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情形一目了然,一张木床,一张木桌。角落的位置立着一张可折叠的崭新竹榻。
虞凤翎了然,刚刚闻到的味道,怕是从竹榻上飘散出来的。
等人进到跟前后,崔明宣已经收起了刚刚把玩的那只木簪。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端茶送水这些事情,不用你来做。”虽说他行动不便,但也不至于被渴死。
虞凤翎听不出他的喜怒,下意识的朝对方的脸上看了一眼。
一张刀削斧凿的脸上,有着一双深邃如苍穹的眼眸,并不明亮的光影将他的五官勾勒得愈发深邃。
一对斜飞入鬓的长眉往上一寸的位置,横着一枚铜钱大小的疤痕。疤痕看上去有些狰狞像是新伤,表皮呈现鲜红样,想起这人流放之前脸部刻有刺青,虞凤翎下意识的觉得这道疤痕是他自己弄的。
对自己可真够狠的,不过也能理解。像这种带有惩戒性的刺青,都是用特殊药水刻画的,一辈子都洗不掉,倒不如一刀剜了一了百了。
许是她目光停留的时间过久,崔明宣薄唇微抿,修长的眉微微蹙起。
虞凤翎接收到他的转变,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作死,赶忙一脸歉意的说道:“那个,你别多心。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明明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少年郎,活生生的被那道疤痕给毁了。
崔明宣道:“没什么可惜的,不过是一副臭皮囊。”冷静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双漆黑的眼眸这一刻却深邃得如冬日寒潭一样冷。
虞凤翎有种脚底生寒的感觉,知晓自己这是把人给得罪了。多说多错,干脆转移了话题,“我等会儿要进山找食材,你有什么想吃的?”她打算弄点好吃的,替自己找补一二。
崔明宣的眉头松开了一些,淡声道:“随意。”
虞凤翎身子往前探了探,把自己有意在院子里种上一些蔬菜的事情和他说了一下,见对方一脸的赞同,她的心里有些小得意。
人一得意,嘴上就又变得没有收敛,一不小心就把借锅这事儿和他说了。
虞凤翎道:“今晚你喝药的时辰可能会比往常晚一些。”毕竟药罐子要先用来煮饭。
“无妨。”崔明宣不着痕迹的拉开了一下两人的距离,微微仰头和她说:“大伯一家少走动,买锅的银子我来想办法。”
虞凤翎下意识的打量了他一眼,不是她瞧不起对方,崔明宣这一副卧床休养的状态,除非天降横财,否则的话根本不可能。
哦,不对。刚刚那只木簪瞧着不起眼,若是她没看走眼的话应该是梨花木的材质,当铺里走一趟的话倒是能换不少钱,可瞧着对方那副时常拿在手里把玩的架势,估摸着是白月光一类的存在。
崔明宣虽然看不清她的小心思,但能看出她那副不信任的姿态,按着他以往的性子是不会多做解释的,这一刻却难得的开了口:“你进山的时候,方便的话帮我带一截木头回来。”当初藏匿的金叶子,余下不多了。在没有找到养家糊口的事情前,得省着点儿花。
木头?虞凤翎下意识的问了一嘴,“弄木头做什么,你该不会是要雕刻木簪拿去卖吧。”
崔明宣没有同她卖关子,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虞凤翎步履匆匆的往后山去,山道两边的树木被雨水浸润的叶子盈盈发亮。一阵风拂过,树叶上落下许多水滴。
山脚下瞧着路不好走,往里的山路却好走许多。虞凤翎一路健步如飞的,很快就来到了山窝里。一路上她的收获不小,蘑菇和春笋这种东西是山里常见的,她弄了不少,难得的是路上捡到了一只受伤的野鸡,附带的在草丛里捡了几枚野鸡蛋。
林间风声簌簌,虞凤翎就近的几颗老树上哗啦啦地落了一阵雨水下来。歇在枝头的几只鸟雀,齐齐扑腾翅膀的声音,令寂静的山间平添了几分肃杀气氛。
虞凤翎记得临走前崔明宣的嘱咐,她原本是要往里在走走的,想找找那种稀有的树木,眼下这个当头里,她顿时就歇了往里走的冲动。
主要是她一个弱女子,手里趁手的家伙也就一个铁锹。这种工具对付一些野鸡野兔什么的倒还可以,若是遇到野猪孢子一类的物种,完全没有胜算。
今日的运气倒不错,下山的路上遇到两颗死掉的树木,上面不仅长了平菇还长了很多的木耳出来。背篓的空间有限,虞凤翎没有贪心,主要是怕坏掉,各自弄了一些后在相邻的树干上留下了记号,改天进山的时候才能第一时间找到。
崔明宣需要的木头,也取自这附近。一切办妥后虞凤翎这才不紧不慢的下了山。
山上绿树成荫,重重叠叠的,身在其中的时候使其不知天日,虞凤翎越往下走的时候天色渐暗,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正好和急匆匆赶来的崔明溪撞上。
虞凤翎看了一眼天色,“你不会这个时辰还要进山吧。”她可不会自作多情的觉得对方是专程来找她的。
崔明溪一直在房里赶绣活,方才出来喝水的时候听母亲提起家里家外都不见虞凤翎的身影。崔家被流放到此地不过月余,以往厨房里大部分的活计都是她在做,家里如今添了人,她这才空闲下来,能够专心的绣花。
她嘴上对着虞凤翎不客气,心底对于家里多了个帮手,是很欢喜的。
得知她不见了踪影,想起早先一点的时候,母亲言语间略显苛责的态度,生怕虞凤翎赌气跑了,这才会急匆匆的往后山跑。
见虞凤翎没有看出自己的来意,崔明溪撇撇嘴,傲然道:“绣花绣累了,出来透透气不行?倒是你,进一趟山也不知道看着点儿时辰,大家都等着看你的晚膳呢。”
她不这么说还好,她这么一说,虞凤翎立马看出她一副口是心非的态度。不过到底没有拆穿她,只对着她扬起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崔明溪生出一种被她看透的错觉来,狠话到了嘴边后被咽了回去,只恨恨道:“你还有脸笑,等会儿见着大嫂看你怎么笑得出来。”刚才出来的时候崔之恒可是哭着喊着要吃鸡蛋羹,想起之前自己不过晚弄了一会儿,就被大嫂阴阳怪气了一番。崔明溪心里有种看热闹的打算。
崔明溪脚不停歇的走在前面,虞凤翎在路边找到一块不错的石板,她在水沟里洗净后这才一路抱着进了篱笆院。
刚一走近,就见着王淑兰正抱着孩子哄,小孩儿还算听话不是那种大哭大喊的场面。一旁的崔明溪等着看好戏,却发现大嫂只最初的时候脸色不好看,后面一见着背篓里的野鸡和鸡蛋后,脸上瞬间好看不少。
她在一旁不时的搓手跺脚,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第3章
虞凤翎母亲是五星级酒店的行政总厨,她自小耳濡目染的厨艺还算不错。
因为石板用得趁手,先前打算把药罐洗净后,用来当做饭工具的想法被她抛且了。虞凤翎直接在药罐旁边挖了个坑,一边熬药一边用石板做饭。
天色不早了,野鸡也没来得及处理,她打算留着明天给大家搞个野鸡炖蘑菇。况且中午才吃过野猪肉,对于如今的崔家来说,顿顿吃肉算得上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倒是其他的食材都可以用来烤着吃。
石板做饭这事儿挺稀奇,几人都围在边上看她操作。见她动作娴熟,随便巴拉几下石板上的蘑菇和春笋就争相冒出了香味儿,引得一旁的崔之恒嚷嚷着饿了。
对于这个花钱买的弟媳妇,两人身份天差地别的,王淑兰是打心眼里看不起对方。且崔明宣先前的未婚妻和她娘家沾着姻亲,于情于理她都不会和对方太过亲近。
眼下这当头,自然做不出讨要的那些话。
虞凤翎不知她心头的那些杂念,也没说什么,只是敲了两个野鸡蛋,撒上切碎的野葱和盐巴搅拌均匀后,少量多次的倒进蘑菇里。伴随着石板上滋啦滋啦的动静传出,不一会儿就好了。
她把熟透的鸡蛋菇挑进早已准备好的空碗里,抽空看了王淑兰一眼。后者倒是精准的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不客气的端起碗抱着孩子进了屋。
虞凤翎接着又烤了一些,让崔明溪给她卧床的二哥端了一碗进去。
看着碗里略显稀奇的吃法,崔明宣问道:“她弄的?”
虽然不想承认虞凤翎的厨艺确实不错,但崔明溪没有厚着脸皮说是自己的杰作。她道:“大嫂是个不搭手的,母亲和我的厨艺你也领教过。除了你那媳妇儿还能有谁?”
崔明宣脸色微微沉下,薄唇无意识的抿成一条线。
崔明溪见他这样,当场就黑了脸。别看她嘴上和心里瞧不上虞凤翎,比起崔明宣的前未婚妻,她还是更满意厨艺不错的虞凤翎一些。之前在院子里并未道尽的那番话,不过是想落落虞凤翎的面子罢了,谁让她躲了三天懒的,害得她没日没夜的当苦力。
家里出事后,林家第一时间就差人前来退婚。话里话外都是如今的林家不是他们能够高攀的,崔明宣这幅模样,她只当他还在念着不顾及一点情面的林翩翩。当即没好气的开口:“二哥你不会还想着那个女人吧,当时的屈辱你还想再来一次?”
崔明宣不想多言,但也不想她误会,扬声道:“住口,没有的事。”
崔明溪见他态度决绝,紧张的情绪稍微松弛一些。出门前不忘叮嘱道:“没有最好,即便是你有什么别的心思,也最好收敛起来安心的过日子。家里如今的情形,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崔明宣被她一副说教的口气给气笑了,出口的话也挺戳人心窝子的,“你也老大不小了,一天少往裴家跑。”
这话一出,崔明溪的双颊唰的一下就红了。崔明宣看出她的心思她一点儿也不意外,只嘴硬的道:“我去找表姐要花漾字,不行?”
崔明宣没在多言,只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虞凤翎见崔明溪失魂落魄的走出来,好心一问:“你怎么啦,没事儿吧。”
后者瞬间清醒,双眸里飞快的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崔明溪眉间紧紧拧着,气愤道:“做你的事儿,我怎样和你没关系。”
一番好心不被领情便也罢了,还被对方给吼了一通,虞凤翎的脸上也有了些恼意。她边烤边吃刚刚还摊了个野葱鸡蛋饼,这会儿肚子里饱饱的,也不打算当佣人了,直接起身罢工。无视身后的崔明溪那副跳脚的丑态。
虞凤翎不是个藏得住事儿的,喜怒都摆在脸上。稍晚一点儿给崔明宣端药进去的时候,直接被他看出了端倪。
崔明宣见她忙前忙后的,身子向前探了探,问道:“明溪惹你生气啦。”
折叠的竹床被虞凤翎摆在了屋中央,她从柜子里把被褥抱了出来,铺床的手微微一顿,后又继续动作。
崔明宣注意到,他此话一出,虞凤翎抖被子的动作力度明显大了几分,虽只是细微的变化,不难让他看出自己的猜测准确无误。
片刻后,崔明宣用他那平静中带着淡淡冷然的声音缓缓道:“明溪自小被惯坏了,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的,可她的本性不坏,如果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我代她向你道歉。”
虞凤翎不是那种分不清好赖的人,虽说她有些惧怕崔明宣这个嗜血的大反派,但对方从始至终没有对她表露出过任何恶意,心里的害怕自然而然的就淡了很多。
眼下见他一上来把姿态摆得这么低,她也就没必要把对崔明溪的怒气倾泄在对方的身上。
虞凤翎看了他一眼,声音平平的道:“和你没关系,你犯不着同我道歉。”
见她搭话,崔明宣没有瞒她,把刚刚和崔明溪拌嘴的事情和她道了出来,后又叹道:“说到底,她这怒气有一半是冲着我来的,你这算是受了无妄之灾,我向你道歉并不冤。”
弄清楚前因后果后,虞凤翎心里的怒火消了一大半。见时辰不早了,便走过去把屋内的烛火给灭了。
第一次和陌生男人共处一室,虞凤翎有些睡不着。总觉得睡姿不对头,翻来覆去的几次后床上那人似乎有低叹声传来。
虞凤翎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吵着人了,她问:“怎么还不睡,我吵着你了?”
崔明宣整日的卧床休息,夜里的觉一般都很少。他回道:“和你没关系,是我白日里睡多了。”
一时屋内两人都没在说话,虞凤翎见屋内气氛有些寂静,试探性的开口:“聊聊?”
床榻上的崔明宣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说。”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共处一室,虞凤翎被买回的第一晚就住了进来,当时屋内还没有那张竹床,是他看对方很抗拒和自己同床共枕,这才找表兄订做了一个。
他原本以为有了竹榻后会改善一下两人的关系,可一连几天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强扭的瓜不甜,他如今虽是落魄了,但也有自己的骄傲。他本打算从镇里回来后和对方好好谈谈,把对方送走。切不想从他一踏进篱笆院开始,对方的转变会这么明显。
虞凤翎不知原主和他是怎么相处的,她也没心思去靠拢。崔明宣是个心思深层的,她觉得自己的把戏很难骗得过对方,以其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倒不如按照自己的本性来。
她把自己有意明日去集市的事情和他说了,话一落地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主兜里连一个铜板也摸不出来。
她想到了那只野鸡,可已经放出了明日弄野鸡炖蘑菇的话来。她也干不出偷摸着把野鸡拿去卖了换钱这种事情,一时间虞凤翎有些犯难。
她在心里琢磨着要不明日一早先去后山一趟,碰碰运气什么的,说不定能逮只兔子来换钱。
见她突然禁声,崔明宣看出她的难处。同她道:“家里的钱财在母亲手里,你明日找她去拿。”
伸手朝人要钱这种事情,虞凤翎做不出。况且对方似乎也有意在她面前摆婆母的谱,她这过去要钱,岂不是正好被人拿捏?
稍微这么一想,虞凤翎就歇了去集市的想法。她道:“算了,也不是非去不可。过几日再说吧!”随后便是一副不予多谈的态度,直接裹紧被子翻了个身,背朝着床榻的方向。
半夜的时候,虞凤翎被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给弄醒了。她没多想以为血腥味儿是从野鸡身上发出来的,透过纸糊的窗户她瞧了一眼天色,见天色还早,便又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院子里便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乱,虞凤翎躺在竹榻上静静听了一会儿,听得并不真切,只听到“伤口,流血”等一系列的字眼。
过了几息,门口有脚步声传来,接着就是崔明宣杵着拐杖进了屋。
虞凤翎拥被坐起,仰起头,问道:“你腿流血了?”结合刚刚听到的字眼,她想起昨夜闻到的那股子血腥味儿,免不得的问了一嘴。
崔明宣怔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含了一下胸。没有回答她,而是把捏在手里的一片金叶子递给了她。
“你去城东找个当铺典当了,换的钱置办一些生活用品。余下的你自个留着,想买什么便买什么。”
想起他刚从外面进来,虞凤翎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这金叶子是你从娘那里要的?”虞凤翎觉得他这个举动很拉好感,突然觉得这人看起来还挺顺眼的。就连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也不吓人了。
崔明宣含糊的“嗯”了一声,不自然的转移起话题来,“村头有拉人的牛车,一趟一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