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人冲她笑笑:“怎么站在校门口不进去?你爸打电话跟我请假,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周亦婵登时如梦初醒,手指触电般缩回,立时将手机锁屏收起来。
所有疯狂念头被压下去,她又变回那个乖宝宝:“没有贺老师,是我爸爸他谨慎过头了。我说了要来,他还先向您请假。”
“既然到了就快跟老师一起去教室,正好能赶上最后一批口试。”英语老师话毕领头往前。
周亦婵应一声,边走边重新拿出手机,删掉原本编辑的内容,只余下“谢谢”二字发送过去。
到底还是理智胜了。
人家宋知本自由如风,与自己又不过萍水相逢,怎么会愿意交换人生来受这样的苦?况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都不愿呆的深渊当然也不能拉别人下来。
周亦婵亦步亦趋跟在老师身后,到教学楼下时她深深呼吸,最后硬着头皮踏入教室。
不出所料,江舒月仍在教室。
视线相交的瞬间,女孩便笑盈盈起身,上来就是一个热烈的拥抱:“亦婵,你来了!昨晚聚餐你没来打电话又不接,我真的担心死了!”
少女齐耳短发,一双杏眼又大又亮,从她环抱周亦婵的开朗样,任谁也不会信她是个挟制霸凌者。
相反,人人都以为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周亦婵勉强扯出个笑来,意有所指:“你知道的,我一定会来。”
“嗯!”江舒月并不多言,只弯眼拉着她走向座位,“来了就好,我们排一起口试吧,然后去吃午饭补上昨天的聚会!”
前后桌的同学见状都不由吐槽:
“啧啧啧,你俩也太腻歪了!”
“就是!不就一晚上没见,跟小别新婚的爱侣似的,又牵又抱的。”
江舒月冲他们做鬼脸,将周亦婵拉更紧:“干嘛?就要腻歪,我俩不仅抱抱亲亲,马上还要上同一所大学呢,羡慕死你们!”
周遭同学阵阵起哄,讲台上英语老师也会心一笑,唯有周亦婵本人脑袋发嗡,寒意四起。
她如同提线木偶被牵引坐下,面无血色,心乱如麻——江舒月竟连大学里也不肯放过自己,还要继续压榨威胁自己吗?
周亦婵感到未来一片黑暗看不到出口,整个口试她都浑浑噩噩。
考试结束时以为要解脱了,不料江舒月竟登上讲台高调宣布:“同学们,特大好消息,我们的周亦婵小公主对昨晚毕业餐缺席过意不去,说中午要请大家吃海鲜自助!”
“哇,哪个海鲜自助,上隐水产还是公主号游轮?”
“卧槽!这得人均大几百了吧,周公主今天大手笔啊!”
“嘁!咱是那种敲诈的人吗?周公主,只有我们二十六个人,还是带上全班一起?”
周亦婵家境好全班都知道,听江舒月这样讲同学们登时又哄闹起来,不过大家显然都没当真,全是玩笑的语气。
毕竟再有钱她现在也只是个学生,平常在班里请点饮料零食这些就算了,总价上万的自助餐大家也根本不好意思去。
对此,周亦婵也惊愕至极。
这些年江舒月没少把她当提款机,但基本只限江舒月相熟的小范围几个人,像今天这样的狮子大开口还从未有过。
周亦婵正踌躇,对方已又过来与她把臂:“他们都不信我,亦婵,你来说!”
江舒月挑起唇,目光深深地盯向她,软刀子割肉般,是钝痛的威胁。
周亦婵瞬间明白了:她觉得自己昨晚缺席毕业晚会是想借机摆脱,她在向自己示威。
毕业在即,其实江舒月未必真的还能追到大学里,可周亦婵有软肋被拿捏,又被长期打压服从惯了。
最后,她只好强颜欢笑地对同学说:“是真的!我很感谢大家三年来对我的照顾,想要请全班包括咱们班主任一起再聚聚。就在公主号游轮,那是我爸爸朋友开的,友情价,没你们想的那么贵,拜托大家一定要去呀。”
在江舒月的无形压迫下,周亦婵一再游说。
盛情难却,但班里同学到底不好意思真敲周亦婵竹杠,最终大家选择了更便宜实惠人均八十的烤肉店。
班主任没有来,同学们直接玩疯,不停有人向周亦婵敬酒。
啤酒入喉大家兴致上来,体育委员颠颠来到她面前问:“周公主,听说你家和陈焰家关系很好啊?”
周亦婵心一紧,下意识转首看向江舒月,她以为对方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却听体育委员又倒豆子似地道:“那你肯定和陈焰很熟吧?能不能帮我要一张他的签名,或者到时候能不能帮我弄一张海市站的比赛门票。当然了,门票钱我自己出!”
此言一出,不等周亦婵回答,班里人立即炸开锅:
“哇靠!是那个赛车手陈焰吗?他可是我新晋男神!”
“听说他再赢一场F2就能拿F1的超级驾照,基本上已经一只脚迈入赛车最高殿堂F1了,牛逼那个大发!”
“是陈西川学长的亲弟弟对吧,我也知道他,简直帅死人,隔壁国际部可是有三分之一的女生都为了他到欧洲留学啊!”
……
话题登时聚焦于与奥运会和世界杯齐名的F1赛车运动,原来他们只是想八卦陈焰。
听闻周亦婵认识陈焰,更多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吵着找她要陈焰的签名。
她一贯腼腆,本不擅长应对此种场面,但此刻她却反而悄悄松了口气。
周亦婵尽量不去看江舒月不怀好意的笑意,强装镇定地婉拒所有人:“抱歉啊,是我爸爸和陈焰父母熟,我和他其实没见过几面。签名是要不到了,我可以问我爸爸有没有拿赛车门票的渠道。”
同学们都知道周公主喜静有些内向,闻言便不再追问。
一群人继续热火朝天地聊起F1,烤盘里五花肉滋滋作响散出诱人香味,人人言笑晏晏、口齿生香,唯有周亦婵全程吃得没滋没味。
散场时已是华灯初上,班长又邀了场KTV,周亦婵心有余悸,这次没再逃。
KTV离烤肉店很近,五十二个人浩浩荡荡走在街上。全程,江舒月都牢牢钳制着周亦婵的手臂,她故意越走越慢,令两人渐渐落后于集体。
等她们没入背光的阴影中时,江舒月才露出真面目来。
她拿手背拍拍周亦婵的脸,威吓道:“今天只是个警告,如果你再敢搞什么小动作,我就把你日记本一页页拍下来,人手发一份。”
周亦婵抿紧唇,没有反抗,只忍住所有的屈辱请求她:“江舒月,你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你想请谁吃饭都行,想去国外哪里旅行也都可以,我出钱。但求你,别去英国,别去打扰他们。”
江舒月却轻笑一声,加重了拍她脸的力度:“我说了,我要看陈焰的赛车现场。至于其他的——当然要看你懂不懂事咯。”
恶魔低语结束,女孩就越过她重新踏入灯光之下,那样坦然,那样无谓。
而周亦婵独自留在黑暗中,被无尽的绝望笼罩。
明明江舒月的全部欲望自己都已经照单全收了啊,她不懂,她已经隐忍退让至此了,为什么江舒月还不肯满足,为什么她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白天那些被压下去的疯狂想法,此刻又死灰复燃,烧得更旺盛并向满身满心泛滥蔓延。
周亦婵再顾不得许多,拿手机给宋知发去消息:【宋知,能见一面吗?就现在。】
*
彼时,宋知正等在某传媒大楼的会客厅中。
她从午饭后就等候于此,直到夜幕降临,该赴约之人也仍不见踪迹。
即便对方是老板而她是应聘者,宋知此刻也再坐不住,又来到前台询问:“郑总还没忙完吗?”
宋知先前做的是这家新媒体公司的网络兼职,前台知道她是从小城过来的学生,拿眼角睨她。
女孩拖着个风尘仆仆的黑色大行李箱,生得双楚楚凤眼,可惜透出灰头土脸的小家子气。公司叫她入职真就一天酒店钱都舍不得花,头发毛毛躁躁的也不知整理下再来报道,浑身穷酸劲。
上上下下审视一番,前台才不耐地回答:“我不是秘书,怎么会知道郑总的行踪?你要是不耐烦等,明天再来呗。”
那样刺目的扫视,宋知当然不会全无知觉。
其实她穿得清清爽爽,因不便洗头还特意扎了个高马尾,可毕竟坐了一夜火车,难免会有些风尘碌碌。
前台的态度令她想起早晨点咖啡的不悦记忆,但奔波一天一夜,此刻她也已经疲于争辩。
宋知没再应,转身拖着行李就走。
没想到,苦等一天没见人,离开时倒在门口遇见了郑临。
她脚步顿住,主动问候:“郑总,我是宋知。”
郑临尚未开口,他身边满身酒气的胖子先吹了个口哨:“哟,哪来的小美女!”
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也看向她,似有些意外:“小宋你还等着呢。”
宋知没管酒鬼,只回答郑临:“嗯,说好今天来报道的。”
郑临微顿,继而面无表情地通知她:“抱歉了,我们找到了更专业的人。”
这一刻,宋知才真正地惊愕。
她之所以敢只身前来海市,就是因为已谈好一份工作。自己高二起就在这家新媒体公司做网络兼职,现在年满十八终于可以正式入职,成功后别说这个暑假,大学四年都或许能有个保底。正因如此,她才能走得那样干脆利落。
可现在对方却要出尔反尔,那她之后该怎么办?
宋知心中慌乱,表面却极镇定:“但你承诺过我,我帮你汉化那款游戏,我就能入正式职。”顿了顿,她补充,“我有全部的聊天记录,也有我工作全程的记录。”
言外之意,她有证据链,他们最好慎重决定。
对于一个高中毕业生而言,宋知的反应已算少有的冷静聪慧。
然而郑临却无谓轻笑:“那又如何?我们签合约了吗,有任何违约条款吗?妹妹,聊天记录也是能伪造的,现在得戏精中学生网络上可不少见。”
男人轻描淡写地反威胁她一顿,末了,拍拍她肩头又给颗枣:“看你挺聪明的,我付你汉化的酬劳,好聚好散,没必要闹得太难堪。”
宋知望着男人冷漠的背影,很不甘心:“郑临,别以为学生就好欺负,我会联系我家律师处理这件事。”
男人连头都懒得回,根本不在乎。
倒是他身边的烂醉胖子轻浮地回应:“妹妹,这么想来咱公司上班,不如来做我们的女公关啊。能喝倒我,工资由你定,美女考虑下,我在楼上等你!”
一股恶感涌来,宋知知道,这份工作已彻底告吹。
她不再做无用功,推着行李箱没入夜色,边走边在APP上搜寻实惠的连锁酒店。和十八线城市相比,这里的经济性酒店价格直接翻倍,稍便宜点的又安全性堪忧。
无所依归之际,偏偏又收到妈妈的信息:
【余墨:还在外面疯?有没有时间观念?】
【余墨:算了,你刚考完我不骂你。半小时内回家收拾行李,跟我去西北徒步。】
宋知都可以想象宋语默情绪不稳要发飙,却猛然想起女儿是刚高考完,只好立马甩点东西“补偿”的样子。
好像又回到了那节昏暗的火车车厢内,她像一株找不到归属的浮萍,被困于既喧闹又寂然的真空中,窒闷,想逃。
然而宋知踟蹰灯影之中,却不知怎么逃,逃向哪。天大地大,她竟找不到一个心之所安处。
恰是此时,周亦婵约见的信息闪现。
如同久行于黑暗的人撞见灯塔,宋知毫不犹豫,前去赴约。
*
朝遇夜会,再见面,两个女孩竟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仍是在一间咖啡厅的角落,宋知和周亦婵相对而坐,在瞧见对方的脸色后,她们不约而同地一愣。
“我今天过得糟透了,你呢?”宋知极自然地开口,好像她们不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两个人,而是早就相熟的老友般。
周亦婵亦是如此,叹一口气摇头:“更糟,除了遇见你之外,今天是我人生最糟。”
两人一个对视,倏尔同时笑起来。
宋知忽然就忘了自己的委屈,转而去问周亦婵:“发生什么了,可以跟我讲吗?”
周亦婵张口,话到喉咙却莫名道不出,最后红了眼睛。
她又摇头:“太多事了,想说又好像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就是觉得现在的生活糟糕透顶,想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宋知心中一动,不由去握住了周亦婵的手。
“我懂!”她感同身受地道,“我也是。在家里没有归属感,孤身逃到外面来,但好像还是像浮萍一样找不到半点实感。”
夜深了,两个女孩握住彼此的手,像一对真正的双胞胎一样互倾心事。
这是周亦婵梦里才敢想的画面。
少女忽然落泪,紧握宋知的手重重点头:“是的,没有归属感!我在家里被爸爸操控,到了学校又被所谓的好朋友挟制……怎么办啊宋知,我想要反抗,想要挣脱,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摆脱这一切。”
宋知却也很迷茫:“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就像以前我被妈妈利用,我可以离开她不要她,但现在我被兼职的公司利用,他们不要我了,可我也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果实在改变不了,或许——”她顿了顿,不确定地建议,“或许你可以像我一样,逃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要还是不行,就像现在这样,给我打视频,我们互相鼓劲。”
“逃避言论”一出,周亦婵意动,那些疯狂念想又开始叫嚣。
她伸手擦掉泪,深呼吸,颤声说:“可是,我是胆小鬼,连直接逃跑的勇气也没有。”
宋知望向她的眼,莫名感知到什么,突兀地问道:“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周亦婵呼吸一紧,她从小被严格约束,从没想过这么离经叛道之事。
话还没讲出口,少女的脸就先红了个透,是极度的难以启齿。
“没关系的,你说说看。”宋知轻轻捏她手,给予她底气。
欲言又止好半晌,周亦婵终于鼓足勇气问:“宋知,你对现在的一切也不满对吧?”
宋知颔首:“是吧。”
周亦婵又问:“听你刚刚的话,你的兼职是不是出了问题?”
“是,他们临时不要我了。”宋知毫无保留。
周亦婵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浸出点薄汗,她人也在椅子里不安地挪动几下,好似非常紧张。
“怎么了?”宋知敏锐察觉她的异常。
周亦婵一咬牙,豁出去了:“我给你介绍份新兼职好吗?”
“嗯?”这分明是雪中送炭,宋知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却听少女语出惊人:“我雇你,来扮演我两个月。”