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她看向秦元, “有什么话赶紧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
成导无语,这是告白环节,告白!被她整得跟审讯犯人似的。
岑玄不乐意去原来那个地点,节目组也拖不动, 只好开始计时。
工作人员手中的秒表滴答滴答响,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秦元却始终没有开口, 他知道岑玄想听的是什么。是那段过往。
看得成导都着急起来了。
岑玄倒是很平静,欣赏着远方的山峦,看雾凇沆砀连绵不绝。
“不应该吧秦总。”
岑玄看着风景说,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还有什么不能提吗?”
成导给听迷糊了, 什么过去那么多年了, 你俩果然很熟对吗!
滴答滴答, 最后倒计时。
岑玄也没逼秦元说的意思, “时间到, 别搁这儿傻站着了。”
成导有些遗憾, 竟然没偷听到大金主“告白”,痛失大瓜。
秦元轻轻叹息,递给岑玄一颗千纸鹤糖,看着她,终于开口。
“今天天气真好。”
成导扶额,绝了,这是什么开场白,小学生搭讪都没他俗好吗?
岑玄却怔了怔,下意识看向天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仿佛有种让人放空一切的力量,天气真的很好,和记忆里一样,她下意识接道:
“我们下次再跳吧。”
跳?跳什么?成导在两人的目光下,只好茫然而识趣地离开。
只留他们站在雪原上。
深邃无垠的天空好似一面魔镜,仿佛能将人的神志吸进去。
岑玄拆了那颗糖,任由蓝天和糖果将自己的思绪带去记忆深处,
那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那里,她正在经历《象牙塔逼供》里的“第七次逼供”。
但不止七次。
岑复礼先生接待完上门赔礼道歉的几位家长,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没有看她,“最后一次。”
他说:“记住,我的时间不是用来给你收拾烂摊子的,岑家的权势也不是用来给你摆平麻烦的。”
岑玄看着青紫的手背,故意让手指张张合合,感受拉扯伤口的疼痛,听到岑复礼先生的话,她问:
“你为什么用‘收拾烂摊子’和‘摆平麻烦’来形容这些事?”
明明受害者是她,不是吗?
岑复礼先生终于看向她。
“你觉得委屈是吗?”
岑玄仰着头,没说话,也没哭,她其实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委屈了。
她只是不明白。
真的只是不明白。
岑复礼先生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这是他们父女之间常用的视角,他从来不会蹲下来平视自己的女儿。
“请你向我解释一下。”
岑复礼先生问她,“为什么他们只针对你?——我知道什么叫‘受害者有罪论’,但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环境,都是一流学府,都会发生这样的事,只会在你身上发生。”
“你能解释吗?岑玄。”
岑玄不能,因为她也不知道。
那么这一切是谁的错呢?
岑复礼先生尽到了父亲的责任,帮她换班转校,也让那些人付出了代价。尽管只为维护岑家权威。
学校尽到了管理责任,事情发生后严肃处理,没有包庇任何人。
那些学生也在家长的逼迫下对她道歉,他们的家长在岑家别墅卑躬屈膝地哀求,我们家孩子是好学生,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求求你们,再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他们好像都没有错。
那错的人会是谁呢?
岑复礼先生不疾不徐地开口,像黑暗中高高在上的、没有感情的审判者,“请回答我的问题,岑玄。”
岑玄终于低下了头颅。
“是我的错。”
是她给天生讨人嫌,影响到了同学,让本来听话懂事的好学生变成了霸凌者;是她天生惹祸精,给家里带来了麻烦,让父母屡屡浪费时间为她收拾烂摊子——都是她的错。
审讯以岑玄的招供告终。
她有罪,存在即是罪。
这是无形的法庭,无人宣判她的结局,她觉得自己有自知之明。
于是她给自己判了死刑。
接下来,她决定找个没人的地方行刑,首都郊区最高的那栋烂尾楼就是极佳的刑场,她可以体验飞鸟的自由,也可以无声地离去,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她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挺幸运的,毕竟比起世界上其他死刑犯,她还有亲自挑选刑场和刑罚的机会。
岑玄带着愉悦的心情慢慢悠悠地上楼,却在本该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天台上,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蹙眉看着不速之客,那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胖子,他借助砖头笨拙地向围栏上攀爬,滑稽极了。
先来后到,投胎要排队。
岑玄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她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是的,围栏确实很高,是的,小胖子确实身体不灵活——
可她等了半个小时!
去你大爷的先来后到,投胎要趁早!岑玄上前扯开他丢在一边。
“给我让开!”
小胖子才发现她,瞪大了眼睛,但看到她踩着他搬来的砖头准备爬围栏后,震惊变成了愤怒。
“是我先来的!”
小胖子去扯她的衣摆,岑玄烦躁地踹他,脚下的砖块没堆稳,拉拉扯扯中,两人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你有病吧?!”
岑玄觉得对方真讨人厌,我都要死了,你还给我找不痛快?
这个世界上烂尾楼那么多,你为什么非得和我抢这一栋?!
你就是故意找茬的吧?!
小胖子显然也这么想。
好气,于是他们打了一架。
打得天昏地暗、忘乎所以,所有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情绪和心事,好似都在这一刻悉数宣泄出来,最后他们筋疲力竭地瘫在地上大口喘气。
岑玄累得大脑空空,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只呆呆地望着湛蓝的天空,不想动弹,也不想思考。
不知道过了多久。
身边的喘息渐渐平息,空气中只剩风声和心跳声,他忽而开口。
“今天天气真好。”
岑玄恢复了一丝思考的力气,认同他的话,今天天气确实很好。
天空蓝汪汪的,笼罩在他们上方,以这样平躺的角度看着,其他事物都退出视线,眼中只有这片天空。
明知道它很遥远,却有种它随时会坠下来,拥抱自己的错觉。
真好看啊,岑玄想。
美好得让人几乎遗忘一切。
阳光温暖地落在她身上。
她看着这片天,竟生出一丝不舍,像是心上飘来了一片羽毛。
最后一根稻草可以将人压垮,最后一片羽毛也可以带人飞翔。
她想,今天天气真好。
如果现在跳下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么美好的风景了吧?
那时她尚不知死亡的意义,只知它会结束一切,丑陋的,美好的,通通都会在坠落的一刻化为虚无。
蓝天太美,她还没看够。
她直直地盯着天空,鬼使神差地开口,分不清在和他说话,还是在问自己,“我们下次再跳吧?”
话落,两颗心仿佛被抛上了万丈高楼,风和呼吸都暂停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好。”
两个人都感到了如释重负。
这一次,他们相顾无言地离开,心想,下次可别再碰见他/她了。
可世界从不让他们如愿。
下一次,下下次,每一次,他们都能刚好碰见,冤家路窄、狭路相逢、阴魂不散——真是见了鬼了!
“让开,我先跳!”
“凭什么,我先来的!”
“你不会换栋楼吗?”
“为什么不是你换?”
“我急,懂吗?”
“我比你更急!”
“我被十几个人打了!”
“我差点被人杀了!”
“我妈后悔生我!”
“我妈拿针扎我!”
“我爸只喜欢我哥!”
“我爸一堆私生子!”
“爸妈不管我了!”
“我妈死了!”
他们站在烂尾楼的天台上,他们一无所有,他们遍体鳞伤,他们只能攀比苦难,他们之间没有赢家。
后来,他们都累了。
他们不争了,看到对方就知道这次跳不成了,于是直接坐在地上,自顾自开始说自己的事。
不在乎对方想不想听,不在乎对方什么看法,只一股脑地倒出来发泄情绪,任由风吹向远方。
他们已经见了很多次,阴差阳错陪伴了很多年,逐渐开始熟悉,化解干戈,成为朋友,但都很有默契,始终没有告知对方自己的姓名。
因为,没有名字的故事就只是一个故事,而有了名字,故事就变成了真实,会降临在对方的生活中。
他们明明都想从天台上跳下去,却又都不想变成一根稻草,吹到对方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里。
再后来,他们来得次数越来越少,也许是处境变好了,也许不是。
但这一定是分别的预兆。
没关系,他们已经重逢了。
“是你吗?”
岑玄看着他问。
“是我。”
秦元终于承认。
岑玄看着他,他的样子好像也不太难过,她不明白他之前半遮半掩是为了什么,“你变化挺大的。”
刚开始她真没认出来。
谁能想到当时那个爬围栏的小胖子,会是风度翩翩的秦总?
秦元轻声解释,“可能是当时服用了氟西汀、帕罗西汀之类的药物,会导致人体代谢功能紊乱。”
治抑郁症的。
岑玄问,“现在停了?”
秦元答,“停了。”
病也好了。
岑玄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确认什么,说:“那就好。”
秦元准备略过这些事,谈点轻松的话题,却听到系统提示音。
【黑化值-10(67)】
003:【啊啊啊听到了吗?!她的黑化值降下来了!10!一下子降了10!我就说你一定会成功的!】
003:【虽然你阴险狡诈冷漠无情是个超级变态的反社会疯子!但你果然是一个优秀的任务者!】
003:【冲鸭!反派boss!】
秦元错愕地看着岑玄。
她的黑化值降了。
他不想和她相认的原因很简单,他是过去的一个坐标,只要她想起他,势必会想起那些不好的过往。
但全然以一个陌生的身份出现,又没办法走进她的世界。
秦元只好拖,拖到岑玄已经得到一些美好的东西,足以抵消那些记忆带来的阴霾,但他失策了。
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不确定现在的自己是否足以达成从前与她的约定,是否符合她的预期。
但前世的踌躇给了他足够的教训,他做不到继续静心等待,便来到了她身边。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觉得今天实在不是一个相认的好时机,可惜拖不下去了。
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是——
她的黑化值降了。
他以为她会开心的时候,黑化值没有降,他以为她会不开心的时候,黑化值却降了。
为什么?
秦元感到困惑,他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岑玄。
003:【应该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看到曾和自己一样身陷囹吾的人安然无恙,犹如见证一个相同的命运焕发新生,这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是这样吗?
此时,岑玄注意到秦元的目光,神色古怪,“你这什么眼神?”
“确定病好了?”
秦元回神,岑玄直直盯着他,他只好拿出手机给她看诊断证明。
“真的好了。”
岑玄看了一眼,终于收回目光,“搞得我还以为你在诓我。”
秦元缓缓笑了,“怎么会?”
现在我们都好好的。
【黑化值-10(89)】
003:【??!!!】
003:【啊啊啊啊啊啊降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真的降了!降了10!10啊!啊啊啊啊!!!】
003:【啊啊啊啊苍天啊大地啊,这个世界有救了!岑姐!岑老师!您是我滴神!啊&*T@#啊啊%…】
【情绪过载,系统崩溃】
【正在修复中……】
006听到岑玄的黑化值降了,也跟过年似的在岑玄脑子里开心地放烟花爆竹,吵得她脑壳疼。
这时秦元递给她一个礼盒,就是之前他没送出去的“歉礼”。
他看着岑玄,笑问,“现在岑小姐愿意收下我的礼物了吗?”
岑玄看他一眼,接过礼盒拆开,“不会又是一个逝爹大礼包……”
她的动作顿住了。
礼盒里的是两只用糖纸折的千纸鹤,下面还压着几张照片。
照片里也全是千纸鹤。
秦元笑道:“太多了,我带不过来,只能拍照给岑小姐检阅了。”
确实很多,有一亿只。
那是他许下的承诺。
在天台的后来,其实他已经没那么想跳了,但他还是会去。
而且去得比之前还勤。
因为他担心,哪天要是她来了他没来,她真的跳下去了怎么办?
他没有立场去让她不要跳,谁也不能切身地体会别人的苦难,谁也没有资格去指手画脚别人的人生。
她来得次数越来越少,但他实在不安,万一她换了一栋楼呢?
某一天,其实就是他们在烂尾楼天台会面的最后一天。
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一定要跳吗?”
岑玄没说话,她从书包里拿出一罐糖,拆了一颗又一颗,放进嘴里嚼,似乎全然不觉得这样甜度太高。
他不甘心,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要怎样你才会不跳?”
岑玄避开视线,似乎觉得他有点烦,“我跳不跳关你什么事?”
他沉默了一下,还是说:
“我希望你不跳。”
岑玄正准备将漂亮的五彩糖纸揉了丢掉,听到这句话顿了一下,忽而改变想法,将糖纸铺平,开始垂眸折千纸鹤,但她还是没有说话。
他没了办法,只能坦诚地对她说:“我不想跳了,但我没有别的朋友,你要是跳了,我可能会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