一开始不是。”一股喘不过气来的痛苦和悲哀包围了井眉,她隐隐知道珀西的异能发挥了作用,可是想说的话还是止不住的流泻出来。
“二十年前,我的家乡不叫废区,叫做赫海松,只是联邦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赫海松有很多很多的矿场,靠采矿为生的人占了人口的很大一部分,就像金石城一样。直到有一天,矿都被采光了,没办法养活那么多的人了。大家想去联邦其他的区谋生,可就在这个时候,赫海松唯一的核电站泄露了。”
井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飘渺的悲哀。
“联邦封锁了整个赫海松区,连带着里面的人。是联邦先抛弃了赫海松,抛弃了我们!我们反抗有错吗?!”
“我知道,赫海松是联邦身上的腐肉,一块没有价值而且溃烂的腐肉,你们这几个军区就是联邦的刀。可是,明明有锋利的刀刃,为什么要用刀背来割这块肉?”
井眉的眼神愈加空洞,她露出一个冷清清的惨笑。“十三年,战争陆陆续续打了十三年。十三天就能做到的事,你们用了十三年。你们更新了武器,训练了军官,清洗了内部派系,放任那些因联邦的纵容而逃脱的通缉犯们盘踞在赫海松,原来这才是对联邦最有利的局面!
赫海松成了废区,变成了财团黑色交易的中转站,军区的试验场,它是联邦一手创造出来的黑暗乐园!”
井眉情绪激动,尽管没有说一句认罪的话,话语间却已经证实了一切。她转向蔺封,双目赤红地盯着他:“你这么年轻就是少校,一定上过前线吧?你敢反驳我说的话吗?你军服上的徽章在滴血,你看到了吗?!”
蔺封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井眉说得很对,蔺封都想给她鼓掌了,她看透了战争的本质,战争追求的从来不是什么军事上的胜利,而是政治上的成果。
余小亮激动地要站起来反驳:“队长他才不是……”赵诚麻利地捂着他的嘴巴把余小亮按在座位上,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余小亮只好恨恨地闭上了嘴。
辰时雨按住了胀痛的额角,赫海松……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久到她已经忘记了,这也是她的故乡。
一些纠缠在一起的记忆想要破土而出,在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辰时雨离开赫海松的时候已经八岁,完全是一个孩子记事的年纪。可是她没有任何关于八岁以前的记忆,福利院院长说,是因为她进行了心理治疗,目的是治愈她的创伤和心理阴影,让她放下过去,开启新生活,不要再回想以前。
过去真的能放得下吗?
井眉被带走的时候,一直沉默的金大维终于开口:“在你之前,井眉,我资助了七十六个无力承担学费的学生,这笔钱不需要他们还,我只是对每个人说,如果毕业了,能考虑一下到金石城工作就好了。”
“只有你回来了,井眉。”金大维平静地看着井眉,“你是个好孩子。”
这是辰时雨第一次见到井眉微笑,她总是绷着嘴角,像是靠这种方式保持着自己的威严似的。笑着笑着,两滴泪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她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向金大维鞠了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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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辰时雨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没有画面,只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